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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三

霍大道和徐进亭一前一后走进会议室,人们又惊又喜。特别是生产处长王凯,他刚才正被一大串矛盾缠绕,会议让于德禄给卡住了。

在全局的生产棋盘上,矿山机械厂像个落伍的卒子,不仅自己掉队,还扯住了别人的腿。可于德禄不管别人冲他怎么喊,他就是不吭声。现在一看到正副局长进来,他开口了:“你们几位指着鼻子骂我,我也认头。七月份,我们生产下降,拖了协作单位的后腿,挨批应该。但是,七月下降是由六月产值上升造成的!霍局长批评我单纯追求产值就是追求名利,我承认。可你们局领导拿名利刺激我们,引诱我们,领错了路,导错了向,就没有责任?”于德禄说到这里,扭头看了一眼徐进亭,接着说道,“局蹲点组一去,就跟我谈:‘你们是全局九大台柱厂之一,这样大厂的一把手在局里说话是占分量的,我看你要干出点成绩来!六月份拼命也得突上去!’说老实话,我的个人英雄主义膨胀了。可把新产品丢掉,心里也有点敲小鼓。没想到这位领导却给报社打电话,登了小半版,还给我鼓劲儿:‘好啊,你于德禄面前的大门全打开了,你创造了奇迹,反过来奇迹又会帮你的忙。’这下可真帮了忙,局长大会批,群众不满意,我受夹板气!”

大家都清楚于德禄指的是谁,但徐进亭悠然地抽着烟,看也不看大家,不拾这个茬儿。他这是外松内紧。

调度会是领导干部的“亮相台”,水平高低一上调度会就露馅儿。徐进亭向来把调度会看成是要命的会,涨血压的会。每开一次这样的会,神经和毅力都要经受一次考验和冲击。因此,在这样的会上,他很少发言,尽量不表态。现在,于德禄把矛头明晃晃地指向了他,他还是不吱声,既不承担责任,也不反驳。这可叫主持会的王凯作了难,等了一会儿只好说:“老于,你谈谈七月份的生产情况吧。”

“把六月份的责任分清,七月份的账就好算了。”

“责任分清”四个字刺疼了徐进亭,他终于说话了:“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嘛,泄自己的气。”

于德禄炮弹反射一般顶了回来:“这是霍局长在四千人大会上讲的——‘国家要先进的高效率钻机,你非要干低效率落后的钻机。表面看完成了产量产值计划,实际是糊弄国家,拖社会主义建设的后腿,也坑害了自己的工厂。搞生产怎能虚虚假假,因小失大?!’霍局长,我一个字也没记错吧?”他是要借老霍这把“大刀”砍老徐。

“你的记忆力很好。”老霍一直很有兴味地盯着于德禄的脸。这是他的习惯,谁发言他就这么聚精会神地看着谁,不把别人的话掏尽,不到节骨眼上,他不张嘴。有些心里底数不清、情况不明的工厂负责人,格外怵他这一手。你越说不出来,他越追你,有些问题你越不想告诉他,他偏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你只要一露头就会被他抓住,你越吞半句吐半句,他把你吞回去的那半句意思也猜出来了。厂长们管他这种穷根究底的习惯叫“老霍爱吃桃”,问题一叫他碰上,就如同吃桃一样,不把那个问题的“核子”抓出来,不算完。现在,他摸准于德禄的“脉”了,他觉得火候已到,该说几句,把这个调度会“调度”一下了。他说:“你们厂六月份的错误,厂党委有责任,蹲点组有责任,但是厂在局领导下,蹲点组是局里派的,所以我负全面责任。这个问题,明天晚上党委常委开会,请你也参加,再交换意见。今天是调度会,谈谈你们的任务完成情况吧,特别是潜孔钻机。”

于德禄心里还不服,但是老霍提出的问题,让人不能不立时回答。于是,他赌气似的说:“七月份我们坚决保证完成局下达的计划数字。”

大家全惊奇地瞪大眼睛看着于德禄。号称“交换台”的王凯,生产上的事了如指掌,他不信于德禄的话,赶忙追问:“你说说具体数字。”

“潜孔钻机三千四百台,钢水……”

“什么?”王凯打断了他,“局里给你们下的指标是四千台!”

“四千有困难,我们做了削减,请示徐副局长,他批准了。”

“什么?”这回轮到徐进亭吃惊了,他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愤怒,语调平静,不失身份,“我什么时候说过同意了?”

“月初开完四千人大会回来,党委讨论计划,我们提出有困难……”

老霍打断了他:“党委会没有扩大一下,请靳师傅也参加?”

“没有。”于德禄顺口回答。他没有理解老霍问话的意思,只顾继续说下去,“我们提出有困难,要削减,我请徐副局长表态。徐副局长,当时你怎么说的?你说可以研究研究。”

“对,研究可并不等于同意。”

“可事后你也没有通知我们研究结果不同意呀!我们守着局领导,又认真做了反映,你不反对我们就干呗!”

徐进亭还能说什么呢?他躲在自己喷出的烟雾里,不看于德禄,也不反驳,不能这样和一个基层单位的头头对口舌!

王凯十分不满地盯着徐进亭:谁叫你平时小事不动口,大事不动手,有事不操心,平时什么事情推到你那儿,就用“研究研究”四个字搪塞过去,这回碰上于德禄,够戗了吧!

老霍问:“于德禄,每月计划都是局党委讨论后定的,任何个人都无权改动,你不知道吗?”于德禄没有吭声。

老霍又问:“下计划的时候,局里考虑到你们的情况,压低了指标,在全局做了平衡。这个情况老徐没跟你讲吗?”

“没有!”于德禄得理不让人。

老霍火了:“老徐有他的错误,但你不是去帮助他补台,而是利用他的弱点投机取巧,推卸责任!你的组织原则,你的党性到哪儿去了?”好狠哪!老霍批评干部就是这么狠。而且还不怕你跳、你叫。一向敢跳敢叫的于德禄,这会儿只是挺着脖子,涨红着脸不吭声。

老霍口气缓和了:“过去我们打一次败仗,就像一块老茧长在心里,再也去不掉,直到下一个战役找敌人算了总账才舒心。你打了败仗不是考虑全国、全局的损失,而是拨拉自己的小算盘,你是什么样的指挥员?”

“我不同意!”于德禄强硬地说,“我有错误,但不能说我们厂打了败仗,谁也不能否定大好形势,否定群众!”

霍大道眼角的皱纹一伸一缩,他可不怕别人扣大帽子:“不错,今年春天中央召开了钢铁座谈会,一反软懒散,一抓整顿,形势突飞猛进,越来越好,广大群众发挥了前所未有的积极性,全局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崭新气象。但是,总的形势大好,不等于个别单位就没有问题;群众干劲足,不等于这个单位的领导就是走在前头了。于德禄同志,我说的就是你们这个矿机厂,你们完不成指标,攻不下尖端,拿不出国家急需的产品,这不跟在战争中打了败仗一样吗!过去指挥一个师,或者一个团、一个营,都要绞尽脑汁,琢磨敌人的兵力部署,研究制定自己的打法。一处算计不到,就会吃败仗,影响整个战局,使成千上万的战士牺牲。现在可好了,反正脑袋掉不了啦,不动脑子,吃省心饭。打了败仗不以为败,不痛不痒。要知道,你一个单位在工业建设上打了败仗,就有可能影响我们将来反侵略的那场大仗!”

徐进亭心里一震,虽然谁也没有注意他,谁也没有想到他,他心里还是被刺了一下,多了一层不痛快。

霍大道总爱提战争年代,激励人冲锋不止,总是把调度会开得跟战争年代下达战斗任务一样。大家都陷在严肃的思考里,谁也没有把他的话只当成对某一个人的批评。连于德禄也被老霍的思想感染了。跟老徐比,于德禄有气,他对徐进亭有意见,认为这个副局长是个不前不后、不左不右的老滑头,特别是六月底矿机厂一挨批,他是个听到矛盾发愁、遇到困难就躲的角色。跟着这样的领导干工作,真是活受罪。跟老霍比,于德禄觉得自己肤浅,应该严肃地正视自己的思想。跟上这样的领导干工作,拼上性命也痛快。

“于德禄同志!”老霍点名叫号,口气不容你讨价还价,“这个月的计划一斤一两不能少,特别是那四千台潜孔钻机。你听气象预报了吗?雨季一到,老钻机没法再用了,必须换成新钻机。钢铁要大上,机械工业要发展,开矿不跟上去还行!”

“还有五天哪,我说局长!”

“群众发动起来,五天也能抢上去。”

这时,电机厂的负责人老胡,见于德禄还要蘑菇,坐不住了,插话说:“老于,你是员硬将,还没从你嘴里听到过孬话。来,你报个数,设备缺什么?人力缺多少?我给你。”

水泵厂一把手姜永丰,这时也赶忙抢着说:“于德禄同志,我们派个技术过硬的突击队,专帮你们抢潜孔钻机怎么样?”

这两个人一带头,会上可热闹了,这个送“枪”,那个送“炮”,闹得于德禄身上像着了火。他是站在人前只高不矮的角儿,哪吃过这个?就站起来急鼻子快脸地说:“谢谢大家,我们那个大摊子,靠伸手要饭可不是办法,还是得自力更生,保证这个月的任务一斤一两不少。局长,这下行了吧?”

“光这样还不行!”老霍这句话说得很平静,可是在场的人听着都吃了一惊。只听老霍接着说下去,“要不断地给自己出新的难题,做新的文章。我们局从部里抢来了一个新的任务,要试制六十吨矿用汽车。于德禄,这么个重大而光荣的担子摆在眼前,你们搞矿山机械的厂子不伸肩啊?”

接着,生产处长王凯讲了试制的办法和计划。

这回于德禄可真跳起来了:“国家并不是非要把这任务交给咱们局,何苦硬揽这个大头哎!”

王凯也有些火了:“这又不是请客吃饭,请就吃,不请就不吃。”

“好话!”老霍接过话茬儿说,“我们有些领导生产的同志,就是缺少战争年代作为指挥员的那种气概和决心。那时候,上级一说有任务,都抢破头,越是难打的仗,不好啃的骨头,越抢得厉害。那才是打硬仗的作风。”

“局长,这任务算我们一份。”姜永丰抢着说,“这几年我们攻下了一批国家急需的新产品,深有体会,攻尖端能带动一般,专业协作可以促进大上快变。”

于德禄诉苦地说:“怎么‘难、重、急’的任务都落在我们头上了,得回厂研究一下再说。”

“只能研究怎样干好,不是研究干不干。”老霍斩钉截铁地说,“过去仗越打越大,说明全国快解放了。现在,任务越来越难,说明我们工业建设面貌日新月异;任务越来越重,说明我们国家的建设规模更加宏伟壮丽;任务越来越急,说明我们的经济在快马加鞭,突飞猛进。本世纪内,我们要成为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强国!今后的二十多年里,‘难、重、急’的任务将会一个跟一个,而且必然要求我们提前再提前。因为这几十年许多国家的经济都上去了,谁落后谁就被动挨打。这个挨打不光是指军事上,还有政治上、经济上,这就叫现代化战争。时间,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咱们必须一切往前赶,拼命往前赶,一定要赶在这种现代化战争之前准备好。这就得用打仗的劲头搞生产,也可以把这个叫做和平年代的‘战争’。在和平年代不树立战争观念,可要吃大亏哩!”

思想统一了,各厂的头头们一窝蜂地围住生产处长,抢头一份的竟是刚才叫苦连天的于德禄。

调度会痛快利落地结束了,王凯很满意。他每参加一次老霍主持的生产会,就像参加了一次哲学讨论会一样痛快豁亮。生活多么会捉弄人。怕碰钉子的人,钉子偏偏往他头上碰!不怕碰钉子,敢往钉子上碰的人,在他面前反而没有钉子。你看老霍,数不清的矛盾的缰绳全抓在他手里,他却从容镇定,运转自如。可是老徐,此刻竟是愁眉不展。王凯问他有没有话说,他只摇摇头。

散会后,王凯兴冲冲地对老霍说:“局长,连于德禄都拍了胸脯,没问题了,我下午可以进京了。”

“不行,不能满足于纸上谈兵。于德禄拍了胸脯,但没有拿出具体措施,是思想上真通了,还是迫于形势?再说,矿机厂群众情绪怎么样?今天晚上的大雨会带来什么新问题?你带着这些问号向中央汇报吗?你的任务,拿出个汇报提纲,一下午不行就开夜车,我在医院里写了个材料,你拿去做参考。根据咱局实际情况,有些单位一时还飞不起来,留有余地,就搞一个快跑的计划。只能快跑,不能再慢了。我下午拉老徐到厂里去转转,明天早晨咱们碰头之后你再走。”

老霍同王凯谈完话,再回头,徐进亭已经不在了,他追到大门口,老徐正往轿车里钻。老霍叫住他说:“在局里吃午饭吧。矿机厂的这一仗怎么打,咱们还得商量一下。”

“于德禄的事我管不了喽!上压下挤,叫我怎么干?”老徐说完坐进汽车,砰地关上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