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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3,人气 第14章

推土机、吊车、汽车,正向铁山工人新村集中,轰轰隆隆,尘土飞扬。新村里像过年一样,有锣鼓声,有鞭炮声……与同福庄不同的是,排队办手续的居民很有秩序,没有吵闹和打架骂街的。

靠近铁山工人新村,原属于棉纺厂的一间废弃的库房里,卢定安正在召开市长现场办公会,这样的会不是经常召开,他好像顶着一脑门子的官司,到会的人都格外小心,秘书罗文端着装满茶水的大玻璃瓶子放到他眼前,他虎着脸宣布开会:“大家都知道,天要冷了,拆迁的事十万火急,房子一揭盖儿人没有地方去,不急行吗?可是红庙的一些非办不可的事情扯了人家好几个月了,就是拖着不办。今天就是今天了,再不办谁也甭想过去,等一会儿牵扯到哪个单位,你不想办请摆出理由,说不出理由就马上办,不办好谁也不许吃饭,包括我,大家就在这个棚子里等着。”棚子里一阵嘁嘁喳喳,心里有病的人都毛咕了。

卢定安气冲嗓门也亮:“今天的办公会就是三项议程,第一项是清场,参加今天会议的单位,不管是哪一级,也不管是哪儿管的,凡不是 党领导的请退场。”棚子里一片错愕,鸦雀无声,这家伙今天的邪火怎么这么大?别是吃错药了吧,谁敢退场!“好,没有退场的,说明这里没有阶级异己分子。现在进行第二项议程, 党员的宗旨是什么,不知道的请举手!”实话说,叫他这么一镇唬,大家都有点蒙,还能说出 党员宗旨的倒不多了,但没有人敢举手。他又叫好:“这么说都知道,谁能大声说出来?”

还是有清醒的,壮着胆子说:“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卢定安高声叫好:“很好,今天就用这个宗旨现场办公。下面进行第三项,解决实际问题,先请红庙区的钟区长出题。”

钟佩开始汇报红庙区危陋平房改造的进程和困难:“我们准备以铁山工人新村为试点,第一批先拆迁二十四万平方米,按计划后天开始动迁,眼前有这样几个大困难:第一,除去东方电子、梨城客车等十几个大企业的资金给划过来了,其他企业还一分钱没掏。有的企业确有难处,有的企业日子还过得可以,只是不想出钱……”

卢定安叮问:“都是哪些企业?”

钟佩迟疑了一下,被逼到这儿也不得不点名了:“钢铁总厂、铸造厂、链条厂、棉纺厂、毛织厂、毛巾厂……”

卢定安抬起眼睛:“钢总的厂长。”苏敬联,一个白白净净的与钢铁给人的印象截然相反的中年人站了起来。“你们那么大的企业,这个新村里有一多半住的是你们的职工,为什么对危改反而不积极?”

苏敬联十分镇定:“市长,平房改造绝对是大好事,党心民心总算想到一块了,我们举双手拥护。铁山新村有我们厂近千间房子,区里叫我们每间房交一万元,还要让出产权,是不是要得多点了?区里不能借着平房改造刮擦企业,我们毕竟不能跟东方电子比,人家是朝阳工业,财大气粗,我们是夕阳工业,朝不保夕。况且东方电子的于总是咱们钟区长的爱人,他们拿钱也是没有外卖啊。”

有人偷笑,有人捂住嘴,企业的头头们害怕归害怕,跟自己的利益有关决不会胡子麻黑地掏冤枉钱,纷纷给苏敬联帮腔,撺掇挑唆:“是啊,要得太多了。”“要是非叫我们交钱,我们还自己改造哪。”“这年头都是无利不早起……”

卢定安用铅笔敲击水杯:“大家静下来,钟区长,讲讲你的账是怎么算的?”

钟佩并不慌张,爽明豁朗地一笔笔算来:“我的账跟各企业的领导反复讲过多次了,他们不肯相信,老觉得区里无利可图就不会这么积极。今天市里各部委局办的领导和专家都在,我把账再算一遍,看有没有偷手。新村的人口密度太大,大家都看到了,出房率只有百分之四十,也就是说只有百分之四十的房子可以卖,这个出房率比城厢区的同福庄还要低得多。出房率百分之百,每平方米的造价是一千一百元,现在的造价则达到每平方米两千四百元。而卖给市民,每平方米只能收一千六百元,这是市里计算了市民的经济承受力之后规定的限价。第一期工程二十四万平方米亏损一亿九千二百万,我们搞了危改储蓄,集资四千多万,市里大配套贷给六千七百万,这是企业的房子,也应该承担一部分。如果企业自己改造这些房子,你们负担会更重,以钢铁总厂为例,一千间房子,现在只要拿一千万就够了。如果你们自己改造,以每间房子十平方米计算,你单是付给住户的拆迁费就是四千万,你还要再花六千万才能建成新楼,对你们来说哪个更划算?你们一定会问,区里为什么要干赔本的事呢?没办法,这是因为市里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区里,我们才无利早起,赔钱早起。”

有人为她鼓掌。卢定安觑着眼问:“你们几个厂,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卢定安毫不含糊:“既然是听明白了,回去拿钱,我们在这儿等着。”

那几个厂长站起身,有的到外面给厂里打电话,有的支票就在身上带着,到外面转了一圈儿回来,把支票交给了红庙区的收费处。会场上乱了一会儿,很快又安静下来。棉纺厂厂长举起了手:“市长,刚才钟区长算的账我非常明白,也很愿意拿这笔钱。可厂里实在没有钱,这个月职工的工资还没有着落呢!”

卢定安高声问:“实在拿不出钱的还有谁?”毛巾厂厂长也举起了手,他数点着厂名,“棉纺、毛巾,还有吗?好,铸造、链条、毛织……确实拿不出钱的企业,由市里平房改造基金会贷给你们,这个钱只用于危房改造,直接划给区危改办公室。”卢定安转头找到了为会议做记录的简业修,“业修,你负责协调落实这件事。”

简业修答应着,他又接着问:“钟区长,讲你的第二个困难。”

副区长袁辉坐在钟佩旁边,今天他的装束非常朴素,在小声地跟钟佩嘀咕着什么……钟佩的注意力却在市长身上:“我们的设计图纸报上去一个多月了,据上面的审批人员说还得两个月才能批下来,可是开工在即……”

卢定安又叫好:“规划局长,建委规划处长。”

那两个带“长”字的人物知趣地站起来:“批,马上就批。”

“好,我们在这儿等着。”卢定安又示意钟佩。钟佩继续说:“还有防火费、人防费、环卫费……要得太多了,不交钱就不让开工。比如,我们用环卫局的运土车,每拉一车土要六块钱,用私人的运土车每一车才要四块钱,施工单位要降低成本自然想雇用私人运土车,可是环卫局不给开运土证明,私人运土车就不能动,土运不出去怎么施工?”

卢定安拧着眉毛,强抑制住烦躁:“人防、防火、环卫……等等各种苛捐杂税,在平房改造上就免了吧?任何一个配套部门,都不得以不给办手续阻碍危改工程,可以吗?”环卫局长站起来:“市长,我们是国营企业,要养退休职工,成本自然就高。个人运输户没有负担,所以他们运一车只收四块钱,我们如果不采取点措施怎么能竞争得过他们呢?”“竞争要公平啊,你卡了私人运输户不就等于卡了危改工程嘛!说吧,通行证你到底是开呀还是不给开?”“既然这样那就开吧。”

钟佩知道时间拖得不短了,她加快了说话的速度:“还有就是新村北头那个水泥厂的铁道口,市长是知道的了,天天塞车,从早塞到晚,群众怨声载道,我们协调了三个月,开过八次会,各单位都为自己的利益争得面红耳赤,多是不欢而散,这个嗓子眼儿打不通就卡住了新村的危改……”

卢定安高喊:“设计院,你们要多少设计费?”

设计院的人低声商量:“三万”、“五万”……

“给你们十万。”卢定安好像在发狠,“扩建这个道口一共需要多少费用?”

“一百零七万。”

卢定安语带揶揄:“今天怎么开价这么低呀?我看到你们的报告可是要四百多万啊!好,给你们一百一十万,限一个月施工完毕!”

有人递给袁辉一张纸条,他看过后又交给钟佩。卢定安催促:“钟区长,你接着讲。”钟佩站起来带着满脸的感激和歉意:“感谢市长和市里各部门的领导到我们红庙区来开现场办公会,刚才袁副区长提醒我,说我在市长面前告大家的状,得罪了各部委局办的领导,得罪了各关系户的领导,得罪了各企业的领导,今后我们红庙区还想活吗?”

大家终于忍不住一阵哄笑,连卢定安也笑了,真是难得。袁辉也趁机站起来,这样的场合他不能不露一下:“下面的困难我们自己想办法克服,实在过不去了再去求市长、求大家,今天多有得罪,我代表钟区长给大家鞠躬了……”

趁着中午阳光温暖,同福庄人在大搬家。不管贫富,不搬家的时候还都像个家,一搬家看上去就不像个家了,家家户户从屋子里搬出来的仿佛都是破烂儿,摆在街上看不见一件像样的东西。办手续的人还在继续排着长队,一个二十多岁的外地年轻人快排到了,他身边一个小姑娘飞跑进崔娘的家,对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说:“爷爷,到我们的了。”那老人又对一位比自己年轻的女人说:“玉妹,你是数钱好手,你去吧。”

女人说:“这是十几万哪,又都是现金,这儿人多手杂,还是大家都去,保险点。”

最年轻的一个男人说:“好,我们都去。”这三个人一起来到办手续的地方,女人把房契递给工作人员,办手续的女出纳看看他们:“曾树仁?”然后把房契递给站在身边的周原:“周局长,这就是崔娘住的那两间。”周原把曾家兄妹招呼到旁边,女出纳开始给后边的人办手续。那女人有点着急:“为什么不给我们办?”年长的男人也问:“我们的房契有什么问题吗?”

周原解释:“房契没有问题,也不是不给你办,得容我问问清楚,你们是曾树仁的什么人?”“我们是他的儿女。”“有证件吗?”这时候周围开始聚拢看热闹的人,曾氏兄妹把证件交给周原。

周原板着面孔:“曾凡,老先生是教授。曾浩,嚯,您是工程师。曾玉,会计师。都是有文化有身份的人,都在外地工作?”曾凡答:“是的,我们在北京,还有两个弟弟在美国。”“你们跟曾树仁一样都姓曾,我也愿意相信你们就是他的后人,但天下姓曾的多了,总得有个文件能证明你们的关系呀?”

曾家兄妹还真被他给问住了。看热闹的为崔娘气不过:“是啊,今天来了三个姓曾的把钱领走了,明天要又来了三个姓曾的要钱,怎么办?”

“老资本家的儿子,不是教授就是工程师,有的还在美国,还在乎这点钱?”

“你们把钱拿走了,叫一个孤老太太领着俩傻儿子住到哪儿去?”

“来,咱们到屋里谈。”周原把曾氏兄妹领进拆迁办公室,一群人正围着顾全德吵吵嚷嚷,周原叫人把那些人赶走,待屋里安静下来,周原向顾全德汇报,“区长,这几位自称是崔娘房主的后人,要来领拆迁费。”

曾凡:“你们可以把崔娘叫来,她过去是我们家的……保姆,她可以证明我们和曾树仁的关系。”顾全德对周原说:“你去把崔娘喊来。”然后问曾家兄妹:“你们想必已经商量好怎样分这笔钱了?”

老大还顾点大体:“当然……这是我们的私事,我们共有兄妹五人,会分好的。”

小妹却精明自私:“在美国的老二老三不算数,这里没有他们的份儿。”

老大不悦:“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他们是你的亲哥哥。”

小妹不让:“听母亲说送他们出国的时候变卖了家里不少东西,他们已经把该分的那一份儿早就拿走了。”

当哥哥的挂脸了:“不能这样说,你也不是没有花过家里钱,难道也能说你把你那一份早就领走了?我们不能为了这么一点钱,伤了骨肉手足之情。他们两个写信来,认真委托我替他们办这件事,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分给他们呢?”

提前排队办手续的那个年轻人,显然是曾玉的儿子,说话站在曾玉一边:“我看是大舅想拿三份。”曾凡恼怒:“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最小的弟弟曾浩自觉脸上无光,出来打圆场:“好了,这是我们家的私事,回到家你们再吵吧。”

顾全德接过话头:“这可不是你们曾家的私事,你们想过怎么安置崔娘吗?”

曾凡脸上还带着火:“那是你们区政府的事,我们是按照法律继承父亲留下的遗产,名正言顺,合理合法。”

周原把崔娘领进来了,顾全德起身,给她搬椅子让座,对她非常客气:“崔娘,解放前您是在曾树仁家当过用人吗?”崔娘不抬头,只点头。他又问,“这三个人您认识吗?”老人仍旧不抬头,不看他们就说:“认识。”“他们都是曾树仁的儿女?”老人还是只点点头。曾凡松一口气:“行了,这回可以给我们办手续了吧?”

顾全德却照旧不慌不忙:“别着急,你们有没有曾树仁的遗嘱或其他文字证明,证明这两间房子属于你们?虽然他是你们的父亲,但也有可能把这两间房子送给了别人。”

曾家兄妹异口同声:“这不可能!”

顾全德又问崔娘:“大娘,这既是曾家的房子,自打解放后为什么都是由您住着呢?”

“梨城快解放那会儿,东家让我给看着房子。”

周原和屋里屋外看热闹的人一块跟着着急,已经是死无对证、查无凭证的事,全在崔娘自己怎么说了,干吗实话实说呀?你咬死了,就说东家是把房子留给了你,或是让给你了,你看不出连区里都直给你使劲吗?那样一来这两间房子不就真成你的了!都说崔娘一辈子不正经……摊上事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德行,这时候看崔娘倒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跟崔娘住在同一排的有十七户都被拒绝办手续,需重新丈量老平房的面积。拆迁办公室派出了毛荣和马奎办这件事,他们手里拿着皮尺、底账,把十七户人家召集起来宣布政策:“布告上都说得明明白白了,凡是一九五八年翻修的时候改动过居住面积的,一律不算,以我们重新丈量的数字为准。”

居民们知道了官面儿上的意思,一个个面色凝重,呼啦一下散开后就各想各的招儿。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盘算,当毛荣、马奎丈量到谁家,谁家就捣捣鼓鼓地往他们的口袋里塞东西,有的是一盒烟,烟盒却是打开的,露出里面用钱卷成的香烟,即便是用十块一张的人民币卷的,这不也是二百元吗?每人送两盒就是四百元,可毛荣、马奎一高兴,稍微一马虎多量出一平方米,政府就多给五千一百元的拆迁费,还是出点血划算。都说老百姓谁都可以欺负,但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办法。他们用眼睛示意两个手里有皮尺的人:“你们可看好了,这不是一般的烟!”嘴里却说着另一套好听的话:“二位辛苦,抽盒烟吧。”有的住户一时现钱不凑手,就趁他们在自己屋里的时候往他们口袋里塞东西,这东西得小巧、精致、值钱,不比送现钱便宜,嘴里还得百般客气:“一点小意思,别见外。”前边有人一送,后面还没有丈量到的人家就慌了,谁家不送都怕自己吃亏,给你少量出一平方米就损失五千一百块!前面出了血的人家,果然都对丈量的结果比较满意,高声说着感谢的话。他们丈量到哑巴家,门上挂着锁,毛荣大声喊叫:“这是谁的家?”

“王宝发家。”小洋马从旁边的门里出来搭腔,并掏出钥匙替他们打开了门,两个人进屋拽着皮尺草草一比画便报出一个数字:“七平方米。”

小洋马叫起来:“啊,怎么才七平方米?明明是八平方米半嘛!”

毛荣生硬而又傲慢:“是你说的算,还是我们量的算?”

小洋马可不是轻易能被镇唬得住的,索性扯开嗓子嚷了起来:“你们这一打马虎眼,人家可就少拿万八千块钱,你们缺德不缺德?这不是欺负人家不会说话吗!”

周围的邻居都知道她和大哑巴的关系,也在一旁帮腔:“有你二姐替哑巴哥俩说话,他们真是烧高香啦!”“别看哑巴不会说话,逼急了可比有嘴的人厉害。”有一户在前边已经丈量完的人家,知道数字已经改不了了,就又觉得送钱太亏,憎恨两个拿皮尺的人,想制造点事端让他们把钱再退回来,也躲在人群后边甩冷腔:“这两个人的心也太黑了,人家哑巴没打点就给人家少算尺寸……”

毛荣心里嘀咕嘴上强硬:“你们别瞎矫情,我们可是代表政府。”

小洋马追问:“哪个政府?”

“政府还有几个?”

“国民党也有政府。”

“哄”的四周暴出一片叫好声,还是马奎聪明:“别跟他们浪费时间,今天量不完就甭想办手续,下一户。”

“下一户就是我。”小洋马和他们将上了,别说她送不起钱,就是送得起也不送了,脸上连点笑模样也没有。毛荣和马奎也犯了怵,他们原不想再得罪这个泼娘儿们,但这间房子跟哑巴的房子是一模一样的,如果给她量多了岂不正好证明给哑巴量少了吗?他们丈量的结果也是七平方米。这下就惹得小洋马在胡同里骂开了,“大家快来看哪,政府专门欺负哑巴,欺负老娘儿们,一样的房子,谁家给他们好处,就给谁家量成八米半,谁家没有往他们口袋里塞钱,就给人家量成七米。政府瞎了眼啦,没有王法啦,没有老实人的活路啦……”

周围拥挤着随声附和也跟着一块骂大街的人,也有得了便宜的人家则悄悄说小洋马的坏话:“这个骚货,她看见谁给量房子的人塞钱了?”

立即又有人替小洋马坐劲:“她又没点你的名儿,你心虚什么?”

“谁说我心虚了?”

小洋马转脸骂过来:“不心虚你接什么茬儿啊?你接茬儿就是行贿了,吃里扒爬的货!”

一场混战眼看就要发生,人群忽然又静了下来,起哄看热闹的人自动让开一条道,是大哑巴王宝发下班回来了,手里还提着把瓦刀。他是个瓦工,每天上下班都不会空着手,总要带着件瓦工的工具,或瓦刀,或抹子,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不看别人,只冲着杨美芬哼唧了两声,那意思是问她出了什么事?小洋马飞快地向他打着手势,这个出了名的刀子嘴,舌头像羊尾巴一样一刻也不闲着的女人,此时就如同一个地道的聋哑人,手势熟练而优美,邻居们都看迷了,大家都跟哑巴天天打头碰面,谁也没有学会这两下子,不被人尊重的小洋马倒有过人之处。大哑巴的眼睛慢慢地转向毛荣和马奎,脸色越来越白,腮帮子鼓起了棱子,显得诡异阴森。不要说两个惹事的人,就是看热闹的人也感到惶惧,自动往后闪,哑巴一动起手来没轻没重,别被他伤着自己。王宝发身躯高大,强健有力,动作却又异常轻捷,人们还没有看清他是怎么一伸手,就死死地揪住了毛荣的脖领子,他不想动手的时候爱哇啦哇啦乱叫,真要动手的时候却悄无声息地突然出击,人群哗啦一下子闪开,马奎不敢上前帮忙,看到王宝发的左手里还拿着把瓦刀,不知他会不会劈下来。只有毛荣吓得吱呀怪叫,声音都变调了:“你要干什么?”大哑巴根本听不见,一派神勇,揪住毛荣就像拎一只小鸡,往胡同外面走,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纷纷躲避。

今天该着毛荣这两个人倒霉,在同福庄没有人敢惹大哑巴,连地痞流氓和黑道上的人物都让他三分,他不欺负人,也决不受气,由于他耳朵听不到声音,一下手就是狠的,自己不怕死,打人也往死里打,打坏了人到警察那儿还都向着哑巴……小洋马家底不好,人又长得水灵,且泼泼扯扯地什么都不在乎,想欺负她找她便宜的男人太多了,自从跟大哑巴好上以后,再没有一个人还敢打她的主意,敢动她一指头。此时杨美芬成了大哑巴的军师,一溜小跑地跟在旁边向他打着手势,嘱咐他别打人,到头头那里去讲理才能解决问题。大哑巴还真就听她的,把毛荣一直拎到拆迁办公室,像扔一件东西一样把他拽到顾全德跟前。这时候他开始哇啦哇啦地怪叫,把瓦刀摔到顾全德的桌子上,动手翻毛荣的口袋,毛荣拼命挣扎,嘴里也在大喊大叫:“你干什么,你这浑蛋!”无奈他那点力气降不住大哑巴,身上的几个口袋都被大哑巴翻过了,里面有现金,有装着钱的烟卷盒和其他小东西……被当场翻出了这些东西,毛荣和马奎立即蔫了,屋里屋外看热闹的群众则起哄叫好,把顾全德和曾家兄妹的谈话也给搅了。哑巴王宝发越发嚷嚷得欢了,小洋马杨美芬上前替他一翻译,他立刻不叫了,静静地望着杨美芬。杨美芬对顾全德说:“哑巴说,区长你都看到了吧,你们这个毛干部,还有那个张口闭口就代表政府的马奎马政府,量房子的时候,谁往他们口袋里塞的钱多,就给谁家多量出一点面积,我和哑巴没有给他们塞钱,八点五平方米的房子给量成了七平方米。”

毛荣也不依:“胡说,你诬赖好人,谁口袋里还没有点钱?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哑巴从马奎手里夺过皮尺摔到顾全德的面前,又喊叫了一通……杨美芬继续翻译:“他叫你去量,如果是七平方米他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

顾全德对周原说:“你把毛荣、马奎带走,叫他们把老账新账全亮出来,收了多少贿赂都退出来,没有收受贿赂,拿出证据来……”然后对杨美芬说:“你告诉哑巴,我会调查你们反映的问题,如果真像你们说的那样,一定会严肃处理,你们的房子我会派人重新丈量。”

杨美芬向哑巴打手势……

梨城大学外宾楼的门前停着一辆大客车,参加国际建筑师年会的各国代表,走出大楼,纷纷登车。夏尊秋站在楼前,手里拿着几张纸,看见匆匆赶来的简业修便迎了上去,主动伸出手:“对不起,知道你新官上任一定很忙,还把你给请来真是不好意思。”

简业修用力握着夏尊秋的手,眼睛定定地流露着不想掩饰的热切:“我正求之不得,非常希望能见到您。”他们俩的关系忽然倒了个,原来恭谨卑怯的简业修变得胆大富于进攻性了,身上传达出一种危险的信息……倒是夏尊秋低头躲开了他的目光:“会议安排今天下午的日程,是让代表们参观梨城有代表性的建筑,我想来想去请你来见见代表最合适,你在建委多年,现在又是危改办的主任,对梨城的各种建筑以及平房区都了如指掌,在现场一边看一边给他们说要比在会场上对他们空讲好得多,你说呢?”

简业修略感失望,他原以为是夏尊秋想见他才找了一个这样的借口,梨城大学里难道还找不出一个解说员吗?孰料她还真是出于公心……他嘴里仍然答应得非常干脆:“没问题,您有个大致的路线吗?”“没有,听你安排。”“您跟着一起去吗?”“我请你来带队就为的给自己省出半天时间,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哪。”

简业修不忍:“操办一个会议太耗费精力了,有些杂事应该让手下的人去干。”

“我要处理的一些事自然是别人无法代替的,”夏尊秋很快就恢复了优雅和从容,“还好,会务上的许多具体事我都不管,今天晚上闭幕,你也留下来吧。”

“今天?”简业修犹豫了,“等会儿再说……”

“不能再说,这都是一些当今世界上有点名气的建筑师,你接触他们一下,听听他们的一些观点,不无益处。”夏尊秋把手里的几张纸递给简业修,“这是代表名单……怎么样,出任平房改造办公室的主任高兴吗?”

“高兴?”简业修摇摇头,现出一脸苦相,“您怎么会认为我能高兴呢?”

这并不一定是简业修的心里话,但夏尊秋相信了。这就是女人,无论她多么的聪明,总是喜欢相信自己信任的男人说的话:“但我为你高兴,你想自己办公司的事还干吗?”

“干,这是我的条件。”简业修斩钉截铁,露出了夏尊秋喜欢的那一面,“不答应我成立一个自己的公司,再大的官我也不当!”

夏尊秋笑了,有点意味深长。简业修见代表们都上车了,他跟导师点点头也向大客车走去,夏尊秋又喊住了他:“业修,上车后跟代表们作一下自我介绍。”

简业修答应着登上大客车,这样的差事他干得多了,只不过陪同的对象不同罢了。他没有带外国人看平房区,只有半天时间光是梨城精彩的地方就看不完,再加上自己的讲解,他相信梨城留给这些国外建筑师的印象一定是历史久远,个性突出,且非常美好——这就对了。他准时把客人带回梨城大学,夏尊秋要留他吃晚饭,他答应过一会儿回来参加晚会就先走了。他太忙了,危改已经全面铺开,仅这一摊子就够他受的,像救火一样到处奔命,同时还要筹办自己的公司,那是自己真正想干的事,也不能不抓紧。他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每天都不能睡足四个小时,今天这一下午浪费得太不值得了!要不是夏尊秋找他,他怎么会干这种事?他深知自己最大的弱点就是拒绝不了女人……当他赶回办公室把非办不可的事处理完,借着去政府找金克任又回家往肚子里扒拉了点东西,再回到梨大小礼堂的时候,晚会早就开始了,他坐下来没有一会儿,就知道自己又上当了……

世界各国的建筑师们,有的在交谈,有的在跳舞。邀请夏尊秋跳舞的人很多,几乎不让她闲着。就是不跳舞的时候,她身边也总是围着许多人,全无障碍地用英语交谈着,轻松欢快,不时地发出阵阵笑声……她美得炫人眼目,眉目转盼间神采流溢,却无暇顾及简业修。简业修本是她请来的,也许她把这一点早就忘了,这让简业修感到妒忌,甚至有几分恼怒。也让他清醒地意识到,夏尊秋永远都不会属于他,特别是在这样的场合,他根本够不着她,明显地分出他们之间的差别……也许她根本就不在意他,或许从来都不曾在意过他,他只不过是她许多学生中的一个,他也尽量不去看她,更无法去请她跳舞……简业修坐在那个角落里始终没有动过,也有那么一些外国建筑师不喜欢跳舞,或相互交谈,或偶尔也向简业修提一两个问题,简业修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应付着。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坐着,他满面通红,血脉贲张,陷于一种很尴尬的境地。他后悔到这里来,他感到自己很不适应这样的气氛,他不能挥洒自如,他骨子里很想把夏尊秋拥在怀里像其他人那样大大方方跳一曲,只要他有足够的自信和勇气,是有机会的,是能够去跟别人争夺夏尊秋的,他留下来就是为了这个,结果却是坐在角落里跟自己怄气……他对自己很不满意,甚至有几分鄙视,他那种莫名的自卑越来越强烈,恍恍惚惚,怅然若失……选了一个不被人注意的时机溜出去走了。

当夏尊秋发现简业修已经不在了的时候,心里生出一种失望,或许是歉疚。当又一支乐曲响起,她起身想躲出去找一下简业修,借这个巧劲,一只男人的手臂扶住了她的腰身,并在她的耳边轻轻说:“该和老大哥跳一曲了!不要拒绝,那会显得你失态。”这个男人是杜华正,她也只好跟着他走起了舞步。这回轮上她浑身僵硬了:“你总是这样乘机胁迫女人吗?”

杜华正眼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芒:“说得太难听了,我不用这种办法怎么能请到你跟我跳舞呢?但我没有他意,因为你是我妹妹。”夏尊秋厌恶地把自己的脸扭开,杜华正在手臂上加了力量,不让她脱身而去。他风度翩翩,面带微笑,却不顾一切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尊秋,你太漂亮了,这张脸美得就像所有男人梦想中的脸,身材好得就像你自己的精心设计一样,简直是个奇迹,优雅,纤巧,完美无缺。”任他说什么,夏尊秋都不再应声,现出一种绝丽的冷艳。但她在心里也不能不承认杜华正很有风度,很会讨女人的欢心。她甚至突然意识到,要想报复杜家父子这样的流氓是不可能不伤着自己的……“尊秋,你为什么老躲着我呢?上一辈的恩恩怨怨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就是退一步说,人间复杂的恩怨总有烟消云散的时候,只要能留住一份亲情,一点愉快,成为不灭的纪念,不是很好吗?”杜华正不错眼珠地盯着夏尊秋的脸,冰冷、华贵、忍耐,还有点不屑或强力压制着的愤怒。他笑了:“我真不明白,简业修那小子何德何能,竟让你看上了!但他缺少风度和自信,在这样的场合他感到自卑。因为他是在老平房区里长大的工人后代,是蹲茅坑长大的,这儿的人都是从小坐马桶长大的。所以他连请你跳舞的勇气都没有,早早地就溜了,他也只有偷着溜走,留在这儿不是活活地受洋罪吗?他根本配不上你……”

“你经常这样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或躲在暗处窥探别人吗?”

“别人我不管,你的一言一行都在我的视野里,你对我好点,我就会放过姓简的小子,你若还是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就把那小子整死!”

夏尊秋侧脸看着他,这真是个残酷而又擅长眩惑的男人:“你们杜家的人都是这么卑鄙!”

杜华正毫不在意,甚至还优雅地一笑:“没办法,在你这样的美人面前,任何男人不是当天使,就得当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