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酷热期接近尾声,到下半夜已经相当凉快了,梨城人可以睡个好觉,城市便跟着醒得晚了。惟同福庄却早早地就醒了,或许它根本就没有睡,它已经大乱了!
最抢眼的有两种景观:一种是长长的队伍——同福庄已经闹腾好几天了,从今天开始办理拆迁手续,所以一整夜都没有消停,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队,大家欢天喜地,兴奋雀跃,交验老房本,领钱,办理购买新房子的手续,高声说笑,交流各种感慨和信息。在办理手续的长条桌旁边,贴着十几张放大的各种楼型和房型的图纸,许多人围在图纸前研究着、比较着……另一种景观是限令在九月二十日之前必须迁走的布告,前面围了黑压压一大群人,愤怒、焦虑、惶惶然。顾全德和周原分别被群众包围着,各种问题,无数咒骂一齐向他们砸过去,令他们听不清谁在说什么,因此也就无法解答,难以招架。有人递给周原一个电喇叭,他站到一堆破砖头上,不管大家听不听,他尽量稳住东摇西晃的身子,大声地做着解释工作:“大家静一静,听我好好说,这次拆老房子之前必须先拆掉许多老观念,树立新观念。要拆的第一个老观念就是,以后老百姓不可能再租国家的房子住了,国家没有房子了。要树立的第一个新观念就是,房子也是商品,大家都可以买房住,区政府经过实事求是的严格尊重客观现实的测算,拆你们一平方米的老房子,补贴给你们五千一百元。你们拿这个钱去买新房子,眼下新的住宅楼每平方米只售价千元左右,离市区远一点的地方不过几百元一平方米。你们拆一平方米得到的补贴款,可以购买四五平方米的新房,也就是说每一户动迁之后,至少比现在的住房面积扩大四五倍,如果谁还想住得更宽敞,你就得自己再加点钱……想想看,到哪里还能找着这么好的事?你们还瞎嚷嚷个什么?”
大哑巴的嗓门格外奇特,对着他连比画带叫,周原听不懂,只好摆摆手,大哑巴也无奈地将双手一摊……周原则继续自己的演说,“九月二十号之前各家必须搬走,九月二十一号施工队伍就要进驻现场,到那个时候还不搬的就会被勒令强行搬迁……”
大哑巴突然看到被围困在中间的顾全德脸色煞白,整个身子瘫了下去,他大声怪叫着扒开人群,将顾全德拉出来,一弯腰背起来就跑进了由居委会改成的动迁办公室,将顾全德慢慢地放在凳子上。顾全德伸开两条腿,从一个黑书包里拿出针盒,他忍着疼痛自己往膝盖周围和小腿上扎针,每条腿上都扎了四五针,渐渐地疼痛似乎减轻了……他对哑巴竖起大拇指。居民们立刻又拥进顾全德所在的地方提问题……只听玻璃窗哗啦一声被挤碎了,还有人高喊:“碎了没关系,反正也要搬家了!”有两个人提着白灰桶,往临街的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吸引了一大帮孩子跟在后面起哄……墙上背着个巨大“拆”字的房主人,表情都十分复杂,有的恼怒,有的不忍,有的高兴……
简业修是在天刚放亮的时候被姐姐用电话叫来的,一家人要商量一下父亲搬家的事,他被眼前的场景深深吸引、深深触动。当他拐进胡同要回自己家的时候,看见老蔫儿王宝光神情诡异,两条眉毛用墨涂得漆黑老长,昂头挺胸、目不斜视地走过。他迎面打招呼,王宝光竟不予理睬,甚至对胡同外面那搅翻了天的热闹景象也视而不见,大步流星地穿街而去。后边牵引着一大帮孩子,齐声喊叫:“哥哥大胆往前走,妹妹想哥泪花流……”小洋马杨美芬追上来,驱散了孩子,强拉硬拽地又把王宝光拉回到屋里去,她拥抱他,亲吻他,摸他的脸……表情体贴、圣洁一如一位母亲。王宝光渐渐安定下来,杨美芬用毛巾蘸水为他擦洗眉毛,王宝光突然抱住她,趴在她的肩上哭泣。大哑巴王宝发一步踏了进来,打个愣怔,随即哇哇叫着拉开杨美芬,举拳要打。
杨美芬迎着他的拳头挺胸不动,闭着眼,满脸是泪,哑巴的拳头终究没有砸下来。她对哑巴连说带比画:“你个死哑巴,老蔫儿是花疯,要有女人照顾他才会好……”王宝光又开始描眉……哑巴夺过毛笔一把掰断,扔出门外,王宝光随之又跑了出去。
简业修进了父亲的小屋。简业青摆上炕桌,一家人正要吃早饭,他自然也用不着谦让,先给父亲盛上豆浆,递过油条……禁不住赞叹:“城厢区就是厉害,河口区还一点动静没有哪,这里都拆上了。”简业青倒没有应有的兴奋:“快是够快的,可大伙儿还都没有准备好哪,你就说咱爸吧,是在别处买房,搬走就一劳永逸地不动地方了,还是仍旧买同福庄的房子,到别处凑合两年,等新楼盖好了再搬回来?”
简业修向老人扭过脸去:“这要看咱爸的意思?”简玉朴还犹豫着:“别看同福庄又破又旧,真要叫我离开还有点舍不得。”简业修就替老人拿了主意:“那就还买这儿的房子。”简业青问:“买多少呢?”
简业修想了一会儿:“我刚才看图纸,最大的房型是三室一厅,一百多平方米,就买那么一套行吗?让咱爸下半辈子宽宽敞敞、亮亮堂堂的。”还没等老人吭声,简业青先沉不住气了:“那敢情好,但光靠拆迁补贴费就不够了,还得再搭上一大笔钱……”
简业修大包大揽:“别考虑钱,由我来出。”
简业青似乎松了口气:“敏真能愿意吗?”
这种话最能激发简业修的大丈夫气:“这跟她有什么关系?钱是我的。”
简玉朴则最怕儿子愣充能耐颈,无论什么时候一见简业修对媳妇露出不满、不敬或不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的钱就不是她的钱?你还瞒着敏真自己存了钱?”“瞒她干什么,那是我坐班房挣的损失费,用来买房子不也算派上了正用场。”
老人嘱咐:“那也要跟敏真好好商量,不光是你受了损失,敏真和孩子也受了惊吓。再说我一个人住那么一大套房子干什么?闹鬼啊?顶多买个偏单元就足够了!”
一家人都看着老人,田超倒在用不着他说话的时候偏偏插嘴了:“爸爸讲得有道理。”简业青瞅了丈夫一眼,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平时是他们两口子照顾老人,如果不搬迁,等到老人死了,这房子肯定就归他们了,简业修不会再好意思来争老人留下的破房子。倘若借着搬迁让简业修再添钱给老人买了大房子,一是容易让于敏真怀疑大姐是在算计她弟弟的钱,二是将来老人不在了这房子归谁呢?至少也得分给简业修一半……一到这时候别说是亲姐弟,就是亲父子也得算好自己的账。简业青立刻有了主意:“业修,咱爸说得对,你那点拿命换来的钱千万可不能动,你甭想借着给咱爸买房又跟敏真闹事。就依咱爸的主意,房子太多了也没有用,就买个偏单元,让咱爸住大间,我跟你姐夫住小间,这样一来再往里搭钱就有限了,我们家就能拿得出。”姐姐突然大转弯,让简业修发蒙:“小莹眼看就是大姑娘了,应该有一间自己的房了。”简业青接着解释,“你姐夫医院里还分给他一个独单元,换到一块不就行了嘛。”以简业修的脑子此时也猜出姐姐、姐夫的心思了,但面子上还要再坚持一下:“我出点钱没有问题,一步到位,豁豁亮亮的,我们来了也好住。”
简业青撇嘴:“打住吧,敏真有车,你们两口子什么时候用得着在这儿住?倒是宁宁可以在这儿住,正好跟他爷爷一个屋。这事就这么定了,赶紧说眼前怎么办吧,区里规定,还迁期是一年零八个月,要在外边经过两个冬天,咱爸怎么办呢?”
简业修没有迟疑:“当然是搬到我那里去,我那里房子宽敞,其实早就该搬过去了。我是简家惟一的儿子,不能只叫姐姐照顾老人。”简业青心里总是不踏实:“我照顾老人也是应该的,你跟敏真商量过了吗?”简业修又摆出一家之主的专断:“没问题!”父亲恰恰是对他这种专断不放心:“什么叫没问题,回去好好跟敏真商量完了再说。”
简业修提出要房本去办手续,被大姐拦下了,说这种事用不着他。那什么事才用得着他呢?心急火燎地把他喊来,却又什么事情都不让他干……他从家里出来路过崔娘的门口,见老人嘟噜着脸坐在门外,连两个一向只会呵呵笑的傻儿子也都蔫头耷脑,这哪像是要往新房子里搬的意思,倒更像是大难临头……他突然生出疑惑,老百姓真的是盼望拆迁吗?破家难舍,这一拆不知会拆出什么故事、什么麻烦来?他抬头想跟崔娘打招呼,却看见崔娘的屋里坐着不少人,有男有女,年龄不等,穿着体面,看上去像客人,却又不跟崔娘说话……大哑巴老远就冲着他哇啦哇啦比比画画地走过来,显然是在告诉他关于崔娘家里的事,不知是替崔娘抱不平,还是向他讲解一个古老的故事……非常奇怪,十哑九聋,大哑巴的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同福庄发生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丧葬嫁娶,红白喜事,各种民间大事的规矩没有他不懂的……大哑巴是同福庄的一个活宝!
东方电子集团的一片现代建筑,在红庙区格外显眼,总经理于振乾的办公室也相当气派,在外行人看来更像一间太空舱或电子指挥中心一类的地方。他为自己配备了两台电脑,坐在办公室里不仅能牢牢地掌握着全集团的营业运营,还随时跟世界电子行业保持着必要的联系。上午是他工作的黄金时间,效率最高,把开会、见客、应酬等等杂事都安排到下午。上班后,副总经理们以及各部门的主管,有事需请示他的陆陆续续地进出他的办公室,于振乾神采清明,雅博大气,处理问题明晰快捷。他的办公室主任带着一脸诡秘的微笑闯进来,竟一反常态地打断了头头们的谈话,走到于振乾跟前小声说:“钟区长要见您。”
于振乾的心思集中在副手们提出的问题上,随口回绝:“不见。”
“不见不好吧?”
“你怎么回事?我三令五申,一般的情况下在上午不见外人。”
“她不是外人,您不见恐怕不合适。”下边的人开始卖关子。
“谁呀?”
“钟区长。”
于振乾抬起头,他的属下笑了:“就是咱的父母官、您的夫人,红庙区的钟佩钟区长。”他皱起了眉头:“她来干什么?”
“这得您来问……肯定是有大事、有急事呗!不然在家里不就跟您谈了嘛。”
“真是添乱,叫她进来。”
他把该说的话说完,该布置的工作布置下去,集团本部的人都含笑退了出去。钟佩被引进来,进门就嗔怪:“见你可真够难的,连我都被蹲了这么半天。”
“我们这是企业,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好像就是你们的时间值钱,就是你们讲效率……”“你找到这儿来干什么?”“这有什么办法,在家里跟你谈,你说家里不谈公事,只好登门求见,公事公办了。”
于振乾突然一阵厌烦:“还是那个平房改造的事?”“没错,振乾你想想,目前你们企业的效益最高,是红庙区的龙头老大,我如果连你们都说服不了,还怎么去做其他企业的工作?”“咳,这也不是你吃大户的理由啊!”“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叫吃大户呢?”
“看看你们制定的政策,铁山工人新村有四排的老平房当初是我们东方厂出钱盖的,也就是说产权属于我们所有,现在你叫我们把这些房子的产权交出去,每间房子还要再倒贴给你们一万元钱,天下有这么算账的吗?这不跟劫道一样吗!”
“看看你这性子,上次不等我把话说完,就这样断章取义地把话打断了……我们不要你的产权,你那一万块钱也不是给我们区里,而是作为搬迁费发给你们自己的职工,我们区里要搭的钱比你们更多。每个拆迁户每平方米差不多要得到四千元左右的补贴,你们铁山新村的房子平均每间十二平方米左右,你算算要多少钱?然后再用这笔钱去购买带产权的房子。听明白了吗?我们区里出大头,你们出小头,给你们的职工补贴,让你们的职工从你们企业里把产权买走。”
“何必要绕这么多圈子呢?”
“我们经过反复核算,目前这是惟一能行得通的办法。不信你自己算,如果你们集团自己出资改造产权属于你们的那些危陋平房,至少需要资金五千万,按我们的规划跟着区里一块改造,只需两千万就够了。你算算哪个合算?”
“你们算得准确?不会把我们套住之后再层层加码吧?”
钟佩把材料推给于振乾:“你自己算算看。”于振乾在自己的电脑上一阵噼啪乱响,得出数字后脸上有了笑意:“好,我被你说服了,但还要在公司调度会上讲一下。”
钟佩长吐一口气:“说服我丈夫比说服十个别的企业家都更困难。”
于振乾突然转了话题:“于非有消息吗?”妻子对他摇摇头。“刚才我还以为你是为这件事来的呢?”
“后悔了吧?这么大岁数,还是这种性子,不管她有多大的错,也是那么大的姑娘了,你怎么能下那么重的手打她?”
“你区里有公安局,就不能叫他们帮着给查一查?”
“噢,你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
梨城郊县有个玉河乡,在这个乡靠近大浪淀水库的边上,有一片过去几十年无人敢靠近的“军事禁区”,当地人管它叫“大白墙”——四周高墙,电网,树林茂密,里面做过兵营,关押过战俘,梨城解放后成了一家兵工厂的试验场,后来成了仓库。占地数千亩,依然保持着历史留下来的神秘和森严,人们只有在附近经过的时候才敢好奇地远远望上几眼,平时很少看见有人出入,更没有人敢动它的脑筋,因此保护了里面的树木和动物——大树参天,荆棘横生,野草齐腰。还有人说,里面有活了四百年的蟒蛇,有成精的狐狸和黄鼠狼,经常有人听到里面有野狼的嚎叫声……在“深挖洞”的年月,梨城这家兵工厂撤到西北大三线,丢在“大白墙”里的仓库也就形同虚设了,越发地成了天然野生动物园。近年来还是农民的胆子大,脑筋转得快,花花点子多,玉河乡靠卖地发了大财,自然也不会再让眼皮底下的“大白墙”闲在那儿成为蟒蛇、野兔的乐园。竟利用“大白墙”的优势,把它改成了狩猎场,对外称“国际森林俱乐部”。里面除了一部分野生动物,还放养了鸡、兔、羊,鹿,专供当官的和有钱的人来消遣,收费很高。
杜华正和另外一男两女,在“大白墙”内叽叽喳喳,胡乱扣动扳机,赶得鸡飞狗跳……杜华正人长得白,服饰、发型也经过精心地挑选和修饰,非常考究又很合体,显然是这一组人的中心,那一男二女哄着他转。他们过足了枪瘾,却收获不大。乡长赵光义提溜着八字脚出场了,别看他土头土脸,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傲慢,或者说是对城里人的蔑视。从头到脚,一身高价行头,非常讲究又穿得非常邋遢,与他的气质、身份不协调又很协调。他亲自出面并不说明他低下,只是给杜华正一个面子,玉河乡和河口区经常打交道,杜家父子让他赚过大钱,他也让杜家父子捞过大的好处,赵光义可是脸面上的人物,和上层许多人物都有着非同一般的交往……从他跟杜华正一见面的那个熟悉劲儿,可以知道杜区长是这里的常客了。
杜华正把另一个男人介绍给赵光义:“这位是南方万顺集团的王总,大老板,来梨城好几天了,找不到可玩儿的地方,今天就看你的森林俱乐部能不能给王总留下个好印象了。”赵光义知道今天是谁出钱了,随即又把两只眼睛转向两个年轻姑娘……杜华正补充说:“两位小姐是王总的部下,南方佳丽,也让你们这儿的人见识一下,娱乐场配小姐应该是什么标准。”
其中一位小姐果然操一口绵软的南方口音:“杜区长说笑话了。”
另一位是杜华正带来的谢品芳。赵光义阴笑:“欢迎,欢迎。杜区长口味高,对我们这儿的小姐一个都看不上了。”
杜华正也把赵光义介绍给同来的人:“这位不用我说,你们想必已经猜出他是谁了,这儿的地头蛇、大名鼎鼎的赵光义赵乡长,也是在全国挂了号的乡镇企业家。”他转头又煽呼赵光义,“把你的绝活儿拿出来让客人瞧瞧。”
“我这儿都是绝活儿,哪一项活动都是别处没有的。”赵光义晃悠着脑袋,把杜华正一帮人领到一个特殊的小狩猎园,这里面的小羊羔和鹿,都是用绳子拴住的,保准让狩猎者能够打中,他介绍说,“这些小羊羔全是从新疆运来的,决不膻气,谁打中了可以带走,不想带走等一会儿就给你们烤全羊,煮全羊汤。打中了鹿立刻趁新鲜喝鹿血,炖鹿鞭,累了晚上就住在我们这里,安静,空气新鲜,洗温泉澡,房间也绝不亚于城里的星级宾馆。”
杜华正问:“一只羊羔多少钱?”
“五百。”
“一只鹿呢?”
“两千。”
“你宰人可真够狠的!”
“杜区长,从你的嘴里要说出一个宰字就太掉价儿了。你知道到药铺光买一条鹿鞭是多少钱吗?我的鹿肉等于白送,而且我的鹿鞭是鲜的。”不轻易开口的王总打圆场:“小意思啦!”
“好啦好啦,你满嘴里鞭呀鞭的,就不怕小姐们恶心?我们就一样打一只怎么样?”杜华正跟王总商量,王总自然是听他的了,而且让他先打。杜华正连开三枪,那只鹿仍然顽强地站立着。王总又打三枪,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枪法不准,那只鹿仍然没有倒下。小姐们相互推让,不敢也许是不忍扣动扳机,杜华正就叫大家一块上,一阵乱枪响过,那只鹿算难逃活命了。然后这几个人又把枪口瞄准那只羊羔,杜华正说:“这回王总先打……”在别人打羊的时候,他突发怪想,如果想自杀或想杀人就到这个地方来,约着仇家一块打猎,然后突然掉转枪口……他真的就转头问赵光义:“赵乡长,你这里有没有误伤了人的?”
赵光义连忙摆手:“没有,杜大区长,您别给我造这样的舆论,我们这儿是狩猎场,不是决斗场!”杜华正和赵光义这样一问一答,大家都想到了走火,想到了身上或脑袋上被穿了一个洞……手里的枪变得沉重和不那么好玩儿了,对打猎有了恐惧感。于是又四个人一齐上,用排枪把羊羔打死,悠悠地返回了休息室。工作人员立刻端上两碗鹿血,还拿来一瓶药酒,杜华正闻闻鹿血,皱眉咧嘴:“这个能喝吗?”
赵光义说得有情有致,甚是得意:“老赶了吧?你没看过《雍正皇帝》?他打猎渴坏了,喝了一碗鹿血,立马就浑身燥热,该硬的地方硬得像铁棍一样受不了了,找了个乡村丑闺女,当时在他眼里就成天仙了……就是那次怀上了乾隆。”
杜华正一睨一睥都带着嘲弄的神气:“赵大乡长,这都是野史,不足为信的,你就说这里面有没有细菌或寄生虫之类的东西吧?”
“绝对没有,我们的鹿都是经过检查的,人家许多大人物来了都喝,没有一个不说好的。你如果嫌腥,可以对一点药酒,这药酒也是用鹿鞭泡的。”
“好吧,一到你这儿就离不开鞭了,那就上你一回当。”
“你上一回当就知道它的妙处了,下一次来我要不给拿这些东西你会跟我没有完!”
杜华正对了药酒,还真的把一碗鹿血喝下去了,再用药酒漱了口。王总也学他的样子一饮而尽,两位小姐则坚决谢绝。然后,他们便利用烤羊羔和炖鹿鞭的工夫去洗温泉。森林俱乐部里有十几个单间浴池,深入到地下,可以泡澡,可以淋浴,每个单间里有一位小姐在伺候——所以叫“美人温泉浴”。杜华正有自己带来的姑娘,让小姐走开了。谢品芳问杜华正:“身上热了吗?”
“早就热了。”
“真的?”
“从跟你一出来就热了。”
谢品芳突然往他身上一扑,两个人嘻嘻哈哈、打打逗逗地进了里间……
享受完“美人浴”,他们来到餐厅。吃饭前,杜华正所在单间里的电视机里正播放本市新闻:“韩国半岛集团和本市土木集团,今天签署一项和城厢区共同改造同福庄危陋平房的协议,仅半岛集团就先期投资一亿五千万元人民币,副市长金克任出席签字仪式并讲话。”
赵光义说闲话:“杜区长,你的儿子怎么不帮河口区,倒胳膊肘向外扭呢?”
杜华正不语,眼睛继续盯着电视屏幕:“城厢区出台货币安置的平房改造政策,受到市政府和国家建设部的重视,也受到群众的热烈拥护,拆迁工作正在热火朝天地展开。目前我市危陋平房的改造工程已全面展开,红庙区政府联合企业共同承担改造铁山工人新村的任务,首批动迁户已开始做搬家的准备工作……”杜华正脸色难看,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来,大家就座,先喝蛇胆酒……”
服务小姐端上绿色的蛇胆酒,给每个人的酒杯里倒满,杜华正说:“光在市里吃海鲜已经不新鲜了,所以今天我要的全是野味。”尽管杜华正不停地找话说,想逗趣,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心不在焉了,刚才无意间看到的电视新闻把他的玩儿心打乱了,吃过饭立刻就要走,赵光义大感意外:“杜区长刚吃完鹿鞭,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再玩儿一晚上,明天早晨从这里直接去机关上班不是很好吗?”“不行,区里事太多,借着这点鹿肉的劲儿还得回办公室处理点工作。”
赵光义笑了:“真的假的?八成是看到别的区上了新闻,有点着急上火了吧。”“在你这里吃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不上火的。”“我要吸取个教训,得把各个单间的电视外线全掐了,领导同志们是来散心的,一看到新闻节目,关心起国家大事来,这心还散得成吗?”他叫人拿来两大包东西,放进汽车的后备箱:“这是两条鹿腿,还有一瓶鹿血酒,带给杜老,让他老人家也补一补。”
“谢谢。”杜华正钻进了汽车,两个小姐一边一个挤住了他,王总坐在前面。
杜华正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来到他父亲居住的黄埔花园,保姆开门的时候告诉他老爷子病了。他一愣,严厉地向保姆追问老爷子是怎么病的?保姆担不起责任,实打实地告诉他是前天晚上去了趟梨城大学,热身子扑冷风,大概是受了点凉,回来就躺倒了。杜华正知道老爷子得的是什么病了,又责怪保姆为什么不早通知他?保姆委屈,说到处打电话都找不到他,只好告诉他的家里人了。心里却想,杜区长的家里人为什么也不给他个信儿呢?这是一户什么人家哟?“哦,我没有回家,”杜华正解释了一句,同时把手里的鹿腿交给保姆,“这是内蒙一个朋友送来的野味,先放到冰箱里,明天给老人补补身子,清炖也行,红烧也行,涮锅也行。”他抱着那瓶鹿血酒上了二楼父亲的卧室,房间宽大舒适,灯光幽暗,一室的沉寂,杜锟闭着眼似睡非睡,他走到近前轻轻地叫了一声,杜锟闭着的眼微微睁开,有些陌生和怪异,杜华正低下身子问:“您哪儿不舒服?”
杜锟声音细微:“唉,浑身没有舒服的地方。”“要不要到医院检查一下?”杜锟摇头,又闭上眼睛,似在自言自语:“不用,去哪里也没有用。”“有病光这样熬着也不是办法呀!”
“熬着?往后恐怕光剩下熬着了。”杜锟心情极端晦暗,生病既结束功劳,也结束错误,人一旦接近死亡便面临过去的全部错误,以前的所有失误都翻腾出来折磨他……
杜华正很少见老人这样,真的感到了不安:“爸,我看得送您去医院……”
杜锟瞿然开眼,清醒而又坚定:“不必,就是头痛脑热,没有大问题。”
杜华正不敢向老爷子询问去找夏尊秋的事,只能空洞地劝解:“爸,您要活的年头还长着哪,自己得多注意,凡事得想开。”
杜锟叹息:“咳,还能活多少时日又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在今后的年月里还有多少生命力!没想到退下来的日子最难熬,说说道道大半生,在自己感觉还很好的时候,猛然间就剩下混吃等死了,一个人孤单单地看着自己的生命力,毫无作为。”
杜锟强硬一辈子,在病中跟儿子说了软话,借以隐瞒他去看夏尊秋被拒的郁闷。杜华正却正好可以打听老爷子跟卢定安谈话的结果了,以便决定自己区里的平房改造是马上动手呢还是再等等看……就说:“您真的听了来明远的话去找卢定安了?”
杜锟恨恨地:“我是自取其辱啊!”“他怎么说?”“他什么也不说,一个地道的蔫头匪类,任你说下大天来他想怎么干还是要怎么干。”
杜华正一下子觉得自己曾不可一世的父亲,现在是这样虚弱,这样可怜。他能猜得出,卢定安不是没有说什么,一定是让老爷子着着实实地吃了个大窝脖儿,只不过老爷子羞于承认罢了。他又叮问了一句:“是叫卢定安给气病的吧?”
老人叹了口气:“现在还谈什么气不气呀?你在台上时,无法观察那些正在观察你的人,现在可以了,我可以从从容容真真切切地观察那些过去拼命想跟随我的人,可惜我现在观察出结果也没有用了。”
“为他那种人生气可不值得。”
“是啊,这只证明他确实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不务正业,是用胆子而不是用脑子来当领导,这正好成全了来明远,人家以书记给市长补漏洞的旗号大张旗鼓地着手抓经济,将来有讨巧买好的事全是来明远的。等着瞧吧,卢定安有来求我的那一天,我还有时间等着看他的笑话。”
杜华正却在心里叫苦,各区都动起来了,平房改造想收也收不住了,自己该怎么动呢?杜锟不愿多谈卢定安了,病中只想孙子:“小觉这些日子在干什么?”
“他没有来看过您吗?这小子!”杜华正打开手机,拨通儿子的电话,“小觉吗?你在哪里?快到爷爷这里来,你怎么可以十天半月地不来一趟?爷爷想你,身体也有点不舒服。”他关了电话又替儿子在自己的老子面前解释:“对现在的年轻人是真没法办,我有时一两个月也见不到他的面,想找他还得提前打招呼,请求被儿子接见一下。”
谈起孙子,杜锟脸上有了笑容:“小觉脑瓜灵,再让他玩儿两年,还得想办法到政府里去担任个职务。”
“到时候再说吧,还得看他个人的心气如何。”杜华正岔开话题,“我带来一瓶鹿血酒,您喝一杯提提精神吗?”杜锟晃晃头。杜华正的手机一打开,电话就一个接一个打进来,反正他跟老爷子已经没有许多话好说了,眼下又不能离开,索性就接电话……
杜觉终于来了,进门就喊:“爷爷,您怎么啦?”
杜锟见到孙子比见到儿子亲热多了,他抓住孙子的手:“没事,已经好了。”
杜觉逗老人:“我一直觉得您比我都壮。”“外强中干,年纪不饶人了。”
杜华正的手机又响了,是金克任询问河口区危改的动静,实际是责怪他河口区的危改为什么没有动静……他拿着手机离开房间,一边听着对方说话,一边往楼下的客厅走,然后就假装疯魔地虚呼起来:“哎哟,难呀,太难啦!市里偏偏又把简业修调走,能不能留住他一条腿,把三义里当做市危改办的试点?”
他忽然为自己刚被逼出来的这一招儿得意起来……河口区最大的一片危陋平房区就是三义里,把这块烂肉推给简业修,就可以把他拴住,看他还能高升得起来……从此后,三义里的危改不论再出什么问题也怪罪不到区里来了……杜觉鬼精鬼灵地也来到客厅:“是简业修的事?您失算了吧?他不仅没有被打下去,反而一升两级。”杜华正心烦,看看儿子没有出声。儿子今晚的心情似乎不错,继续逗弄老子,“我知道您现在是怎么想的,一个副市长担任主任的机构,副手就应该是正局级,至少也给人这样一个印象,好像简业修从检察院放出来倒成了香饽饽了。如果他在这个位子上干得好,以后岂不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副市长人选,那他就由您的部下一跃成为您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这都要归功他的后台硬——卢定安是个不顾一切的、讲义气的工人,根本不在乎官场规律,不管别人怎么说,专破高层争斗中的花花肠子。”
杜华正想掩饰被儿子戳破的小心眼儿:“小觉,你将来吃亏一定会吃在自作聪明上,锋芒外露。”杜觉果然不再逞口舌之快。杜华正维持住了做父亲的尊严,立即转题:“你给城厢区拉去一笔外资?”“他们给的条件好,我也给河口区拉来一笔好买卖……”
“什么买卖?”
于是杜觉讲出了要买染整厂地皮的计划。杜华正是什么人物,儿子一开口他就明白了,这小子算盘打到他老子头上来了:“染整厂可是我们最大的区办企业,这不是又要给我惹事吗?”
“惹不了事,这是响应市政府改造老平房的号召,合理合法,只会给河口区添彩,保证比您现在采取的跟卢定安对抗的政策要强得多。”
“谁说我跟他对抗?”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全市都动起来了,只有您的河口区还按兵不动,眼下梨城的谣传太多了,您不可能没有听到?”
“什么谣传?”
“为平房改造的事,市长和书记闹翻了,我爷爷站到书记一边,批评了卢定安。说爷爷当初选择卢定安是武大郎开店,不是看中他有能力,而是看中他平庸无能,希望他活在自己的阴影里,不破坏自己定下的老规矩,自己可以永远当太上皇,在幕后遥控梨城市政府。没想到卢定安发动的这项民心工程,恰恰暴露出爷爷当政时的弱点,不给群众办事,不体贴老百姓的疾苦,您恰巧又是我爷爷的儿子,对平房改造至少是不积极,能不叫人家多想吗?目前您还是区长,跟市长拉开这样的架势顶,有您的好处吗?”
杜华正真的有点冒汗:“下边还有什么闲话?”
“闲话多了,有的可听,有的不必听。您刚才说得对,我还太年轻,缺少大智若愚的沉稳劲。但是,染整厂这笔买卖,您可千万不能让别人拿走啊,何况要买这块地方的人您也认识了……”
“谁?”
“陪着您打猎的王权王老总啊。”
脑子里“轰”的一声,杜华正恼羞成怒:“你这小子,跟你老子也玩儿这个!”
杜觉嘻嘻哈哈:“这有什么关系,生意场上无父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