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光朴去服务大队,走到半路,石敢追了上来。乔光朴问:“你是来保驾,还是要拉我回去?”
石敢摇摇头:“都不是,给你壮胆、鼓气,还有事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
“童贞要调走,经委铁健同志的指示。”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乔光朴心头一震。
“说是要调她去参加一个同外国人谈判的代表团,但是这里面恐怕另有奥妙。”石敢说,“还有,霍局长跟我谈,要把冀申再要回来。”
乔光朴差点没吼叫起来:“胡说!电机厂刚上轨道,把总工程师调走,把一个搅和头又调回来,这不是成心要把这个厂整垮?不行!”
石敢冷静地笑了:“有人还说你像霍局长,我看你比霍局长差远了。以前老霍批评我放走了冀申,现在我明白了。我想霍局长的意思,像冀申这样的人要跑到我们的上级机关,一定会掉过头来坑害电机厂。就应该把这种人放在我们手下,一边管着他,一边使用他。不过,你有这个气魄吗?”
“我坚决不同意!”乔光朴大步往前走去,回头又加了一句,“我要亲自去找霍局长,必要的话还要去找铁健。”
北方的冬天,风头就像镶上了刀片,割得人脸生疼。乔光朴把安全帽往下拉了拉,加快了步子,石敢也从后边追上来。走在前面的乔光朴忽然发现地上哩哩啦啦撒了一溜水泥。他往前看,有个戴着大皮帽子的人拉着一辆地排车,车上放着三袋水泥。那个拉车人好像在赌气,不走大路,专抄近道,不管脚下是坑是洼,一路猛跑。小车一颠老高,想必把水泥袋颠破了,撒了一地。乔光朴正想叫住那个人,小车突然陷到一个冰窟窿里,拉不动了。拉车人使劲把车把一摔,干脆不拉了。乔光朴和石敢赶上去,嚯,真是冤家路窄,拉车人是杜兵。
乔光朴挖苦地说:“真不愧是鬼怪式操作法的发明者,拉水泥也像老牛尿尿似的,走一路撒一路。”
杜兵没有说话,盯着乔光朴,目光中有一种狞野而暴躁的神气。
乔光朴扳住了陷下去的那个车轮子,对杜兵喊:“你还愣着干什么?扶住把!”
杜兵很不情愿地驾起了车把,石敢推另一个轮子。
“一——二!”乔光朴吼了一声,三个人把小车拉了上来。杜兵拉起车又要走,乔光朴上前压住了车把,“等等!”
“干什么?”
“把水泥袋挪一下,让破口朝上。”乔光朴盯着杜兵的眼睛,“脾气倒不小。”
“泥人还有个土性子呢,何况我是个大活人!”
“大活人?怎么活法?破罐破摔,胡闹一气;还是稀里糊涂混吃等死?”乔光朴边说边挪动水泥,发现水泥标号是六百号,就问,“你拉水泥干什么用?”
“盖更衣室。”
“盖更衣室用这么好的水泥!你知道这水泥是多大标号?”
“不知道,组长说只要是水泥就行。”
“拿领料单我看看。”
“没有。”
“你是偷的?”
“反正不往家里拿!”
乔光朴火了:“送回去!”
杜兵丢下车扭头走了。乔光朴正要发作,秃顶的王冠雄从工棚里跑出来,向乔光朴和石敢赔着笑,故意冲着杜兵大声说:“小杜,你怎么干这种事?”
“你?”杜兵扭回头气呼呼地瞪着他的组长。
王冠雄赶紧朝杜兵使眼色,叫他快走,杜兵反而站住了。
乔光朴问王冠雄:“为啥不开领料单?”
王冠雄小心翼翼地解释:“用不了多少,他们嫌麻烦,想在近处找一点算了。”
杜兵冷笑一声:“组长,挨一刀是死,挨十刀也是死,干吗不说实话。我们组出过一次质量事故,瞒住了。再领水泥,成本就超过指标,月底就不能拿奖金,组长才叫我们找米下锅。”
乔光朴:“什么找米下锅,不是偷米下锅就是抢米下锅!你又不是到天上去找米,找来找去还不是从厂里的库里拿,打乱全厂的材料调配计划。把这个送回去,填写事故单。盖更衣室可以领低标号的水泥。”
“是。”王冠雄应了一声,自己拉着车走了。
“狗!”杜兵唾了一口,转身进了工棚。
这是个很大的简易工棚,服务大队在这里面开会和休息。党委书记和厂长一块来到这儿,在自认为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服务大队引起了轰动,大队长派人把在外面作业的几个组也都叫来了。工人们客客气气地请两位领导坐下。乔光朴没有坐,他发现有几个工人也不坐,紧紧地贴着墙壁站着,似乎是想用身子遮挡住墙上的什么东西。他走过去,拉开了一个女工,只见用白灰刷过的墙上有一幅画:一个道士即将升天,左边一个童男,骑着一只狗,右边一个童女,骑着一只鸡。画没有题目,人物也没标出名字,但只要是电机厂的人,一看就明白,道士画得像乔光朴,童男是郗望北,童女是童贞。乔光朴死死盯住这张画,他的心上像浇了一瓢滚油,连血带肉一起燃烧。但是他的理智却在提醒他:身后有许多眼睛盯着自己,这样转过身去一定会立刻爆炸,那就不可收拾。乔光朴双颊的肌肉不住地颤抖,他这时的目光如果盯上谁简直可以置对方于死地。但他终于克制了自己。他见别处还有画,就一幅一幅看下去。有一幅画了“***”考教授的场面,站在下面被考的是电机厂工人,坐在上面出题考人的仍是他们三人,外加一个李干。这些画都出自一个人的手笔,作者巧妙地抓住了乔光朴脸型的特点,加以夸张和丑化。这是谁画的呢?
工棚里静极了,大家都在紧张地等待着一场风暴。但人们又害怕这场风暴,不敢设想它会产生什么后果。心里最不安的要算石敢了,他深知乔光朴的脾气,可是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提醒他。他只好把所有的智慧和力量都凝聚到眼光上,希望用眼睛能代替舌头,使乔光朴感受到他眼光的分量,接受他的提醒。
可是,乔光朴似乎并没有朝石敢这边看,他用一种近乎平静的、令人难以捉摸的声调问:“这些画是谁画的?能站出来叫我认识一下吗?”
“是我画的,厂长。请多指教。”杜兵站出来用同样冷静但带有挑战意味的口吻回答。
“你?”乔光朴没有想到,“你居然还有这两下子。对你这些画的内容我不想妄加评论,咱们还是搞心照不宣吧。不过,你将来会为这些画感到后悔的。你在画画上倒很有点才气。哎,你一定会调色喽?”
“调色?”这下轮到杜兵摸不着头脑了。
“对呀,你是个讲时髦的青年,会唱外国歌曲,喜欢国外生活,又懂点艺术。你能不能说一说外国人都喜欢什么颜色?”杜兵简直被厂长问傻了。乔光朴只好进一步解释,“你这个可怜的画家,把才能都用到赌气和诽谤上去了。调色……比方说:外国人不喜欢大红、大绿,嫌太侉,你能配出一种又协调又美的颜色吗?”
“这……可以搞成玫瑰红试试,绿的也可以搞成翡翠绿。”杜兵结结巴巴地说。
“蓝的呢?”
“蓝色里最美的是孔雀蓝。”
“玫瑰红、翡翠绿、孔雀蓝。嗯,不错,这些名字就很美。”乔光朴高兴地叨咕着,“你能不能把这三种颜色调出来我看看?”
杜兵从他的更衣箱里取出油彩画笔,在一张白纸上配出这三种颜色,递给乔光朴。乔光朴仔细端详着,喃喃地说:“行,可以试试。”他突然把目光射向杜兵,在他的审视下,杜兵刚才想跟厂长拼到底的那股神气早跑光了,很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乔光朴的语调变得很亲切:“你不是个好车工,也当不好泥瓦匠,因为你连水泥标号都不懂。但是,说不定你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喷漆工,还可以设计商标,画画广告,把你的才能用到正道上。等会儿你拿着这三种颜色样子去找童副总工程师,如果她同意,你就先喷一批电机试试。你可以到十车间去工作,怎么样?”
杜兵只深深地点点头,他怕由于意想不到的激动,一张嘴,声音变了调。
整个工棚的人都轻轻舒了一口气。
石敢趁机大声说:“同志们,今天我和厂长来看望大家,你们有什么困难和要求也可以提出来。成立服务大队不是根据厂长或哪一个人的主意,是厂党委经过慎重研究决定的。车间里年年都要考核,考核不及格的,在现代化生产中跟不上趟的,都要到大队里来做服务性工作。服务大队里年纪轻的,还要分批送到学校和训练班去学习,学习成绩好,技术过关了,还送回各车间去当技术工人。”
乔光朴把话接过来说:“想想去年夏天我们厂的情况吧,每天一到晚上七点钟以后,就有一批上中班的人不干活了,到临时工的工房里去看电视。站在民工的后边,心里还嘀嘀咕咕,怕叫车间领导看见算溜工。民工一天的工资多的是六元,少的是四元,比我们厂的普通工人高得多。他们有的是钱,一个工房一台大电视。他们赚的是国家的钱。我们厂有九千多名职工,人浮于事,光是四个门口守大门的就有几十个人,可是我们还雇了一千多名临时工。一个日本人对我说,如果把这个厂交给他管,减掉一半人,产量提高一倍。我相信他的话,但不能那样做,因为我们背上驮着将近十亿人口的大包袱,我们不但不能裁人,还要多安排就业。可我们又不能像过去那样,大家挤在一块泡蘑菇,混饭吃,那就会把国家和工厂都熬垮。因此,我们辞退了临时工,成立了服务大队。你们承担了服务性工作,光每年为厂子节省临时工的开支就有一百二十万元。给你们发奖金一年连十万元都用不了,加上盖宿舍和幼儿园小楼也没超过六十万,还可以为国家节省六十万元。你们说,要是你们当厂长会不会也这样干?……”
坐在工棚角上的王冠雄听到这儿心里一动。他摘掉棉帽子,露出了光光的秃头顶,拧起眉毛盘算着:专款专用,辞退了临时工,那一百二十万元就冻结了,他们这可是破坏了财务制度……
乔光朴继续说:“……我向你们说句透底的话吧,工厂再按过去的老样子办下去是不行了。多少年来,‘竞争’这两个字,在我们国家是忌讳的,好像一提竞争就是资本主义。我们只习惯于国家下达任务,产品国家收购,赔赚国家包干,反正吃大锅饭;躺在国家身上,把工厂搞得半死不活,赔钱的多,赚钱的少。一搞竞争,就逼得你不把工厂搞好就没有出路。我们厂现在就拉开了架势,在国际市场上和外国人竞争,在国内也和外国人竞争,还要和同行业竞争。当然,我们这种竞争和资本主义的你争我夺根本不同,我们要服从和执行国家的经济计划,也不能丢掉社会主义的协作关系。工人之间,今后也不能干和不干一个样,干坏干好一个样了,对工厂贡献的大小必然会造成物质待遇上的差别。我们厂人不少,但专家、干才不很多。各部门都缺有能耐的人,谁有什么本事,什么专长,可以毛遂自荐。……”
电话铃响,是郗望北找乔光朴,有重要事情要和他商量。而且郗望北说他要立刻出差,跟着轧钢厂的专列去运锻件。乔光朴冲着话筒答应立刻回去。他抬头看看大伙,人们交头接耳,工棚里的气氛活跃了。他又看看石敢,最后说:“我今天讲的全是大实话,你们不要轻信别人的谣言和煽动。最后再给你们说个寓言:真理和谎言两个人同去洗澡,谎言趁真理没注意,偷走了他的衣服。真理洗完澡上岸不见了自己的衣服,只见谎言那肮脏的衣服堆在岸上,他当然不屑去穿。从此,谎言就罩上了真理的美丽的外衣,而真理却是赤裸裸的。”
工人们笑了。从服务大队成立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为自己的厂长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