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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撤退 第十九章

白天,在小树林里拾蘑菇的时候,哈玉悄悄地询问萍萍:“昨儿晚上你为什么又哭啦?”

萍萍顿时红了眼圈儿,看看左右没人,才小声告诉哈玉:“独眼龙也藏在这列火车上,白天坐在客车厢里,夜晚才偷着摸回来睡觉。”

“我听李长辛说过,独眼龙肯定在车上。可不知道他晚上还偷着回来……”哈玉的嘴唇都吓白了。

萍萍又说:“独眼龙根本不是我姐夫。在桂林的时候,我爸爸得了伤寒病,就用我换了两针盘尼西林。讲好了条件,让我给姚大夫当两年护士,洗衣做饭,不要工钱……可我爸爸还是死了。姚大夫又把我卖给了韩队副,让我管韩太太叫姐姐,管他叫姐夫……”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难怪刘小姐说,你不是谭老板娘子的亲妹妹!”

萍萍把哈玉拉到一丛密实的灌木后边躲起来,“我把这事儿全告诉你吧,两个韩太太都是独眼龙买来的!先说死在柳州的那个韩太太吧,她姓李,外号叫李姑娘,也是从桂林买的。李姑娘跟韩六是两条心,韩六就掐她脖子!韩六就是独眼龙的名字。”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跟着韩六呢?干嘛不逃跑!”

“跑过。在桂林就跑过,我们三个人都跑过。有一天韩六喝醉了,我们就一块跑,后来又分开跑,可是当天就被他们抓回来了……”

“他们?除了韩六,还有谁?”

萍萍吓得浑身直哆嗦,拉着哈玉换了个地方,才小声说:“我想死,章校长叫我一定要活着,还说,老师不会忘掉自己的学生……大姐姐,你快点告诉章校长吧,卖假药的姚大夫跟韩六就是一伙的。卖给我爸爸那两针盘尼西林,就是假的!一打针,很快就死了……李姑娘就是被他们打针打死的。”

“为什么打死……”哈玉又想问,又害怕。

“韩六有金条,李姑娘偷了,想逃跑,没跑掉,又怕她说出去。”萍萍小声哭了起来,“他们也怕我往外说,才对我……独眼龙心狠手黑,他有很多打人的招儿!”

“我见过,他使劲打你的手板儿。”

“不!”萍萍流着泪,把小褂解开让哈玉看,身上有许多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忽然有一个人追了过来,吓得她俩扭头就跑……

“别跑!是我。哈玉,别跑!”

原来是刘菊淡寻到这里来了。萍萍的小褂还没系上,也就瞒不了刘老师啦,便把谭老板娘子的“遗言”提前告诉了她。

“这是韩太太——李姑娘死了之后,谭老板娘子在柳州对我说的,前两天她又对我说过一遍。她说,在柳州,在扶轮中学的院子里,现在又在这趟火车上,她只认识你刘小姐一个人。所以,她只能求你,并且求你告诉章校长!”

刘菊淡一听见谭老板娘就火冒三丈,更没料到这个恶女人还要“求”她。不过,此时此地,还是要耐住性子听萍萍把“遗言”说出来,“求我什么?你往下说吧!”

“谭老板娘知道自己也很危险,没准儿哪天就会被韩六掐死。她说,她要是死了,就请你们把这句话传出去,传给她谭家的亲人,或者传给任何一个长沙人、湖南人,都行。就说,她谭汝英被姓董的丈夫卖了,又被一个叫韩六的单眼瞎子害了!叫她娘家的人,寻遍天涯海角,也要给她报仇!”

刘菊淡听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前又出现了豺狗扒开的那座浅坟,和韩太太被狗撕得七零八落的肢体……谭老板娘也会落个同样的下场么?她丝毫也不同情这个逼良为娼的恶女人,姓谭的,你就是被独眼龙掐死,也是死有余辜!然而,事情并非这样简单呀……比这个恶女人更野蛮的家伙正躲在“毛虫火车”上,不但正在残害十五岁的萍萍,而且觊觑着“扶轮中学”所有的女孩子……真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么?难民群里的女孩子都是“小虾米”吗?我们究竟能不能逃避日寇的屠杀,同时也逃出独眼韩的魔爪呢?

刘菊淡又询问了一些情况,便和哈玉把拾到的蘑菇都倒进萍萍的篮子里,打发她赶紧先回去。她俩把这些险情悄悄地告诉了章校长。

章校长大惊。他把几位男教员和李长辛叫到江边,立刻商量救援萍萍的办法。

“让我一斧子把独眼龙劈了吧!”彪形大汉李长辛九年前就打死过一个残害妓女的地头蛇。在他看来,对付独眼龙的最佳方案就是动斧头。

“然后就把假药轰下车去!”周立言无意之中给姚大夫起了个绰号——假药。卖假药的姚大夫,岂不就是坑害人命的“假药”!

“轰下车?他照样害人。不如把假药两口子,连同谭老板娘,还有那口药箱子,捆在一起扔进龙江!”李长辛的办法比文化人彻底。

王雨农胆子小,听了之后心里直打鼓,含混地说:“咱扶轮中学也杀人?一晚上杀好几个?这,这……也太……”

鲜于国风提供了一个重要情报:“独眼龙有同伙。我见他跟前边车厢的几个马弁在一块喝酒,四五个人,都是带枪的。”

王雨农更害怕了:“咱们一共才有几只手哇,怎么对付得了呢!搞不好,萍萍没救成,反倒……”

周立言立刻感到此事会危及刘菊淡,一阵心跳,连忙说:“快点商量吧,闷罐车那边只剩下刘小姐一个人在给学生讲课,可别再出别的事儿!”

是不能耽误得太久,章校长也是两头悬心呀,只好说:“先别那么莽撞,长辛,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咱们办教育的人可不能随便动斧头!”

章校长提出了几项具体对策:首先要保护好本校的女教员和女学生;再留心观察一下独眼龙跟那几个带枪的马弁到底是不是同伙?以及能不能把独眼龙的手枪夺下来。

散会之后,大家分头回去,不露声色,事事小心,昼夜提防,不敢有丝毫松懈。就连学生们出去剜野菜、拾蘑菇,也由李长辛拿着斧头一块去,顺便砍些柴禾回来。

最令人厌恶的,是睡在闷罐车厢里的“假药”夫妇,简直是一对儿坐探,内奸,啥事也难避开他俩的耳目。周立言几次请求章校长对他俩解聘,轰下车去,可是章校长又怕打草惊蛇——目前“假药”两口子就象冬眠似的,整天睡大觉,看不出(在三岔小站)会有什么立即伤人的活动。

然而章校长并不了解,独眼龙韩六一伙儿早就定下了一个恶毒的诡计。

他们实际上是一伙持枪作恶的人贩子。三个月以前,一列军车经过耒阳的时候,花园饭店董掌柜的便与韩六这伙人贩子勾搭上了,快速地做成了一笔肮脏的买卖:董掌柜的把十五名年轻漂亮的女招待“托付”给了韩队副,又派如夫人谭老板娘子带领两名凶狠的打手押着她们上了军车,说好是“押运”到贵阳新开张的花园饭店去。董掌柜的则留在耒阳继续变卖房产,然后立刻赶到贵阳去“会师”。此事办得非常急促,连谭老板娘子这样精明强干的女人也来不及辨别真伪,就连夜爬上了即将出站的那列军车。其实,韩队副给予董掌柜的报酬,则是一辆直接开往重庆去的军用汽车上的一个座位。姓董的当天晚上也带着金条细软,坐上军用汽车逃之夭夭,到重庆继续发他的国难财去了。

十五名女招待在军车上倍受凌辱自不待言,最令谭老板娘子吃惊的,是她的两名打手——惯用皮带抽打女招待的人,这次却被皮带捆住了手脚,从奔驰的军车上推了下去!

“要他俩没用!”韩队副冷笑着说:“火车上这么多大兵,谁还不会打妓女呀?”

过桂林的时候,韩队副单带着谭老板娘子下了车。那十五名女招待则留在军车上,被继续拉着走了。究竟是拉去独山,还是贵阳?或者干脆充当随军妓女,谁也不知道。连韩六本人也不知道。

“明告诉你吧,贵阳根本就没有什么花园饭店!那十五个大美妞儿,是你老公卖给我的,一上火车我就又把她们卖掉啦。你别害怕,跟着我,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咱俩在桂林玩几天,再找一批买卖!”韩六说的可都是实话。

谭老板娘子知道自己上了个大当,恨死那狼心狗肺的董胖子下江佬了,但是,只身来到桂林,人生地不熟,除了上吊自杀,她一点别的办法也没有。“死了吧!死了吧……”她心里一直想着这三个字,因为独眼龙太下作,领着她在桂林大街上走,也不管当着多少人,就随意拧她的屁股,摸她的奶。

独眼龙可不会让她轻易上吊自杀的。就象猫逮住了耗子,抓过来,叼过去,就算让你跑几步,它一伸爪子就能把猎物重新逮住。实际上独眼龙比猫玩耗子的招数多得多。他把谭老板娘子带在身边,原因好几层:他转手卖掉那些女招待,讲好了的是总数十五名,犯不着“白饶”上一个老板娘;而谭汝英又生得年轻妖艳,细皮嫩肉的豪门小姐,不能把她跟妓女“一勺烩”了;还有,听说谭老板娘子擅长整治女招待,这种女人留在身边实在是具有多种用途啊!于是,住到桂林的当天,独眼龙就逼她当韩太太。

谭汝英可是一点也看不上面目可憎的独眼龙。这位湖南望族出身的娇小姐,自认为是一朵鲜花哩,怎么能插到牛粪上……她极力反抗,拼命挣扎,又哭又骂,还拍桌子打板凳,抬出了湖南省党部、耒阳师管区、警察局等等的大牌子,想把独眼龙这个区区上尉队副吓唬住。没成想,行伍出身的兵痞韩六根本不吃这一套,一顿拳脚就把谭汝英打成了韩太太。

此时谭汝英才明白了一个道理。谭家是长沙的豪门望族,实际上也就是当地的土豪劣绅,在长沙的势力很大。省政府南迁耒阳,许多大官儿跟着去了,所以谭老板娘子在耒阳也还吃得开。董掌柜的用重金聘娶谭汝英,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才通过婚姻关系来勾结地方势力,使自己的买卖在湖南得以站住脚。如今董掌柜的逃离湖南,跑到四川去了,也是同样的道理——用不着依仗谭家这股地方势力了,所以就毫不留情地将你谭老板娘子甩开、卖掉。刚到桂林的时候,谭汝英还不懂得这个道理,不晓得桂林属于广西省,不再属于湖南了,所以仍旧把自己看作一朵高贵的鲜花,依然可以大哭大骂,讲大话吓唬人……结果挨了韩六一顿苦揍,喊天天不应,哭地地无门,这时候才被打明白了——土豪乡绅,地方势力,只在本乡本土才有势力,一旦离开了本乡本土,也就变成毫无势力的弱女子了。

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不敢不当韩太太,但是,她心里却窝了一股火,坐下了一块病。谭老板娘子毕竟没受过这份儿窝囊罪呀,韩六的粗暴、下流,远远超过了她那花园饭店里的茶客和某些色情狂……不久,心病身病一齐发作,这个恶女人也就病倒了。

自从日寇大举进犯湘桂以来,“交警”总队的韩队副一伙便开始拐卖女人,他已经在粤汉、湘桂线上往返好几趟了。这天,他与姚大夫一起,又把刚买来的李姑娘和十五岁的小女孩萍萍带回“家”——“交警”桂林中队的驻地,人都跑光了的空房子里,与谭汝英锁在一起,并且命令萍萍也姓谭,管谭汝英叫姐姐;那位李姑娘则同样被打成了韩太太第二。

萍萍来了之后,卧病在床的谭汝英产生了一线希望,当真口口声声管她叫妹妹。叫熟了以后,便求这位妹妹到外边去找两套衣裳两双鞋,以便“姐妹”三人一块逃跑。“能拿就拿,能偷就偷,实在偷不着,就到死人身上扒两套衣裳也行!”谭汝英再三叮嘱萍萍。

为什么要去扒死人衣裳呢?这些事,都是萍萍后来偷着告诉哈玉和刘菊淡的。刘小姐听了,啐口唾沫,骂声“现世报!”便不多说了。原来,独眼韩囚禁“女俘”的办法,与谭老板娘子在花园饭店囚禁女招待的招数如出一辙。所不同的,谭老板娘子逼着女招待穿那种半透明的灯笼囚衣;而独眼龙更野蛮一点儿,干脆把谭汝英和李姑娘的衣服全剥光,让你根本没法出屋!

萍萍当时的差事是使唤丫头。独眼龙看她年纪小,胆子也小,刚刚死了爹,一个孤儿,不敢逃跑,就没扒她的衣服,命令她挑水、烧饭、拣柴,干各种杂活儿。三名“女俘”里只有萍萍能出门,所以谭汝英才口口声声喊她妹妹,求她出去偷衣服。

萍萍怎么敢去扒死人衣服哩!她在江边偷了几件人家晾在石头上的破衣服,慌慌张张跑回“家”,又丢了魂似的跟李姑娘一块搀着谭汝英逃跑……当天就被韩六一伙从火车站抓了回去。又是一顿苦揍。姚大夫还帮着韩六,拿老虎钳子和粗铁丝,在谭汝英和李姑娘的脚巴丫子上都拧上了镣铐,走路比小脚女人都难,更不用说逃跑了……

搭火车来到柳州,住进马蹄形小院,遇见刘菊淡的时候,谭汝英已经百念俱灰,觉得自己是个土埋大半截的人了,所以低头而过,什么话也没说。那天,独眼韩请姚大夫给李姑娘打针“治病”,没俩钟头李姑娘就咽了气,这都是谭汝英和萍萍亲眼所见的。事后,谭汝英感到自己也活不长了,死得太冤,这才留下“遗言”,请求萍萍告诉刘小姐和章校长,再转告娘家人为她报仇雪耻。

在柳州,独眼龙韩队副和姚大夫等人挤进“扶轮中学”的小院,一是看上了刘菊淡、哈玉这五个女孩子,二为住房,三是看上了他们有一节闷罐车厢。计划相当如意:目前有车可坐的时候先坐车,一旦到了都匀或者独山,下车走路的时候,那就可以动手抢人了!在独眼龙的心目中,学校是最好欺负的软鸡蛋,女学生也是最容易制服的小丫头。连许济、余思燕、李思穗这些未成年的小女孩子他也看得上,因为她们跟萍萍一样,都是孤女,卖到贵阳的妓院里之后,也没人找麻烦。

通过萍萍透露出来的一些消息,章校长和几位教员大体上看清了独眼龙韩队副的底牌。

“那么,独眼龙为什么经常折磨无依无靠的萍萍呢?”

周立言毕竟年轻,觉得这些事还是有点不可思议,就向王雨农讨教。

王雨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就用得着你说的那个狂字了,独眼龙大概就属于所谓的色情狂。”

倒是李长辛的见识多一些:“这不新鲜!在长辛店我打死的那个地头蛇,也是这样的。他们拿窑姐儿当牲口,说呀,野骡子野马也架不住三百鞭。这就是人贩子驯服窑姐儿的惯技。”

“就为这,天天打手板儿?”周立言问。

“这是防止萍萍走露风声。”王雨农说。

“那何必在院子里当众打呀?”

“杀鸡给猴看呗!”李长辛说:“老鸨子打窑姐儿,也是叫那个地头蛇当众打,打给大家看,耍威风,吓唬别的窑姐们。”

“杀鸡给猴看?照你这么说,萍萍是鸡,谁是猴儿呢?”周立言有点死心眼儿。

“嗐,周先生,您还瞧不出来?咱扶轮中学不是有个刘小姐,还有四个女学生嘛!”李长辛说出了周立言心里早就有的疑虑,更使大家昼夜不安了。

李长辛的判断是准确的。独眼龙当众抽打萍萍,就是为了给日后掳掠到手的女学生们一个厉害看看,这的确是人贩子“驯服妓女”的惯技。但是,住进马蹄形小院之后,独眼韩也吃了一惊,就是“扶轮中学”的师生们相当心齐,特别还有个会武术的彪形大汉天天在教学生的体育课……因此,开车的时候,他并不敢要求坐到闷罐车厢里面去,就是害怕李长辛夜里掐断他的脖子,或者一斧头劈开他的脑袋。现在,他也跟同列车的几个带枪的护兵马弁商量过,一旦动手抢人的时候,首先就得开枪打死彪形大汉李长辛!

双方都戒备着,气氛相当紧张。

“毛虫火车”在小站三岔停车三十天,章校长与韩队副之间,也是文明与野蛮之间,始终存在着隐蔽的争斗与戒备,只是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然而,就在此种极端恶劣的环境里,“扶轮中学”坚持开课三十天,未肯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