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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一

人一生当中会有多少个关键的一天?一个单位一天当中又会碰到多少桩关键的事情?

今天,机电局接到国家计委的通知,要派负责生产的干部到北京参加计划会议。生产处长王凯准备出发。可是,对今年的生产怎么样估计?明年做什么打算?飞、跑、走、蹭四种计划,他带哪一类计划进京?

今天,气象台预报夜晚有场暴雨,而机电局必须在山洪到来之前交付矿山四千台二百五十毫米潜孔钻机。这个铁任务落在矿山机械厂。如果这场雨引起大水,铁任务十有八九要吹灯,怎么向国家汇报?在完成国家计划上,机电局年年都是满五分,这次怎么能交一张二分的卷子?

今天,又是机电局每月例行一次的生产调度会。全局三百多个企业,成千上万的喜讯,成千上万的产品,成千上万的困难,成千上万的矛盾,一大摊子事情都要在调度会上解决、调整。这会儿,参加调度会的重点企业负责人快到齐了,可还没有主持人!

这一切问题,只要有一个人在,就好办了,大主意由他拿,调度会由他主持。谁?机电局局长——霍大道。可他前天在起重机厂劳动,心绞痛复发,住进医院了。党委书记云涛刚调来不久,对生产情况还没吃透。王凯没了主心骨,急得他从楼下蹿到楼上,从楼上又颠到楼下,到处找副局长徐进亭。徐进亭是分工专抓生产的,虽说这一阵在矿机厂蹲点,但今天这样的日子,王凯也只好找他了。

王凯跑到大门口,见一辆苹果绿色的北京牌小轿车正从车库里开出来。他以为这是要送自己进京的,就烦躁地一挥手:“今天走不成啦!”

年轻的女司机小万从车里探出头:“不是送你进京,是送徐副局长去住医院。”

“嗯!”王凯心里一躁,“又怎么了?”

“还不是血压!他的血压说高就高。”小万人称“二局长”,对机电局几个领导干部的脾气秉性摸得可透了。

“他住院可真会选当口!”王凯心里说,甩手要上楼。

小万着急地说:“中央召集的会不去还行!”

“调度会还没有主持哪!”

看见生产处长急成这样,小万难受得不行,心里叨咕:霍局长呀霍局长,你要有个好身体多好啊!

“‘二局长’,老霍在吗?”身后一个粗哑的大嗓门喊小万。王凯听出是矿山机械厂党委副书记于德禄,便又转回了身。于德禄长着一副粗墩墩的身架。他看到生产处长,蹿上一步,把一份电报摔给王凯。

这是矿山打来催要钻机的。王凯看完,若有所悟:“是不是这封电报把徐副局长逼到医院去啦?”

“眼看要坐蜡,他扒拉扒拉屁股躲进医院图清静!”于德禄愤愤地说,“这回我不当替罪羊了,要跟霍局长彻底揭揭矛盾。”

“云涛同志强迫老霍住医院了。”

于德禄大眼珠子一瞪,冲着要开车的小万喊:“把我捎到医院!”王凯一把拉住了他:“老霍的脾气你不知道!云涛同志说过,文件、资料、图纸一概不许往医院送。就这样,昨天晚上我去看他,不知他从哪里搞到的纸和笔,正趴在桌上写什么东西哩。——咱们先开调度会吧,你有困难我发动别的厂帮你。”说着,拉于德禄上楼,又转身叮嘱小万:“到了医院,如果去看霍局长,嘴上可派个站岗的。”小万点点头,把徐副局长一向最喜欢坐的小轿车,开到他家门口。徐副局长已经站在门口等候了,他左手提一个绿色塑料袋,里面放着牙具、毛巾、肥皂之类的东西,右手拎一个大网兜,兜里装的全是药瓶子、花盒子,还有一个大搪瓷盆,盆里的东西最惹眼,满满一盆油炸“老虎豆”。

小万接过网兜,顺口问:“您还爱吃老虎豆?”

徐副局长回答说:“你看这是‘老虎豆’吗?是‘四一六’——抗癌药。”小万吓了一跳:“啊!您得了癌症?”

徐副局长笑了,拉拉她的小辫子:“傻姑娘,得上癌症再吃这个就晚了。我这是为了预防,找中心医院的李大夫专门配制的。”

“您活得可真在意呀!”小万使劲咬住舌头,才没有甩出这句带棱子的话。

徐副局长又高又胖,五十多岁的人了,大脸盘子红润润的,闪着亮光,一点褶儿也没有。别看这么个威武大汉,倒有一副阿弥陀佛的善性子,是个平时该急不急,遇怒不怒,高兴时还喜欢和下级开个玩笑的老干部。

今年五月,矿山机械厂一把手调走了,局党委书记云涛提出要派个蹲点组下去。局长老霍提出要去,常委们不同意。徐进亭没有吭声,却派到了他的头上。他心里不舒服,憋了口气。一到矿机厂,就指示厂里二把手于德禄一定要在六月份放高产,争取参加七月份召开的全局工业经验交流会。于德禄听了他的话,大抓冲击钻机,这个老品种干起来轻车熟路,产值一突就上去了。但是被霍大道发现了问题:他们为了突击产值,把设备拼了个稀里哗啦,把老家底几乎吃光,而国家要求大批投产的新品种——二百五十毫米潜孔钻机却停下来了。结果,矿机厂不仅没有被评为先进单位,反而吃了批评。挨批的是厂党委,挑大头的是于德禄。徐副局长往旁一闪身子,不哼不哈。群众对厂党委有意见,厂党委内部意见不一致。七月份生产不仅没有打上去,反而跌下来了。雨季要提前,任务要吹灯。于德禄近来头上出角,身上长刺,越来越不好拨拉。徐进亭感到,再不快快拔腿撤出来,就会陷进去不好收场。老霍又病倒了,实际是累趴架了。谁不知道,七、八、九三个月高温低产,是让抓生产的人最头疼的日子。他把这些难办的事情在大脑的筛子里筛了又筛,过了又过,反复权衡得失,最后决定住医院。

徐副局长笨重的身体进了小轿车,车子很快就开上了去医院的马路。

小万是在一九六九年从司机训练队毕业分配到机电局的,第一次出车就是送一个昏迷不醒的老同志去医院。这位老同志是在会战工地和一个铆工摽肩膀抱了六个小时的铆钉机以后,突然昏倒的。当那个铆工知道他就是患有严重心绞痛病的局革委会主任霍大道时,难过地捶着自己的大脑袋,哗哗流泪。小万还没到局里来,就听人讲过,自己局里有个“霍大刀”,听这名字就够厉害的了。他说话爽利得像大刀,思维敏锐得像大刀,作风又快又狠,也像大刀。

可是那一天,小万怎么也不能把这些传说和眼前的病人对上号,他哪像个“大刀”呀,挺亲切的一个老同志!小万冒冒失失地向护送的生产处长问了一句:“他就是有名的‘霍大刀’吗?”

生产处长瞪她一眼:“去,霍主任的名字叫‘霍大道’,胜利大道的‘道’。”小万吐吐舌头心里想:“这么大的干部,怎么叫这么个名字?一点也不深奥。”

后来,王凯把老霍名字的来历告诉了小万——

老霍十二岁那年秋天,听说红军从草地上过来了。他在野洼里把地主的三头牛拴在树上,用镰刀割断了牛脖子底下的气管,跑到大道边上,拦住了红军队伍,把赶牛鞭子咔嘣一撅两半,往地下一扔,对一位红军营长说:“我要跟你们走!地主的牛全叫我宰了,反正你们不收下我,我也活不成了。”“噢!”红军营长很惊奇这个小家伙的心路,就问:“你爸爸、妈妈呢?”他摇摇头。“你叫什么名字?”他又摇摇头。

“平时他们管你叫什么?”

“我姓霍,可是他们连姓也不叫,说这个姓晦气,怕给他们招灾惹祸。平时他们就叫我‘拽牛尾巴的’!”

“好,我们收下你!”红军营长把他搂进怀里,“咱们一起,把旧世界打它个落花流水!”营长摸着他的头,“从现在起,你就有家了,有亲人了,也要有个真正的名字!”营长看着红军队伍似铁流滚滚,顺着大道向北挺进,眼里射出光彩,“你就叫‘大道’吧。大道上参军,永远跟着共产党,在胜利的大道上前进!……”

听了这个故事,小万非常感动。没过三天,接霍大道出院,小万对他更是尊敬极了——

老霍住院第三天,能下地走动了,就坚决要求出院。医生拗不过他,打电话请来了他的爱人——卫生局组织处处长庄林。庄大姐听了医生的陈述,摇摇头说:“我知道他的病很重,但更知道他的脾气……让他回家吧。”

可是,老霍没有回家。出了医院,临上车前,他对小万笑着说:“你叫万宝真吧?我第一次坐你的车,不应该是到医院,应该是去工地。今天咱们来个远路程,上会战工地!……”

现在,小万一面开车,一面感情深重地惦记着正在医院里的霍局长,由霍局长又想到要去住院的徐副局长。她不禁脱口说道:“徐副局长,霍局长告诉过我一个偏方——大干治大病。”

“这在医学上讲不通。”

“霍局长说,这在哲学上完全讲得通!”

“嗐!”徐进亭叹了一口气,“没有病,谁愿意往医院跑,你不知道,我这血压……”

“中心医院的空余病床不多,您想住院就准能住得进吗?”

“我早晨给李大夫打了个电话,他说今天有个病人要出院,正好空一张床。”

小万心里咯噔一下,犯了嘀咕,她再也不说话了。

车开到医院门口,小万没顾得替徐进亭打开车门,就提着他的大网兜,抢先向三楼住院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