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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3,人气 第9章

利用中午吃饭的机会,钟佩终于在餐厅里堵上了袁辉。尽管天气很热,袁辉的衣着却一丝不苟,鲜亮的短袖衬衣板板正正,新潮领带也系得无可挑剔,白皙秀逸得有几分女气的脸,熠熠生辉,好像有什么喜事,或是刚从一个授奖场合满载而归,在热乎乎闹嚷嚷形神松散的人堆里格外招眼。钟佩却不无抱怨:“好几天不见人影儿,你在忙什么?”袁辉是机灵人,几乎可以说一见区长的神色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一听钟佩开口就能猜到她下面要说些什么,随口应道:“您想问关于平房改造的事?”“是啊,怎么听不到你的消息?”“都是坏消息,怕您听了不高兴。”“看你的样子,我还以为有好消息哪!”

袁辉转瞬变得愁眉苦脸了:“我把所有能联系上的房地产开发商都找了,一听说咱这个地方,都摇脑袋,不要说来投资,连来看一看的兴趣都没有。”

钟佩心实:“别的渠道呢?”“我想起南方的几个特区,在开发初期都得益于原籍在本地的海外华侨回乡投资,于是我也让公安分局查了一下,看看祖籍是红庙区的人有没有在海外发了财的……”钟佩苦笑:“结果呢?”袁辉一脸沮丧:“一个都没有,穷区住穷人,也只有穷亲戚。”

钟佩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望着袁辉,这家伙似乎是在欺负她,欺负她是个女人对副手说不出重话来,便临时编出一套花里胡哨的鬼话糊弄她。袁辉见区长现出不悦,眼睛一眨又想出了新招儿:“区长,如果请人把我们区要改造的平房区规划设计好,做出模型,印成精美的样本,到香港去招商,说不定会拉来一部分资金。”钟佩讥讽:“你的脑子可真好使,下午你有什么安排?”袁辉反问:“看样子您有了想法?”“我的想法就是到工人新村找最关心平房改造的人谈一谈,听听他们的意见。”

袁辉对这种“发动群众、相信群众”的老套子极不以为然,躲之惟恐不及:“我已经说好了下午召集建委、房管局、街道办事处三家的中层以上干部,联合召开个神仙会,看能不能想出点高招。”钟佩喟然叹道:“好吧,你去开你的神仙会,我去新村。”

午后,阳光火辣,天气闷热,钟佩满胸气闷来到铁山工人新村——这名字起得真好!四十多年前刚建村的时候叫“新村”,现在旧得不能再旧了,还是叫“新村”。最早的砖墙已经粉化,外面又糊上一层泥巴,两排房子之间的过道上都搭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屋,高高低低,或圆或方,所用材料更是五花八门,有砖的,有泥的,有苇帘扎成的,有铁皮组装的……有的在里面做饭,有的也在里面住人。钟佩直奔新村居民委员会。居委会在新村中部,占据了两间普通的居民房,门窗大开,里面摆着几张麻将桌,正打得热火朝天,噼里啪啦,烟气腾腾,真像顺口溜里说的“祖国山河一片麻”呀!轧钢厂退休工人郭保民,神情郁闷,呆坐在居委会门口的阴凉地儿里,钟佩躬身上前:“这不是郭师傅吗?”郭保民有点愣神儿,一时没反应过来。钟佩笑了:“不认识我了,去年您不是全区的十大标兵之一吗?在大会上我给您授过奖,过春节的时候还到您的家里去慰问过……”郭保民忽地站起来:“哎哟,是钟区长,怪我眼拙。”

钟佩顺手拉个小板凳在他对面坐下来:“今天怎这么闲着?”“退休啦。”“看上去还是蛮年轻的嘛。”“不年轻了,一过五十五,就是半截入土的人啦。”“现在有新说法,三十岁的男人是成品,四十岁男人是精品,五十岁的男人是极品,六十岁的男人是神品。”

郭保民忙不迭地摆手:“我是废品,没有事干就等于什么用处都没有了。”钟佩安慰他:“为国家干了一辈子了,好好自在几天吧。”“自在不了,天天闲得难受。”“我也遇到一个大难题,您能出来帮着做点工作吗?”“您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我没有指示,更不敢吩咐,是市政府下了死命令,用五到七年的时间,也就是说在二〇〇〇年之前,把全市的危陋平房都改造完,也包括咱们铁山工人新村。”

“这可是大好事!”郭保民立刻来了精神,可着嗓门一喊,屋里打麻将的人也停了手,悄悄挤到门口听……钟佩索性就提高嗓门对大家说:“好事可不好办,政府没有钱,再像以前那样由国家全包起来,盖好新房子分给大家,恐怕是行不通了。由于咱们这个地段周围都是工厂,地皮不值钱,这些天区里找了不少房地产开发商,谁也不愿意到这儿来投资……这几天真把我愁坏了,就想跟你们住在新村的人商量一下,这里住的是地道的产业工人,是历来国家所依靠的对象,也许你们会有好主意。”

屋里屋外,没有一个人吭声。沉闷了好一阵子,一个老大妈开口了:“政府说要改造危陋平房,给我们解决住房困难,又说政府没有钱,这不等于放空炮吗!”钟佩解释:“这不是放空炮,如果是空炮又何必放呢?又不是老百姓逼政府,是政府主动提出来要给老百姓改善居住环境。”郭保民说话还带着工人的爽快:“钟区长,您说我们该怎么办吧?”钟佩试着先亮一张牌:“我倒是想了两条办法,还没有考虑成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新村里大部分房子的产权属于企业,我们区里去做各个企业的工作,你们居委会也发动群众,让大家分头去做自己企业领导的工作,让各企业都出点钱就好办了,俗话说谁家的孩子谁抱嘛。第二条,叫众人拾柴火焰高,刚才我跟建行的领导通了电话,他同意我们搞住房储蓄,每家每户多少都有点存款吧?把这些存款取出来,再以住房储蓄的名义存到建行去,利息只会高不会低,钱放在国家的银行里也永远是你的,我们区政府把这笔款贷出来用于平房改造,这就需要居委会做好说服动员工作,如果大家不把钱存到银行,我们也就无钱可贷了。”郭保民首先表态:“我看这事不错,大家并没有损失什么嘛。”紧跟着就有人响应:“我说嘛,区长来了哪能会没有主意……”

在城厢区政府的小会议室里,也有一批人正为钱发愁。正面墙上映出一张巨大的投影图像——是全区的行政区划,急需改造的平房区,用红色标出,强烈而醒目。图像的四周以及其他三面墙上,贴满了各种字体各种颜色大小不等的“钱”字,有楷书,有草写,有魏碑,有篆体,有的正贴,有的倒挂,有的向东歪,有的向西斜……区长顾全德走进来,无法不被墙上的怪景吸引:“这是谁的把戏?”

有人眼睛瞄着城厢区房地产管理局局长周原,周原神情怪异地看着顾全德。顾全德却并不看他,眼睛依然盯着满墙的钱字问:“是咱城厢区政府叫钱给困住了?还是咱城厢区的干部们都抠着钱边钻钱眼儿,心里想着的眼里盯着的都是钱了?”

周原三十多岁,精悍外露:“都差不多,这叫急百姓之所急,为党为国分忧。”

顾全德一晃脑袋:“别来空的,急出点道道来了吗?”

周原倏忽又变得满脸严肃:“墙上的每一个钱字代表一千万,谁找到一条能进来一千万的渠道,就摘下一个钱字,等到把墙上的钱字都拿掉了,我们区的平房改造工程就可以启动了。”“这么说还没有人想出一条来钱的道儿?”

“我有一条道,一下子至少能摘下两面墙上的钱字,就不知区长有没有气魄干?”周原精神盛壮,咄咄逼人。

顾全德坐下,右手掌习惯性地揉捏着双膝:“我这个人向来胆子小,但是这几天把我憋得有点胆子了,除去杀人放火抢银行咱不干,别的道儿都可以试试。”

“好,有您区长这句话,咱区的平房改造就算拿下了!”周原喝了一口水,“这些天不光是您区长着急,我们也愁得睡不好觉,偏巧现在哪里都是罗锅上山——钱(前)紧,而我们改造平房所需的钱数又太大。别看老百姓现在哭着喊着叫你给改造老房子,你真要动他的破房子,他会讹死你,一间小破屋会跟你要一座金銮殿的价钱,这就是俗话说的,想改造盼改造,改造来了讹改造。到分房子的时候还要更麻烦,房间小了不行,朝向不满意不行,楼层太高了不行,太低了也不要,非得把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不可!我们都是多年做群众工作了,这点规律谁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别看我们是为群众做好事,到那时候就变成政府欠老百姓的了,我们得求群众,群众还得把我们给骂死。”

顾全德不耐烦:“你少发牢骚卖关子,快说你来钱的道儿!”

周原:“所有这些麻烦都可以说是我们政府自找的,困守一个老观念,房子是国家的,分给百姓住,象征性地收取一点房费,叫只租不卖。这都什么年月了,国家要这个鸡巴产权干什么?不是累赘嘛!叫我说翻个个,来个只卖不租。我拆房子,给你拆迁费,等我盖好了新楼,你用钱来买我的房子。我的钱从这个口袋出去,从那个口袋收回来。当然,在这一出一进的过程中我们也还得往里搭钱,搭的这个数目就小多了,我周原就能筹措。关键是只要我们下了这个决心,房地产开发商们不请就会找上门来……”

顾全德猛一拍桌子,大家吓了一跳。沉了好半天,顾全德才开口:“周原哪,你这回可是立大功了!”他从口袋翻出二十块钱,交给身边一个年轻小伙子,“去买个西瓜,大家降降温,然后好好商量一下。”

通讯员将一沓报纸放到常以新的办公桌上,副书记立刻放下手里的材料,打开当天的《梨城日报》,第一版头条位置有一张卢定安的大照片:《滨海新区——梨城的希望》。他顺手又从桌子角上拿过几份《梨城日报》,这显然是他特意留出来的,在桌上摊开,每张报的头版上都有卢定安的照片:身穿雨衣在河堤上视察汛情;听夏尊秋的讲课;在医院慰问煤气中毒者;在铁山工人新村的大棚子里召开危陋平房改造的现场会……每张卢定安照片的旁边都有用红笔画的大问号。常以新一只手抓挠着刚刚刮完的泛着青光的下巴,表情疑忌,眼睛眨巴着,另一只手抄起电话,他懒得浪费时间自己查号摁码,就让交换台的接线员立刻找到宣传部长胡光,请他马上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胡光正在一个小型会议上,听到副书记传唤立马赶过来了,他年近六十,相貌古怪,尖下颏、尖嘴、尖鼻头、瘪腮、瘪耳、瘪眼窝,神情紧张,小心翼翼,大概是副书记的脸色吓着他了。不等他把气喘匀,常以新就阴着脸发问了:“胡部长,你每天看《梨城日报》吗?”

“看哪,每天都看……”本来心里就打鼓的胡光变颜变色,声音又尖又细,还是一副公鸭嗓。常以新觑着眼盯紧胡光那张老女人般的脸:“那你发现有什么问题没有?”

胡光仍是不得要领:“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呀……”

常以新指指桌上摊开的报纸:“再仔细看看,特别是近一两个月的《梨城日报》,它是我们市委的机关报,是党的喉舌,可你们把它办得只见政府,不见市委,突出个人,不见组织,有些事情市委还没有讨论过,比如平房改造的问题,报纸上就大肆宣传,这要把全市人民引导到哪里去?来书记谦虚宽厚,不愿意批评我们,但我们的脑瓜也不能太迟钝啊!”胡光恍然大悟,汗也随着下来了:“我查一查,立刻改正!”

查一查——是他的口头语,一出事就查一查,经常地要查一查。这年头大气污染严重,普通人的喉舌还最容易出毛病呢,何况是党的喉舌?电视、报纸天天让他提心吊胆,哪敢掉以轻心!这一段时间他还在转脑筋,从宣传部退下来以后还指望常以新能让他到市政协或人大去当个常委或委员什么的……常以新又提醒他:“你查什么?不要又查出一堆闲言碎语,以为是市委和市政府争版面儿。不必打市委的旗号,就以你宣传部的名义去端正办报方向。”

“是,我明白。”胡光诺诺,他还没有坐下就又退出了副书记的办公室。

同样都是找人来谈话,市委书记来明远的风格就不一样,一般情况下不让接线员传话,都是亲自给自己要找的人打电话。但在工作时间要想找到金克任就不容易了,他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很长时间没人理睬,最后还得学常以新的办法请接线员代劳……这么长时间以来,来明远觉得自己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眼下到了想装傻都没法装,想当好人也当不成的地步——市委跟政府的矛盾越来越明显,为分房子、为汽车配给都要相互攀比,吵个不可开交,他每天都能听到一些闲话,市委上上下下的干部似乎都认为他这个书记太软弱无能了,身为梨城的第一把手却完全沦为市长的配搭,或者说是可有可无的摆设。如果拿他跟上一任书记相比,也许会显得魄力小一点,但是,如果因卢定安的偏执狂傲、胆大妄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从而就认定是他这个当书记的平庸无能,那就大错特错,让人无法忍受了。应该给卢定安提个醒,让他知道不能依仗自己下面有一帮子人,就可以无视市委书记才是梨城第一把手的规矩。他相信卢定安通过各种渠道早已经知道了他对平房改造的态度,却不理不睬,继续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作各种重大决定完全把他这个市委书记抛开,一个人独断专行,大出风头。在发生了大中毒、大洪水这样的重灾之后,仍不顾老百姓的疾苦继续大兴土木,搞劳民伤财的大拆迁,这不仅是不顾原则的一意孤行,很明显是不拿书记当回事了……大家都在官场蹭蹬多年,谁还看不出这点意思?他来明远再不想点办法还怎么在书记的位子上呆下去呢?就说眼前,他找一个副市长谈话,过去这么半天了,金克任既不露面也不打个电话来,连接线员也不向他报告一声让她找的人是找到了还是没有找到?上行下效,市长能够藐视书记,副市长们就不会尊重书记,下边的人就敢拿书记的话不当一回事!他决定哪里都不去,就在办公室等,看看金克任到底什么时候来……

直到下班后很久,金克任才回来。天将黑,灯乍亮,市政府大楼里很安静,他几乎是踩着电话铃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拿起听筒,是总机接线员,告诉他市委来书记找他多半天了,还在办公室等着他哪。金克任略一愣怔,想起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约定,大概是谈平房改造的问题……他用湿毛巾擦了把脸,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几口冷茶,坐到桌前看那一堆文件,却有点心不在焉,他在猜度来明远可能会提哪些问题,该怎样回答……他磨蹭了好一阵子才走出办公室,梨城的市委办公大楼和市政府的办公地点相距不是很远,金克任很快就找到了来明远的办公室,正要敲门,听到从里面传出激愤的呵斥声:“当初你们没有把握为什么要先抓人?还印材料上简报,我既然在简业修的材料上作了批示,你们又怎么可以稀里糊涂地把人给放了?难道这是儿戏吗?想置我这个市委书记于何地?啊?”

另有一个沉闷的声音在含混不清地解释着什么……金克任赶忙离开书记的门口往回走,绝不可以让人看到他站在书记门外偷听里面的谈话,何况是牵涉到这么敏感问题的争吵,更不能在这时候闯进去让大家都感到尴尬,引起不必要的多心、多疑,他想回到办公室先给来明远打个电话再说。来明远的办公室在楼道的最里边,当他快走到楼道尽头的时候,听到后面的门响,他一下子来了个向后转,又朝着来明远的办公室走来。这样就不会被刚从书记办公室出来的人认为他听到了谈话,而是以为他刚来。在走道里他同面色难看的常以新以及法院院长吴惑走个碰头,相互只是点了点头就擦肩而过。金克任敲响了来明远办公室的门,沉了一会儿才听到里面应声说“请进”。他推开门,见来明远从办公桌上的一堆文件后面抬起头,见到他立刻满面春风:“克任同志,我正等着你哪。”

金克任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跟书记打着招呼,但在心里却不能不为来明远叫绝,演艺界对一个演员的最高赞誉就是称他为“千面人×××”,如今当一个领导干部似乎也要掌握这种“千面功”,面是面,心是心,金克任却格外加了小心,他知道书记的笑面后边正顶着一脑门子的官司哪!来明远指指办公室另一端的沙发群:“来,里面坐。”

金克任还是第一次到市委书记的办公室来,领导干部之间远比老百姓想象的要疏远,不是坐在一起开会的时候是很少碰面的。他看见了洁净的绿地毯上撒放了一堆堆的黄色耗子药,掩饰住自己的惊异,绕弯路,轻落脚,像走进地雷阵一样躲避着耗子药。来明远问他:“你的办公室里有耗子吗?”

“没注意。”这是实话,他呆在办公室里的时间太少了,跟耗子完全可以轮流坐庄,互不干扰。来明远抱怨:“我这里可是耗子逞凶,只好给它们布下天罗地网,即便毒不死它们,也让它们心存畏惧,收敛一下气焰。”金克任在沙发上坐下来:“管用吗?”

“管一点儿,”来明远热情地给他沏上茶,然后在金克任对面的沙发上坐住,“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一定很累了,我们就开门见山,我想了解你分管的城市建设这一块的情况,比如城市规划、建设进度以及存在的问题,特别是你对平房改造的真实想法。”

金克任揣摩着书记的意图,先试探性地介绍一些无关痛痒的情况:“一座城市就像一个人,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品格和精神气质,城市的个性是历史和人文的凝结,我们梨城,是一座最平民化的城市,老城厢、老河口、老平房,甚至在电视节目中人们一听到梨城人说话立刻就想到小市民、杂巴地。”来明远听得很认真,这引起了金克任的好感。他观察书记动静,见来明远没有插嘴,他就继续讲下去:“国家公开许诺,到二〇〇〇年实现小康,小康不小康,关键看住房,没有住房,何以小康?经济学和社会学家们几乎众口一词,认为住和行将形成中国人的第三次消费高潮,而住又是人们的首选目标。其实,中国的房改从一九八〇年就算开始了,那一年小平同志明确地提出了住房改革的思路,到一九八七年国务院组织班子全面设计房改方案,一九八八年颁发11号文件,核心就是改革低租金的住房福利分配制度,实现住房商品化……”

他抬出邓先生和国务院,并没有唬住市委书记,来明远打断了金克任的话:“据我所知,一会儿补贴,一会儿贱卖,一波三折,都告失败,反而导致房改成本骤增,使老百姓谈房色变。中国的任何一项改革,都需要国家财力的支持,以国务院的力量搞房改,尚且十年蹉跎,无功而返,因此我断定……”金克任讲话不喜欢被打断,谁打断他就让谁讲,来明远既然请他来就是想听他讲,他现在却摆出一副下级聆听上级教诲的样子,乐不得借机了解一下书记的真实想法。来明远刚才的亲切完全被严厉所替代,这可能才是他最真实的一面:“你们那个改造全市危陋平房的宏伟规划,只可能有两种前途:一种是惹出大乱子,那七百多万平方米的老房子你不动它,它还能平静地呆着,你一拆它,一二百万人无家可归,再跟企业大面积亏损,职工领不到工资联系起来,就等于我们亲手点燃了一个大炸药库。第二,闹出大笑话,根本不可能实现,中途流产,反被人误解为是好大喜功,是急于想在历史上留下一笔。”

金克任惊诧无语,并不完全是被来明远的理论慑服了,而是发现“欢喜佛”的不欢喜的一面。来明远显然是动了脑子、做了准备的,这是为什么?退休前的“余热膨胀、最后疯狂”?还是被卢定安的做法激怒了、激出了妒忌心?好好书记不再说好,平安领导不再平安,让金克任从心底冒出一股凉气,今后的事情可有麻烦了……来明远见金克任突然噤若寒蝉,于是脸上立马又恢复灿烂的阳光,缓和了口气:“克任同志,你知道我们梨城市委、市政府眼前最大的压力是什么吗?”

金克任看着他仍旧不吭声。来明远只好自问自答:“是把经济搞上去,提高群众收入。比起上海,我们人均收入低三倍,比北京,低一倍半,老百姓怨气很大,怪我们软弱,骂我们无能,难道你没有听到过吗?”金克任点点头,心里有点同情眼前这位梨城市的一号人物。来明远又变得极其诚恳,几乎是苦口婆心了:“权力就是责任,一个城市的领导,要做老百姓需要你做的事,而不是只顾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要做的事,做说过的事。”

金克任咀嚼着书记话里的滋味:“说要做的事,做说过的事……精彩。”

“克任同志,自从我上来之后一直觉得跟市长,跟政府配合得还不错,这不是我自作多情的错觉吧?”这是个陷阱,金克任最好不要评论市委和政府或者说是书记和市长的关系,便哼哼呀呀地只出音不出字,多动眼睛少动嘴。来明远继续说:“可我觉得市长,或者说政府方面似乎对我有意见。”

金克任故作惊诧:“这是从何说起?”

来明远仍在笑:“就从平房改造说起,这么大的事,全市都轰动了,只有我这个市委书记还被蒙在鼓里!”

金克任越发地紧张了,市委书记终于跟他切入最敏感的话题了。而这种话来明远应该去跟卢定安谈,为什么要问他?现在问到了他,他又不能不答:“我想卢市长可能认为这是政府行为吧?”

来明远:“政府也要在市委的领导下!”

金克任心里一震,来明远原来是个胸有丘壑,变化莫测的男人。他本来用不着替卢定安解释什么,自己也没有必要激怒这位市委书记,但事已至此,他无法躲闪,只好试着往前走了:“来书记您会同意平房改造方案吗?”

来明远斩钉截铁:“不,坚决反对!”

“我猜测……依市长的性格,他大概是不愿把您牵扯进来,想独自承担一切后果。”

来明远突然又笑了:“这是工作,是梨城的大事情,难道可以意气用事吗?身为一个领导干部必须具备一种素质,没有什么原因是可以让他仓促行事的。”

在理论上来明远没有说错,但每个人的行事风格和人跟人之间的关系,要比理论复杂得多。金克任不想再这样替卢定安跟来明远矫情下去了,就含笑不语地望着对方,好像刚才跟来明远争辩的原本就不是他。

来明远也突然换了话题:“听说尊夫人是梨城市的第一辩才?”

金克任心里咯噔一下,他想到了让市委书记大光其火的简业修案子,赶紧解释:“那是人家挖苦她的话,干律师这一行容易得罪人,书记不可当真。”

来明远微微一笑:“改天我一定要认识一下这位大律师。”

简业修说要好好地睡几天,他还真的就一睡不起。但睡得很不安稳,翻过来,调过去,咬牙,皱眉,喘粗气。于敏真每天到公司打个晃,把非办不可的事情处理完就回来陪他,捞着这个空儿自己也正好歇一歇,她躺在丈夫旁边能睡就睡,睡不着就看着他,想亲热就亲热,不到该做饭的时候不起来。她感谢这场灾难,正是这场灾难拯救了她的家庭,牢固了他们的夫妻关系,不仅仅是久别胜新婚,好像有一种重生的感觉……直到儿子放学回来,她才起身,心里很高兴:“宁宁,晚上咱们陪爸爸出去吃饭好不好?”宁宁却没有往日一听说下饭馆就有的兴奋:“我今天的作业特别多。”于敏真夸奖儿子:“嗬,我儿子真是出息了,为了写作业都不愿意下饭馆啦!好,就在家里吃喜面!”

她出去买来面条、鲜菜,手脚利索地做着晚饭,叫儿子把爸爸喊起来。宁宁用铅笔带橡皮的一头捅简业修的胳肢窝,简业修没有睁眼却把儿子猛地抱住,爷俩在床上滚了一会儿。宁宁说:“爸,你这样睡就不怕睡傻了吗?”简业修装出傻样儿:“傻了好,不操心不着急也没有烦恼。”“那我和妈妈可麻烦了……你这胡子还留着吗?”“你说呢?”“别留着,这不像你。”“像谁?”“像好莱坞的警察。”“你是想说像好莱坞的坏蛋吧?”宁宁笑而不答。“好,我去把它刮掉。”简业修起身到卫生间刮净胡子,又叫于敏真给理了发,冲凉后换上干净衬衣,又恢复了过去的英伟,但眼睛深处还有一种抑郁和不安。一家人坐在饭桌前,于敏真为自己和丈夫各斟了一杯葡萄酒,宁宁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可口可乐,于敏真举起杯:“宁宁,我们祝贺爸爸回家。”她又对简业修说,“为你高兴,为你骄傲!”

简业修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高兴:“为我骄傲?”“对,为骄傲的爸爸干杯!”

简业修:“连累你们母子担惊受怕,对不起。感谢你当我的妻子,感谢你当我的儿子!”他们又一次碰杯,简业修又一饮而尽,他的眼里竟泪光闪闪。于敏真也跑到卫生间洗脸,擤鼻涕。待她重又回到座位上,简业修问:“区里一直没有来人?”于敏真摇头。简业修又问:“也没有来电话?”于敏真还是摇摇头。简业修咬咬牙:“这也好,我就可以铁心下海了。”

于敏真不禁一怔:“你说什么哪?”“我说我只能下海了。”“不行。”“不行也没有办法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建委已经没有我的位置,区里装傻充愣不理我,不下海还能干什么?监狱那种地方,尽管我是被错抓进去的,再出来也不干净了,就像林冲脸上的金印。”

于敏真态度激烈:“绝对不行,咱们家有我一个人下海就足够了,我负责挣钱,你好好地走你的仕途。男人一下海就容易学坏,这个家就保不住了。”

简业修笑:“这是什么理论?你下海没学坏,怎么我下海就一定会学坏呢?”“正因为我下海了,才知道海水的肮脏,海里的男人们都是什么德行。”“你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于敏真胸有成竹:“你好好地在家里养几天,工作的事不用你管,也许有一天河口区会来求你,咱还不稀罕那个正处级呢!”

简业修变色:“你可不许找人活动,更不能去惊动卢定安或宁宁的姥爷,我简业修如果靠老婆去活动个小官当,那还真不如就呆在监狱里哪!”

他突然头疼发作,皱眉,咬牙,使劲掐太阳穴。于敏真和宁宁都吓坏了:“你怎么了?”

“没事,给我找止疼片来。”简业修吃过药躺到床上,二十分钟后他能感觉得到头疼在一点点减轻,他下了床对妻子说:“我得去看看父亲。”于敏真却被他吓得脸色还没有转过来:“你的头不疼了?”简业修晃晃脑袋:“好了,就是一阵,顶过去就行。”“怪吓人的,这是怎么回事?”“唉,审讯后遗症。”“我开车送你去。”“不用,我从那儿还得去上课,也许会回来晚一点。”于敏真的脸立刻掉下来了:“刚出来不好好养一养,还去上什么课!”“我有好几个月没去了,应该写毕业论文了,得去看一看。”“我看有个本科文凭够用的就行了,拿到了硕士又怎么样?”“你是怎么回事?当初不是你让我考的吗?再说我老呆在家里也心烦,总得出去见见朋友。”

不错,当初是自己逼他去拿硕士学位的,她原该就依他本来的面目爱他,为什么老不满足,总想把他当成可塑之材,要重新塑一个新的爱呢?谁又能保证这个新的简业修还会像过去那样爱自己吗?于敏真心里不无悔意,嘴上仍然很硬:“哼,我就知道你上课是假的,想去看看那个女人才是真的。”

简业修刚回来不想吵架:“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啦?”

“你被关了那么多天,老婆孩子无时无刻不为你担惊受怕,好不容易盼你出来了,你可倒好,跟老婆孩子在一块就觉得心烦,心里只惦记着那个女人,就想快点见到她!”

简业修没有心思多解释,自顾收拾自己的课本、书包。“怎么不吭声?是不是说到你疼处了?”“你怎么说我都行,别带上夏教授,她只是我的导师,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女人一生气,特别是吃起醋来,嘴里就什么解气说什么了:“你如果心里没鬼怎么知道我是说她?什么教授,她妈妈不是国民党政客的女儿,解放后一下子又靠上党的干部吗?不然怎么会生出她这么个不清不白的东西!她妈能做得出来,她也就能做得出来。你头疼得那么厉害,还不让我陪不让我送,是什么勾了你的魂儿?”

“哎呀,你这不是胡嚼嘛!”简业修拿起书包摔门而去。于敏真满腹委屈,眼泪哗地下来了——突然伸手飞脚,把身边不值钱的东西大摔大砸了一通……

简业修掩藏起郁闷和沮丧,装出一副无所谓,甚至还有几分胜利者的姿态,骑车来到同福庄。但他极不愿意碰见熟人,越不愿意碰见越碰见,碰见了就得打招呼。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又是大热天,男女老少都坐在外面,在路灯下打牌的、下棋的,凑在一起家长里短嚼舌根子的,疯子、傻子、小偷、破鞋是胡同的风景。谁家出了什么案子,有了什么麻烦,是周围邻居的兴奋点,平房区的住户故事多,同福庄人也就有了永远谈不完的话题……简业修被抓的新闻还没让邻居们谈够谈透,他的突然出现又激起同福庄人极大的好奇,他一路走来,凡经过的地方人们一看见他马上都停住话头,向他行注目礼,他也只好一一向自己认识的或不太认识的人点头含笑,或说上一两句纯属废话的问候。但也有个好处,同福庄的流氓无赖们都知道他进过监狱,对他反而格外地客气和敬重。他拐进自己家胡同的时候碰上老蔫儿王宝光,老蔫儿跟他不一样,不看任何人,当然也就不和任何人打招呼,跟简业修走了个对面,眼睛离离奇奇地竟像不认识他一样,转头拐进了横着的小胡同。简业修喊他:“宝光,宝光!”老蔫儿连头也没有回。

各家的门窗都敞着,他进了自己的家,看见父亲靠着枕头坐在床上,穿着长裤、汗衫,头上却没有一点汗,也没有感到热的样子。简业修从小就佩服父亲这一点,无论多热的天,都不穿着背心裤衩到胡同外面去呆着。老人虽然已经知道他从监狱放出来了,猛一看见他还是禁不住向前探直了身子,有些昏花的两眼在儿子身上来回端详……简业修先问老人的身体怎么样?热不热?他受不了父亲那带着关爱和苦楚的目光,就不停地说话,想把父子乍一见面的难受劲儿冲淡过去:“今年够热的,我给您装个空调吧?”

听到他的说话声,大姐和外甥女小莹从旁边的屋子里过来,简业青说:“还空调呢,连电扇都不让开,咱爸有不怕热的特异功能。”小莹喊了声“老舅”,简业修大惊小怪:“才过了几个月却恍如隔世,莹莹似乎长高了一大块!”不管怎么说儿子放出来了也是高兴的事,简玉朴的话也比平时多:“闹热的人都是心里躁,定不住神儿,心静自然凉。”简业修调侃:“我一直都认为,像咱爸这般有定力的人,竟当了一辈子工人,太奇怪了。”简业青接茬儿说:“你姐夫也这么认为,说咱爸的性格像个老学究。”简玉朴淡然一笑:“天生受大累的命,像什么都没有用。”老人又问起孙子,简业修解释说:“宁宁快考试了,作业特别多,要不就带他来了。”简业青多嘴:“你心里得明白,宁宁是咱爸惟一的孙子,又是咱简家的独根苗,天天念叨这个孙子,心里想得厉害,可又不敢叫他多来,这儿环境不好,怕敏真不高兴。”简业修在父亲和姐姐面前有了大丈夫气:“她高兴不高兴又怎么样?一放假我就叫他过来住几天。”简玉朴忽然问儿子:“在号子里没少受罪吧?挨打了吗?”简业修故意哈哈一笑,轻描淡写地把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说了一遍。老人似不大相信,继续打听自己想知道的事:“挨饿了?”简业修大大咧咧:“没有,你们把人民监狱想象成什么地方了。”老人不解:“那怎么瘦成这样?”业青插话:“你刚才说人民监狱?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个词儿?”

简业修顺嘴胡诌:“你又没进去过怎么会知道,人民监狱关人民嘛。”今天简玉朴似乎也有问不完的话:“你还回建委上班吗?”大姐向简业修使眼色,简业修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对,对,爸,今天晚上有课,我得到学校去看看,改天再来看您。”他满身大汗匆匆跑出来了。老天哪,现在最让他头痛的就是审问,不论是外人的审问还是家人的审问。他走出胡同,蹬上自行车,立刻使自己变成了风,吹散了空气中凝聚的热力,显得凉快多了。他进了梨城大学,直奔夏尊秋的办公室,他知道每周有哪几天是夏尊秋指导学生的日子,要在办公室里呆到很晚。他敲开门,谢天谢地,屋里只有夏尊秋,已从电脑的键盘上抬起了头。

“教授。”

夏尊秋站起来,惊喜异常:“业修!”然后迎上几步,一瞬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准备地拥抱在一起,真诚而自然……简业修泪雨滂沱,难以自禁地热吻夏尊秋的脖子、面颊……夏尊秋一惊,想推开他,又怕伤了他的自尊,渐渐被这个男人的热泪感动了,开始回应他的热情,抚摩他的头发,他的脸颊,他的眼泪,最后吻了他,并推开他。分开后两个人才都觉得有点不自在,反而更显得拘束和尴尬。简业修傻傻地站着,举止笨拙,还深深地沉浸在刚才的激情里,仿佛还能感受到夏尊秋身上的温润和淡淡的清香,他磕磕巴巴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刚才是不是冒犯了您,我在班房里最想的就是您,如果从此出不来再也见不到您了,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悔恨就是没有告诉您我爱您……不,我不配爱您,我只是想说我崇拜您,我不想亵渎您的高贵和圣洁。”

夏尊秋似乎也被这番突如其来的表白打动了,她又一次吻了他,雍容大度,有师长和大姐般的亲密和关切,并扶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用干净杯子为他沏上热茶,理解而信任地看着他,让他自己慢慢平复情绪。她没有丝毫怪罪他的意思,刚才她的感觉也很好,他并没有亵渎她……夏尊秋也不提任何有关他被抓和被放的细节问题,以免让他难堪。他如果想讲,自然会讲出他想告诉她的事情。简业修双手捧着茶杯,低着头让热气嘘到脸上,使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当他抬起头再一次碰到夏尊秋的目光时,又赶紧将头低了下去,一个曾经是叱咤风云的据说在监狱里也是铁骨铮铮硬挺过来的男人,在她面前竟然这般局促不安、自惭形秽,让夏尊秋动心,且伴有一种女人的傲慢得到补偿的快意。她的宽容抚慰的眼光又让简业修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倒出郁结于心的全部苦痛,真怪,他见到自己的老婆孩子时并没有这样的感觉,见到自己的父亲姐姐时也没有哭,为什么一见到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漂亮老师,自己竟真的变成了受尽屈辱的小学生……他的眼睛终于迎住了夏尊秋的眸子:“老师,我该怎么办呢?”

夏尊秋笑着,但口锋凌厉:“什么叫你该怎么办?”

简业修悻悻地:“我的锐气,我的自尊,都被打掉了,我的社会形象、道德人格被玷污了,我什么也不相信了,觉得自己的一生就这么给毁啦!”

“我知道你没有,”夏尊秋用自己细长、柔软的手,抓住了简业修的手,他的手在抖动,“一位历史上的知名人物讲过这样一句话,没有进过监狱的人生是不完全的。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绝对,但他用近乎偏激的口吻道出了一个道理,你现在是更强大,而不是更脆弱了;害怕丢失的东西少了,也就是说心里的负担轻了,而不是包袱更重了;你的公众形象和人格力量也不会因此而受到太大的伤害。”

简业修的心里已经被说动,他原本也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糟糕,但脸上却只露出苦笑:“社会上能有几个人会像您这样看我呢?”

“对周围一些世俗的偏见,和一些不怀好意的闲言碎语,你又何必太在乎呢?何必计较你并不看重的人怎样看你呢?”只有夏尊秋才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这样一番话正是他最想从夏尊秋嘴里听到的,这样的话也只有从夏尊秋的嘴里说出来才最有说服他的分量。也许,他心里只在乎夏尊秋怎么看他,当他知道了她并没有误解他或蔑视他,他就什么都不怕了,可以面对所有人,面对整个社会,干自己想干的事了。他说:“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干了,别人看我不一样了,我也的确不可能再跟以前一样了……”

夏尊秋没有应声,但点点头以示赞同他的话,对他的变化也已经感觉到了——如果他没有被抓的经历,刚才是不会做出那番举动的……但她还吃不准,自己对简业修身上的这种微妙变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尽管她欣赏他的才干,喜欢被一个高大的力量型的男人崇拜的感觉。她问:“你想怎样改变自己的生活呢?”

简业修感喟不能自已,他的生活无疑发生了重大改变,但还没有找到出路,神情抑郁:“目前还没有想好,想辞职已无职可辞,想下海自己的家里人又不同意,但我知道不变是不行了。”

夏尊秋:“不着急,想好了再定,如果自己干,想干什么呢?”

“当然是干老本行,眼下的房地产开发商多如牛毛,许多人都是大外行,他们是一边先向我讨教应该怎么干,然后再去指挥下面的人去干,都是现趸现卖。赚钱的是他们,我还得在后面给他们擦屁股,我所依靠的体制和头头们,还要在后面怀疑我、算计我……我为谁卖命,又为什么要卖命啊?值得吗?不如趁年轻换个方式活一活。”

“据行家们估计,中国的房地产开发热将会急剧降温,但我以为梨城可以除外,我在芝加哥大学做博士后时的一个同学,现在是香港恒通财团的总经理助理,专门负责对中国大陆的投资,在广州、武汉都有大动作。你如果想自己成立公司,我可以叫他来见见你,看能不能搞一点合作。”

“那敢情太好了。”

就在他们谈得正热闹的时候,于敏真开着宝马车停在梨城大学斜对面的道边上,眼睛盯着灯光明亮的校门口,自己也说不清是来盯丈夫的梢儿,还是等他下课后用车接他回家,然后两口子和好。如果想盯梢,在这儿又能盯到什么呢?应该到夏尊秋的办公室或家里去堵他们,捉奸捉双……那也就把事情闹大了,也许连她自己也害怕真的看到那样的场面,实际上她也做不出来。她觉得像过了一年那么长,简业修才推着自行车出来,陪他一块走出来的不是个女人,而是一位男性老教授,他们走出校门,简业修把自行车扔在校门口,陪着教授到道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于敏真开车尾随跟上,汽车在灯河光流里穿街过巷,梨城的夜景扑朔迷离,在车窗外匆匆流过……最后在河口广场停下,简业修和老教授下了车。

河口广场灯火辉煌,辉煌的中心是公共服务大楼——十几个彩色大探照灯从不同角度自下向上地照射着大楼,楼前是草坪、花坛、喷泉,花影参差,水色荡漾。楼后是三河的交汇口,河岸一排排大树,一排排灯光,疏影横斜,清香盈溢。大楼四周的无数盏巨灯形成莲花状,众星捧月般烘托着公共服务大楼。楼前的广场上挤满了人,有散步的,有站的,有坐的,有自带凉席横躺竖卧的,有哄着孩子玩儿的,在草坪中央有乐队在演奏……由于人多,掩盖了于敏真,她尽量靠近丈夫,想听清他们的谈话。老教授是田才清,曾因开风水课在梨大轰动一时,公开出版的《建筑与风水》和《城市与风水》两大本专著一版再版,在社会上掀起了一股小小的风水热。由于他的身份是大学教授,而不是游走江湖的术士,更容易被人接受,俨然成了梨城的风水学权威。他似乎也对河口广场的夜景格外赞赏:“好地方,我还真没有在晚上来过这里,应该带学生来看看这个地方。”

简业修问:“您看这栋楼的风水有什么问题吗?”

田才清双目晶亮有神:“这是尊秋的得意之作,我看过多次了,目前是梨城风水最好的地方。”

简业修语气有点沉重:“我本来是不轻信异端邪说的,可自从房亮在他的楼顶上安了个‘大将军’,先是搅散了夏教授的领奖会,使第一次剪彩没有剪成,紧跟着我母亲又去世,在第二次剪彩时我被抓,心里就不能不嘀咕了……”

田才清淡然一笑:“你是学建筑搞建筑的,难道还不懂这个?所谓风水,就是藏风聚气,得水为上,堪天舆地,明阴洞阳。即老子说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充气以为和。山环水抱必有气,你看这儿,梨城水秀这儿是第一湾,碧波翻逐,水环树绕,龙气充盈,大楼为首,高下相倾,前后相随,妙不可言!”

他们边说边围着大楼转悠,从各个角度对大楼品头论足了一番。当他们来到大楼的西部,田才清指着西北方向黑糊糊一座高楼说:“你说的那个‘大将军’不就安在这栋楼的楼顶上吗?”

简业修点点头:“有没有破解的办法?”

“当然有啦,有矛就有盾,世间没有不能化解的矛盾。我可以在你的楼顶对着他的‘大将军’装一套八卦镜,立刻就让他们的大炮变成一根废铁。”

简业修将信将疑,再说自己还能不能呆在这幢大楼里尚且说不准,就摆摆手:“等等再说。”

他们欣赏着河口广场的夜景,沉迷于自己的谈话,旁若无人,所以也就没有留意跟在他们身后的于敏真。有几次于敏真有意想让丈夫看见,简业修只想着房亮的大炮,对广场上的人全无兴趣。他们俩转悠够了,又乘出租车回到梨大校门口,下车后握手告别,田才清进了学校,在简业修去推自行车的时候,于敏真驾车驶上快车道,消失在前方的转弯处。当简业修来到道边,正要骗腿儿上车的时候身后似有人嘤嘤呼他:“简主任。”

简业修收住腿,回身看到树影下站着程蓉蓉,肩上披着如烟如雾的轻纱,人在暗处,瞳仁却幽幽闪烁,跳动着黑色的火焰,仿佛能向他喷射过来,烧灼着他的肌肤。他倒退两步,站到她近前:“你怎么在这儿?”

程蓉蓉痴痴地望着他,眼瞳里的火焰一直在燃烧:“我是从广场跟你到这儿来的。”

简业修奇怪:“这么晚了你去广场干什么?”

“想你,”简业修万万也想不到程蓉蓉会说得这么干脆,“干什么都没有心思,就一个人到处瞎转……到我家里呆一会儿吧?”

简业修身上颤了一下:“不行,太晚了。”

程蓉蓉仰起脸,祈求着:“不晚,就去呆一会儿还不行吗?”

简业修犹豫着,还没有想好该跟程蓉蓉保持一种什么关系,姑娘又问了一句:“你嫌我丑?”

这让简业修不能拒绝了,身上鼓荡起一股怜香惜玉的侠情,便爽快地答应了。程蓉蓉喜形于色地指给他路径,又叫他骑上车带着她,她一坐上后座就紧紧抱住简业修的后腰,将整个脸也贴了上去,简业修感到后背一阵热烘烘、香郁郁,怡神荡魄。程蓉蓉在后面还呢喃着:“这样真好,如果我们就这样一直骑下去有多好,如果能当你的小老婆该多好,你会要我吗?你不知道我多想你,我喜欢男人比女人强,喜欢强大的男人,你的后背好宽好厚啊,真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