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老霍在徐进亭家等了个把小时,他也没有回来。老霍离开徐进亭家,心里很不踏实,他为徐进亭的思想状态担心。
天空黑森森的,雷一道,闪一道,齐帮凑伙地为一场暴风雨开道。
老霍回到家,推开自己的房门,看见云涛和徐进亭正在他桌边翻阅那部他平时记下的杂感。有时心里烦闷,就信笔写上几行,时间一长,就成了一个消气解闷的好办法。说它是回忆录,其实又像是日记。不管它算什么吧,你只要捧起来看上几行,就不会再轻易放下了。字里行间喷出一股炽热的战斗激情,笔法语调完全如老霍平时说话的口气。
云涛见霍大道回来,站起身,说:“你果真在发奋著书啊!”
“这算什么书啊。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就写它几页,目的就是教育自己,不要忘记过去,激励自己。”
一向沉稳、感情不轻易外露的云涛,今天被老霍写的内容拨动了心弦,说:“应该写,有些像你我这样从过去走过来的人,竟忘掉了过去,这实在够痛心的。”
“老云,就是这个意思!”老霍两眼熠熠闪光,又继续说,“刚进城那阵,我们反复强调过列宁的一句名言——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了这句话?夜深人静,我铺开纸,拿起笔,过去的一切又都回到了眼前:首长、战友、老乡、儿童团,好像又都站到了自己的面前。写着他们,自己的精神境界也在这种回忆里变得激昂奋发。当然,写的时候也思索也分析,从历史的反光镜中对现实的东西也看得更清楚了。反过来说,新的思想也会给过去的生活披上新的光亮;痛定思痛,对于痛的来龙去脉就更明确了。”
一直没说话的徐副局长插了一句:“你是想当作家呀!”
云涛看了看老徐:“进亭同志,有没有勇气也拿起笔来,有空就写它几页纸,先从教育自己开始。你的过去不也是一本书吗?”
老徐没有回答。三个人沉默着。过了会儿,书记神情一转,对老霍说:“下午老徐同我谈了很久,敞开了思想。他提出要撤蹲点组,我还是认为不能撤。当初我提议老徐去蹲点,是想让他到基层滚一滚,对身体和精神都有好处。他和你比可以算壮劳力了,不能在这正较劲的时候撤下来。你的意见呢?”
“我同意。”老霍转头对老徐说,“听说有一次你的二小子不留神踢翻了你的花盆,你骂他,他不服,反倒说你变修了。你给了他一巴掌,还说:‘老子修了?你见过日本鬼子吗?你见过国民党反动派吗?’有这事没有?”
老徐浑身长刺,很不自然,解嘲地说:“你对我家里情况也像对全局生产情况吃得一样透啊!”
老霍仍然顺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说:“你是不是认为打过日本鬼子,打过国民党反动派的人,就永远变不了?其实是身在变中不知变啊,老徐同志!”
老霍接着说道:“我们不能前三十年立功,后三十年捞本,别人打不倒你,可不要自己倒下去。像我们这样一些经过战火考验的人,身体又多少有点病,更应该不断地同政治上的衰老作斗争。老徐,在政治斗争中你被烧过几次,不能老是耿耿于怀,对党有情绪,对群众有情绪;想自己、想家、想孩子多了,想革命、想党的事业、想将来少了。这个教训多么深刻啊!”
徐进亭心里一阵阵发毛,他知道自己的变化,偶尔也想过这些变化,但是哪想得这么严重,这么深刻地分析过变化的原因。这时候他真成了“病人”,病长在自己身上,却不如医生看得透。两个书记的话真如同一把思想上的解剖刀!
老霍说着又从小本子里抽出一张纸条。一见纸条,徐进亭全身的血腾地涌到脸上,双颊涨得发烫。这是有一次党委成员集中学习的时候,他走神儿了,在纸上乱涂乱写,其中有几句顺口溜:“吃饭莫饱,走路莫跑,多多睡觉,少少用脑,玩花玩草,养鱼养鸟。”打扫会议室的老张,从地上捡到了,看着挺有意思,就交给了老霍。老霍说:“过去打仗的时候你不怕死,不想保脑袋多活几年,现在是怎么啦?到头了,该养老了?同志,这很危险,我们脚下的长征路还没到头,我们正在进行一场新的长征,是战士就要战斗在岗位上。过去战场上冲锋的战士倒下去的时候手里握着枪,向前扑下去。我们到什么时候也不能丢掉这种倒也要倒向前的精神!”
屋外,电闪雷鸣,风呼呼吼叫;屋内,铁火热风,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交锋。徐进亭的思想如回炉的钢件,哧哧地冒着火星。
一场暴雨眼看就要来到了。老霍陡然站起身来,看了看黑沉沉的天色说:“我要到矿机厂去一下。”
云涛拦住他:“你哪儿也不能去,今天根本就不应该从医院里跑出来,晚上要好好休息。再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对大雨做了准备,钻机任务有了把握,王凯的汇报提纲我也看了,明天就叫他进京去开会。你今天这十几个小时也够紧张了!”
徐进亭也说:“老霍,你就把心放到肚里吧,明天我回矿机厂。”
云涛还不放心,又探头向里屋的庄林说道:“老庄同志,今天晚上就把这个任务给你吧,好好看住老霍,不许他出门。”
庄林笑了:“这个任务,我可不一定完成得了啊。”
云涛和徐进亭刚坐进吉普车,黄豆似的大雨点子就砸下来了。
这不是雨,这是大自然搞的一场突然袭击!半夜时分,东去五十里的海上发生了海啸。虽然轻微,却也把一排排小山般的浪头推上海岸,漫了田野,汹涌奔泻过来,使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一时失灵。下了半夜的瓢泼大雨,排不出去,马路顷刻间成了小河。
霍大道听着这股哗哗的雨声,躺也躺不下,站也站不住。到了下半夜,他再也捺不住心里的急火了,披上雨衣冲到马路上,站在没膝深的水里。他浑身一阵激灵,心头隐隐发疼。抬头迎着碎石子般的雨点子,他扫了一眼天空,天好像漏了,大水猛劲地往下泼。老霍心里发狠,拉拉雨衣的帽子,蹚水向北湾工业区走去。
庄林急奔出来拉住了他的胳膊,拼力拖回屋里,问:“你干什么去?”
“到厂里去看看。”
老庄急了:“这大雨泼天的,你不要命了。”
老霍没有发火,吞下两片止痛药,系好雨衣扣子。庄林一看他的脸色,吃惊地说:“你病又犯了?”
老霍平静地说:“没有。”
“你骗我!”庄林要给他脱雨衣,想把他扶到床上。
老霍挡开她的手,耐心地说:“你就好大惊小怪,我吃药是预防着点。你想想,雨水这么大,北湾有十几个工厂,地势又最低,特别是矿机厂,叫人不放心。”
“你不去,人家就不会干吗?”
“这叫什么话!干部干部,要干在前头,先行一步。领导干部更要在群众困难的时候,出现在群众面前。”
“你有病!”
“病在我身上,我自己有数。”
“你非要走,等我去叫汽车。”
老霍笑了:“你不看马路上水那么深,汽车打得着火吗?除非你有本事能搞到一条快艇。”
庄林见他铁心要走,心里一酸,眼圈红了:“你甭瞒我,你心绞痛又犯了,雨水这么大,半路上出了事怎么办?”
老霍看着老伴,语气庄重地说:“同志,那年我们在苏北,你得了伤寒,刘司令员叫我留下照看你,你不肯,对刘司令员说,一个团长不去带兵打仗,守着老婆算什么!刘司令员当时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他说,怪不得卫生队的护士们都叫你庄大姐,你还真是个好大姐哩!霍大道的爱人就应该有这股刚性。今天,你是怎么啦?”
庄林半天没吭声,然后擦擦眼角站起身,取过墙角的拖把,把拖把头卸下来,把拖把杆递给老霍:“拿着这个当拐棍。等我穿上雨衣,跟你一起走。”
“用不着你。有这个就挺好。”老霍满意地扫了老伴一眼,精神抖擞地冲进了大雨之中。
庄林来不及找雨衣,顶件旧衣服跟出屋,站在水里看着老霍吃力地蹚水向前走去。她真想扑上去再把老霍劝回来,但她终于没有劝,直到雨帘完全把老霍的身影遮住。她自己也被浇湿了,仍然站在雨水里想着主意。
雨水没过了膝头,老霍走起来十分费劲,走到一半路程,就筋疲力尽了。加上心绞痛发作,他感到每一次抬脚动步,都像牵住了心叶。头上哗哗浇着雨水,身上却一阵阵冒虚汗,他每走一步都要下很大的决心,需要很大的毅力。四周都是水,想要找个地方坐下歇一歇都不行。他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走下去,一定要走下去,这口气不断就得走到底,决不能倒下!
老霍知道,只要一倒下去,就会站不起来了。
他终于看见北湾桥了,翻过桥再有二里路,就是矿山机械厂了。
水还没有漫上桥面,老霍走上桥来,坐在湿桥板上,从兜里摸出湿漉漉的药片吞下去。稍歇了一会儿,觉得心痛得越来越紧,左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雨水。他意识到这样坐久了就会站不起来了。他心一横,抖擞精神,拄着拖把杆站了起来。
老霍大步向桥下走去,一下桥,地势更低了,水流也更急了,洪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腰部,他几次险些被洪水冲倒。衣服全湿透了,头晕目眩,他感到情况不好,伸手到衣袋里去摸药,药片全被水溶化了。
怎么办?往前看,白浪滔滔,越走越危险;向后转,有座桥,退回桥上就安全了。可是,老霍脚步没停,连头也没有扭回去瞧一眼。虽然一步挪动不了多远,却仍是不停地在挪动,向前挪动。他几乎像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头昏沉沉的,全身麻木,甚至连心绞痛也不那么钻心了。但他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在走,他还在命令自己走下去,他甚至还算出离矿机厂的大门已经不远了。
无情的雨鞭,发颤了,变软了!
肆虐的洪水,惊呆了,逃跑了!
铁铮铮的老霍,在水里挺着,在雨里走着!
也许有些医学专家们,不相信一个患有心绞痛的病人,能在大雨泼天的洪水里战斗一个多小时,他们不理解这种“病人”。但是机电局三十八万职工理解他们的老霍,就像理解焦裕禄和王进喜一样。
老霍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身上一阵轻松,耳边传来了亲人的呼唤:
“老霍!”
“霍局长!”
他睁大眼,左边站着老伴庄林,右边是司机小万。庄林没有去擦那满脸的泪水,使劲架住丈夫的胳膊,她觉得自己胸腔里鼓荡着一股从来没有过的豪情。小万用力扶住局长,她眼里也含着两汪热泪。此刻她和老霍、庄大姐迈在一个节拍上的双脚,难道不是在抢渡“大渡河”,不是在过“雪山草地”,不是在走一条新的长征路!
老霍欣慰地笑了:“小万,你怎么来了?”
“大雨把我闹醒了,我一琢磨,这种节骨眼您准是在家待不住。车开不了,就跑到您家去,见庄林同志正要来追您,我们就跟着您的脚步赶来了。”
老霍说:“来,咱们唱个《战斗进行曲》好吗?”
于是,低沉而有力的歌声,穿过风雨,压住涛声,似海燕在水面上飞翔,像雄鹰在风雨里搏击。
这时,靳师傅站在露出水面的半截水泥桩上,向北湾桥方向瞭望,他的心是和老霍相通的。他坚信在这样的时刻老霍会到厂里来。当他一看到老霍他们隐约的身影,就急步奔过去,顾不得水花把上衣打湿。一靠近老霍,这位老工人发红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嘴唇抖动着。他叫小万扶住庄大姐,自己稳稳把住了老霍:“我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的。”
“车间停产了?”老霍仿佛不在意地问。
靳师傅难过地点点头:“我是向你打了包票的,可这大雨给搅了!”
老霍嘴角蔑视地一撇:“这算不了什么,无非就是水多了一些,即便再加上大火,加上原子弹,咱们也能对付。”说完,他推开靳师傅,自己大步向前走去。
矿山机械厂排水护厂的工人,看见靳师傅果然把霍局长迎来了,他们发疯似的踢飞洪水,飞跑过去,扶住庄大姐,拉住小万。这群和风雨搏斗了一夜不曾皱眉、不曾叹一口气的汉子,这工夫眼眶子全湿了。
护厂队的首领是于德禄。他抢过老霍,背在背上,向保健站跑去。老霍在于德禄背上哭笑不得,只得擂着他的背喊:“于德禄,你发疯了,我冒雨赶来可不是为了住你的医院。”
“谁叫您来的?您根本就不用来。”
“这还用人叫?我自己要来的!我知道,有你们,我不来也行。可是,你知道,你们不叫我来,那可不行!”
于德禄不管局长怎么抗议,还是一直把他背到保健站,看着医生给老霍打了针,服了药,换上干衣服。于德禄这才安静下来,走到老霍跟前说:
“老天这一突然袭击,我的罪就更大了!夜里我一边领着工人防雨排水,一边暗骂自己,觉着你对我的批评不是过重,而是还轻。”
老霍看看他,这个粗壮的汉子一夜间仿佛消瘦了许多,络腮胡子也挓挲起来了。对他在这样的夜晚没有离开工厂,领着工人们大战洪水,老霍心里是满意的,嘴上却说:“老于,我们的对手都是搞突然袭击的专家,就像这暴风雨,毫不讲信用,说来就来,我们不防备就要吃亏。”
于德禄愧疚地点着头:“干部职工情绪正热,这一大瓢冷水泼得太苦了!”
“这不是泼冷水,是火上泼油!”老霍详细询问了水淹的情况,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八点钟让那四个车间恢复生产。你派两支硬队伍保住变电所和铁路,叫交换台通知北湾区各厂来一个负责干部,带一辆卡车,越快越好。”
老霍亲自给水泵厂打电话,要求派二十辆卡车,绕郊区的战备公路,送五十台直径三米的大水泵来,以供各厂使用。“让咱们的‘铁龙王’和霸道的水龙王较量!”他又给可能会出问题的单位一一打了电话,了解了水情,作了指示。
不一会儿,于德禄领着北湾区各厂的负责人来了。老霍详细做了防洪排水的部署,最后对小万说:“你打个电话向云涛同志汇报,全局有十八个工厂的部分车间停产,到今天上午八点钟能恢复正常;矿机厂干部、工人干劲很高,铁路线没有被淹,有三千二百台潜孔钻机已经发车;电机厂也来抢去一部分任务,后八百台三十一日上午可以发车。”
水泵厂把“铁龙王”送到了,各厂负责人高高兴兴地拉着“铁龙王”去了。小万打完电话乐颠颠地跑回来。
“报告局长,云涛同志和其他几个领导都下厂了,我把情况告诉了值班员。另外,徐副局长也来了,一到就去钻机车间了。”
老霍用手指点点她,也笑了。
两个小时后,雨停了,水排净了。城市格外干净,空气格外清新。王凯进京开计划会议,来到北湾区。这里已经看不出丝毫雨淋水泡的痕迹,而像洪水一样波浪齐天猛劲上涨的是工人更大的热情和干劲。矿山机械厂更像开了锅。装配工靳师傅正往车间东墙上贴标语。鲜红的大标语似雨后彩虹:
“把以前丢掉的时间抢回来!”
“把上个月落下的任务补回来!”
王凯好不容易才在炉台上找到了满头大汗的老霍。他扫一眼身穿炼钢服的于德禄,凑过去揶揄地说:“你这头狮子又欢起来了。”
于德禄朝旁边的老霍努努嘴:“局长把我的尾巴给按下去了。”王凯那宽阔的面孔,就像阳光杲杲的晴空,洋溢着信心和力量,爽快地对老霍说:“局长,我要走了,您还有什么叮嘱的?”说完还拍了拍自己的黑色皮包,那神情仿佛提包里装的不是一份计划、报表,而是一颗颗革命的火石、跃进的种子。他确是带着机电局叫人吃一惊的跃进计划上大会的,他还要在大会上拍胸脯的。
老霍想了想,说:“没问题,你去拍胸脯吧。在会上,你掌握这么个原则:除去理所当然地全面完成国家生产计划之外,凡是攻尖端、补空白、制造高大精尖产品的任务,给咱,咱要;不给咱,要抢。三十八万机械工人的志气和双手做你的后盾,你在会上的所做所言,对下,要能代表这三十八万人,对上,要让国家满意放心!”
王凯深沉地点点头,他激动得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他想:“老霍身上有一种强烈的进取心,胸中有烧不完的烈火,脚下有攀不完的高峰,这样的‘大刀’干部,是革命的宝啊!”
进京的车子,在坦荡的大道上轻快地向前飞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机电局胜利地度过了不平常的一天。但这一天对机电局长霍大道说来,却很平常。在他一生的战斗里程上,经历过多少个这样的一天,还要迎来多少个这样严峻而壮丽的一天!
197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