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过了桂林,运载“扶轮中学”的难民列车转向西南驶往柳州。
虽然拉开了车门,车外的峰林奇景如故,周立言先生可是再也打不起精神讲地理课了。他只对刘菊淡小声说了几句话。这是洛清江,那是仙女峰。
刘菊淡只点头不答话。昨晚上车门外的敲打和哭号声依稀在耳,车厢内的憋闷好比使人死过一回,活埋过一次。她再也感觉不出这洛清江谷地的风景如何奇丽俊秀,反而又一次想起了那两个裸体跪着的女子,仿佛眼前的仙女峰就是那跪着的女子,也要遭受日寇的侮辱和践踏了……唉,国破家亡,弱肉强食,仙女也会蒙受奇耻大辱呵。
从桂林到柳州,火车原本只须行驶两个多小时,可是这列难民车却整整走了二十天。那原因一目了然,谁都看得出,难民群和难民车的“密度”不断加大了。
难民大军陆陆续续涌进了柳州。多数人滞留下来,观望一下战局的发展趋势。假如东洋兵不再进犯,大家又何苦去攀登云贵高原呢。别忘了,他们是离乡背井的难民呀,越走就离家乡越远。他们并不是奔向“陪都”重庆去走马上任的大官儿。
章校长率领的“扶轮中学”也到了柳州。同样滞留下来。除了观望战局,寻找上级等原因之外,更实在的一个原因,即使继续迁徙,这节闷罐车厢也要在柳州重新“组列”——需用两个火车头一推一拉才能爬上云贵高原。
章校长在柳州火车站里里外外跑了个遍,碰了无数钉子,忍气吞声,只对王雨农和周立言两位男教员简单说了几句:“这里已经属于黔桂铁路局管辖了,重新组列谈何容易呵!据说,不等待两三个月是不会开车的。”然后,他便作出决定:人员先下车,寻觅落脚之地,筹备开学。
章校长要在柳州筹备开学!这种极端的热忱,谁也无法理解。更无法执行。第一个激烈反对的就是周立言。他甚至粗脖子红脸地大声顶撞,跺着脚骂校长是个“教育狂”!
王雨农先生老成持重一些,在校长带着李长辛满世界去寻找铁路局长的时候,他坐在月台的条石凳子上,慢条斯礼地对周立言和刘菊淡说:“刘小姐,你是学图书管理专业的,不知道在书上见过这个新名词儿没有……唔,仅就我本人读过的一些书刊,中文的、日文的,有关形容各种狂人的词儿,大约有所谓的战争狂、迫害狂、色情狂、虐待狂、拜金狂、权力狂、收藏狂……这些畸形的狂人,我在生活中见过几个,也听说过几个,总之还不太稀罕。可是,唯独这教育狂,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周老师讲!而且……说句不客气的话吧,我也觉得咱们章校长,哈哈,真够得上是一位教育狂啊!”
“您也不必绕这么大的圈子,”周立言听得不耐烦了,“什么客气不客气呀,教育狂就是狂人,疯子!不识时务。开学,当然好哇。可你也要瞧瞧这柳州城的现实条件吧?唉,不是我说丧气话,他要能在这儿开了学,我从此以后天天给这位教育狂烧三炷高香!”
刘菊淡倒是从心眼里佩服章校长,同情他这股子不顾一切的勇气。但她自觉年轻无知,又是新近受聘于学校的小职员,所以不愿意跟两位老教员顶嘴抬杠,便不答腔。
学生孤儿当中的大姐姐哈玉,十七岁了,黑龙江人的个头儿又长得高,虽说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其实也是个介乎于教师与小弟妹之间的半大人,学生头儿。她听不懂这“教育狂”的确切涵义,却容不得任何人说校长是疯子。谁敢这样讲,不啻于骂了她的亲爹!
“谁是疯子?当老师的要是骂人,再上课的时候我们就不给他鞠躬!”说着,她的眼圈都红了。
周立言语塞,也绯红了脸。
“哈玉,别误会,是我们失言,失言!”王雨农先生胆小怕事,又深知这些学生孤儿与校长的亲密感情,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呀。哈玉,你是大姐姐,可不许把这些话儿传给校长呵!”
周立言赶紧走开了。他后悔自己出言不逊,既然一怒之下创造了个新名词“教育狂”,又何苦进一步加注脚,说校长是疯子哩。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如果学生们也忘记了尊敬老师,象八只小狗般的围上来乱咬一通,我可就没法在这“扶轮中学”跟大家共事了呀!
惶惶不安的气氛笼罩着柳州火车站。连日来,章校长带着李长辛去找铁路局长,或者任何一位能关怀、帮助“扶轮中学”的大官儿;周立言和王雨农二位男教员则满城转着去找房子,找不到校舍也要找两间栖身的破庙哇。哈玉和十六岁的石家壮带领着小弟妹们看“家”,守候在月台上,看着闷罐车厢——它随时都可能被拖进某一条道岔子上去;同时看护着不言不语的刘菊淡小姐。
刘菊淡心里颇感内疚。让孩子们照料我,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再大的痛苦,也成了往事。再大的不幸,也只是这百万难民中的一丁点儿吧……她开始为“扶轮中学”效力了。便组织孩子们轮流到站外的荒地里去拣柴,剜野菜,每天煮一大锅野菜粥……这样过了五天五夜,情况大体上摸清楚了。
柳州城竟然呈现着反常的繁华!
数十万难民拥进了这座介乎于中小之间的城市,吃、住、病、死、治安、物价等等一系列问题,顿时出现了爆炸性的局面。如果把“不设防的城市”、“无政府的城市”、“混乱的城市”、“惶恐的城市”、“罪恶的城市”、“饥饿的城市”、“灾难之城”、“死城”、“臭城”等等概念统统加在一起,也不足以形容一九四四年的柳州啊。
它实际上变成了一座悲惨万状的巨大难民营。难民棚比原有的房屋多得多,搭满了所有的街巷和公路两侧;连一块雨布、一领棚席都没有的人们,就只能“盖天铺地”露宿街头了。难民棚前又都摆满了地摊,出卖他们千里迢迢从家乡带出来的“细软”物品,以换取几天口粮或几粒治疗疟疾的金鸡纳霜(奎宁丸)。地摊上的商品无奇不有。苏州绣娘卖软缎子被面的,杂牌将军卖佩剑的,古董商人卖秦汉虎符的,大学教授卖端砚的,满清遗少卖朝珠的,盗墓旅长卖玉如意的,扬州仕绅卖郑板桥真笔竹篁的,吉普女郎卖轮胎的,京剧戏子卖行头的,伤兵荣军卖子弹的,长沙土著卖米粉的,山东大汉卖煎饼胡辣汤的,天津名厨卖包子的,上海小开卖假药的,以及大姑娘小媳妇头插草标卖自身的……啊!朋友,你见过“饿殍当道,尸横遍野”的惨状么?在这柳江两岸,立鱼峰下,浮桥水面,车站月台,铁路沿线,繁华闹市,到处都有晒黑了、肿胀了、腐烂了的死尸。瘟疫流行,苍蝇扑面,豺狗红眼,乌鸦翻飞,尸臭薰天。
就在这“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可爱的章树人校长居然下决心要筹备开学!难怪周立言老师要骂他是个“教育狂”了……然而,苍天作证,他真的开了学啦!
在这座难民城里奔波多日,章树人的凹眼窝陷得更深了。傍晚,西天泛起一片片火烧云的时候,李长辛跟着校长兴冲冲地赶回车站月台,并且把大家全都叫到闷罐车厢里,立刻召开了一次筹备开学的秘密校务会议。与会的正式成员是包括教工在内的五位成年人,八名学生列席旁听。章校长郑重其事地找出校务会议记录本,请图书管理员刘菊淡小姐作详细记录。
章校长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说不上容光焕发,却也是精神抖擞,目光逼人。他首先宣布:“咱们又有了校园啦!”
对于无家可归的难民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平常小事呵。师生们看得见校长的嘴角在抽搐,也觉得出自己的鼻子发酸。
“新校址就是火车站附近的扶轮小学。小学校早就停课了。教室里住满了丘八,就是大兵。丘八们今晚就开拔,真是巧极啦!多么好,咱们半夜里就搬进去!不要声张,免得别人跟咱抢房子。其实,这扶轮小学的房屋原本就是咱们铁路上的财产。我想找人办个正式的接交手续,可惜,铁路局的大官们早就跑得没影儿了。没人管,也罢,咱们就自己去接收……”
校务会上,谁也不会反对搬进小学校的房子里去住。不过,周立言老师还是正式地提出了无法开学的种种困难。“……校长,我提的这几条,已经不是学校要经费、教员要薪水这样的一般困难了。我可以当众声明,不要薪水也教书!但是,最大的困难,我看是人心不安定。在这样一座危机四伏的难民城里,哪位家长还有心思叫儿女来报名读书哩?”
“试试看吧!”为了说服周立言,自然也是为了说服每一位成员,章校长一边叫大家悄悄地捆扎行李,收拾锅碗瓢盆等生活必需品;一边把这些天打听到的战事情形,再加上自己的分析判断,耐心地讲给大家听。
“总的局势不会有太大变化了。我是说,日本军队由于国力衰竭,支撑不了多久啦。”
“那么,他们大举进攻湘桂的目的何在呢?依我看,是由于美国盟军反攻,切断了日寇在太平洋的海上航道。日寇至今还占据着香港、广州、新加坡、安南、缅甸等等大片地方,在印度也有日本兵。它们必须供应给养,也许还要撤兵,撤回去保护日本的本土。所以,它这次进犯的目的,一是要打通粤汉铁路,与广州、香港方面的日军联成一体;二是要打通湘桂铁路,再通过南宁,与河内、海防方面的日军联接起来;第三个目的嘛,也是妄想打通贵阳、昆明的通道,接应缅甸和印度方面的日军撤退;也许还包含着威胁重庆的祸心,最后逼迫国民政府投降。我分析,它这第一个目的,有可能达到。后两个目的,多半属于痴心妄想,因为它早就没有那么多的兵力啦。”
“如果诸位先生认为我的分析大体不错,那么,咱们这次在柳州开学,就不是空谈,甚至不是临时的权宜之计——也许日寇根本就打不到柳州来!”
章校长对时局的分析,有根有据,大家无法反驳。又经过一番商量,校务会议的最后决定是“脚踩两只船”——人员和简单的行李搬进小学校去,筹备招生开学事宜;笨重的图书仍然留在车上,决不放弃这节闷罐车厢,争取早日“组列”,一定要把全中国这最后一所扶轮中学迁到更安全一些的地方去。
“最好能迁到贵州省的独山去,”熟悉地理的周立言老师说:“那里已经是云贵高原了,日本兵不善于山区作战……”其实,他还有个更现实的“理由”没说出口——黔桂铁路尚未全线通车,最远就通到独山,所以,他不能提出迁校迁到贵阳去,那样,离开了铁路,还算什么“扶轮中学”哩!
不管怎样,这次校务会议总算制订了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脚踩两只船”的方案。人人喜形于色,气力倍增,今夜就有房子住啦!
章校长和李长辛探听的情报相当准确:晚间十点来钟,大群大队的丘八涌上月台,一列“毒龙”军车又优先逃向大后方去了……车站附近的难民们人人自危,唯恐丘八们临走的时候把他们洗劫一次,所以全都缩在棚棚里、角落里,鸦雀无声,更不敢出来走动。
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月黑风高,没遮拦!在这八不管的情况下,章树人校长率众迅速地“占领”了扶轮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