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的日子过得特别沉闷。章校长再也不肯去火车站“找麻烦”,师生们就更加感到“组列”开车遥遥无期了。
“也许,咱们扶轮中学……”周立言正跟王雨农私下里交谈,见刘菊淡走过来,把后半句话又咽回去了。
刘小姐最近心情烦躁,惴惴不安。自从谭老板娘子跟着独眼韩队副钻进了这小小校园,她觉得是钻进来两条毒蛇,随时都会咬人,连校园这片净土也变得肮脏不堪了。她想掐死毒蛇,跟周立言商量办法,请大力士李长辛动手,可是谭老板娘子整天不出屋,据说患有重病;更主要的则是章校长不准李长辛动手。一天,刘菊淡拽着周立言一同去找校长,请求除掉那个逼良为娼的恶女人,结果更使人大失所望——这位书生气十足的校长竟然说:“把那个重病的女人打骂一顿有什么用处呢?解恨还是报私仇?仇敌是日寇!”
“不是打一顿,是把毒蛇打死!”刘菊淡咬牙切齿地说。
“那怎么行?扶轮中学怎么可以杀人!”章校长一个劲地摇头。
“姓谭是毒蛇呀,根本不是人!”刘菊淡想起往事,气得哭了。
“听说谭老板娘子病很重,也许她根本就活不长了。”章校长换了口气:“刘小姐,这件事交给我办吧,因为还牵涉那个韩队副。他是什么人?他们怎么勾结在一起的,挤进学校来要做什么……我还想从谭老板娘嘴里了解点事情呢。刘小姐,你还是镇定情绪继续讲课吧!还可以找机会问问那个女学生萍萍,不是说萍萍是韩队副的妻妹吗?”
刘菊淡怎么也无法理解校长的态度。其实,章校长自己也未能把意思说明白——他已经感觉到韩队副这一家人有点奇怪,而姚大夫两口子也不象真正来当校医的。他们要干什么呢?章校长只有怀疑,却说不准。
过了两天,刘菊淡只好继续去讲数学课。课前课后,她找机会就单独询问女学生谭萍萍:“我看你的模样,一点也不象你姐姐,她真的是你姐姐吗?”
萍萍吓得嘴唇直哆嗦,眼珠左右乱转,支支吾吾地说:“老师,您还是问……问我一道代数题吧!我要是答不上,您就打我手板……”
又一次,刘菊淡问她“你姐姐不是耒阳花园饭店董掌柜的太太吗?现在怎么又变成了韩队副的太太?”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姐姐有什么病?真的病在床上出不了屋吗?”
谭萍萍不敢说话,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再问她什么也许就吓哭了。
萍萍的表现,更加重了刘菊淡的疑虑。韩队副还有另外一位太太,不知道姓什么,也是成天关在屋里不出门。这不能不令刘菊淡想起耒阳的花园饭店……她甚至天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花园饭店里任人污辱的女招待。又觉得自己还是没有逃出谭老板娘子的手心,那个相貌粗野的打手凶狠地抡起宽皮带,逼着她把那身半透明的夏布灯笼衣服也脱掉,跪在花厅里举着两碗茶。身边还跪着两个赤身裸体的女孩子,一个是哈玉,另一个是萍萍。一转眼,挥舞宽皮带的打手变成了独眼龙韩队副!围着她们取乐的茶客原来都是日本兵……
其实,周立言和王雨农今天坐在馒头形小山包上私下交谈的也是这个内容。周立言说:“要是教育狂再犯书生气,不赶紧联络组列开车,逃离这个鬼地方,哼,说不定哪天早晨一睁眼,火车站就挂上日本鬼子的膏药旗啦……咱们的刘小姐,还有五名女学生,唉,正好留在这柳州城里当那‘铁蹄下的歌女’……”
“歌女?”王雨农摇摇头,“在东京、大阪、神户,有歌女。日本兵打进南京城的时候可并不喜欢歌女!我是目击者,连十几岁的小姑娘都被轮奸啦,用刺刀挑孕妇的肚子……惨不忍睹!老弟,你也有点犯书生气吧。”
“是,我看过那本日寇暴行的图片集。”
“咱们有没有别的办法,不等火车,就早点离开柳州呢?”王雨农眨着眼睛试探周立言的口气。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步行逃难,我宁愿跟着你这位地理教员一块走。
“也许,咱们……”周立言心里想的则是一定要带着可爱的刘小姐一块走。刚说半句,发现刘菊淡独自走上小山包来,就不说了。他那没说出口的半句话是“扶轮中学应该散摊子啦。拖泥带水,谁也逃不脱!”
刘菊淡走过来,坐在他俩旁边,想听听二位男教员在聊什么。等了片刻,他俩反而不说话了。这使刘小姐感到尴尬,又不好意思立刻走开,便掐了一根胡葱叶子低头逗沙蟹。
满天晚霞,正是喝过了野菜粥之后的休息时间。三位教员坐在馒头形小山包顶上,抬头看看红云,低头摸摸青草,都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
自从来到柳州之后,周立言与刘菊淡的关系似乎疏远了一些。彼此都觉察到了这一点,可谁也说不出是为什么。现在,看着刘小姐抿着矜持的嘴唇——好象决心不开口说话的样子,只顾低着头逗沙蟹玩,周立言不由得想了很多……当他把刘菊淡“救”出花园饭店,又帮助她在扶轮中学谋到一个图书管理员职位的时候,周立言的自我感觉相当良好,事事都以老大哥和保护人的姿态对待这位人生地不熟的小妹妹。特别是刘菊淡知道了自己的未婚夫死于轰炸,精神有些失常的那些天,周立言简直为她操碎了心,不仅仅关心她的冷暖饥渴,而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将她挂在心上,随时随地加以照管,象影子般地跟进跟出,惟恐她一时想不开就去上吊、投河。后来坐进了闷罐车厢,客观上挤得要命,主观上的想法则是更亲近了——他让刘小姐坐在自己身边,摩肩擦臂全不介意,甚至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打盹儿……对这些举动,上自校长下至学生,全都不见怪,都承认了周老师与刘小姐之间的密切关系。而周立言也很自然地认为刘菊淡是“属于”他的了。这种“属于”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想,也不愿意深想——逃难途中,怎么能想那种事儿哩。
现在,周立言又觉得刘小姐不“属于”自己,而是渐渐地“属于”另外一个男人了。这又为什么呢?这种变化是怎么发生发展的呢?许多记忆的片断在他脑际快速地闪回,象一连串警钟的脆响不停地震动他的心。……章校长在耒阳杜甫祠堂里作最后一次演讲的时候,精神不正常的刘菊淡居然不哭不闹,也能认真听讲,好象她遇见了真正的上帝,心灵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刚到柳州,章校长就提出来要筹备开学,当周立言骂他是“教育狂”的时候,刘小姐非但不附和,反而处处同情“教育狂”,支持那个开学的梦想。章校长重新穿上旧西装,梳头、刮脸、擦皮鞋的当天,刘小姐也换上了干干净净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也是又洗澡又梳头的,好象两人有过默契。章校长教学生们唱《毕业歌》之后,刘小姐也常常教学生们唱歌。特别是那一天,章校长从柳州郊外的飞机场回来了,李长辛流着热泪给大家讲校长不肯坐飞机去重庆,是舍不得大家伙儿的时候,刘小姐也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泪……所有这些小事情,加到一起可就是件大事情了!它压得周立言胸闷心痛,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失落了什么呢?这还用问嘛,年轻美丽的刘菊淡小姐已经被四十二岁的老校长不动声色地争夺过去了!她的心再也不属于我姓周的穷教员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带她逃离柳州,离开扶轮中学和章校长!可是,她会听我的话吗?如果我把这个想法提出来,遭到了拒绝,怎么办?那不是进一步把她推向“教育狂”了么!可是,我又怎能舍下刘菊淡,跟王雨农这个干瘪的小老头儿一同去爬云贵高原哩……
周立言越不敢想,结果是想得越多。他侧过头来望望身边低着眉眼逗沙蟹玩的刘菊淡,突然感到自己正在烧盘——脸上火辣辣的发烫。因为他又想起了站在宿舍窗外偷看刘小姐更衣的情景……天呐,怎么就永远忘不了那一对儿小白馒头式的乳房哩!现在,这对儿可爱的白天鹅不就躲藏在眼前耸起的蓝布旗袍里边嘛。
正当周立言胡思乱想的当儿,也许王雨农瞧出了他发烧的脸盘,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便悄然走下山坡散步去了。山包上只坐着他们俩。西天的火烧云更红更亮,等一会儿太阳的回光返照消失的时候,将带来一个凉爽的黄昏。周立言必须抓住这个好时机呀,他也凑到跟前来看刘小姐逗沙蟹玩。
这种独特的游戏是余思燕的发明。她年龄最小,只有十二岁,却很聪敏。上完课,喝罢野菜粥,什么可玩的东西都没有,她就蹲在地下看蚂蚁搬家。她的眼睛尖,每次都能发现有几只蚂蚁跌进小小的陷阱,被恶鬼捉去吃掉了。一天,章校长批评哈玉和许济,不准这两个年龄大些的女学生上街去乱跑,余思燕立即懂得了校长的意思,也跟着学舌,说柳州遍地都是陷坑,连蚂蚁都会跌跤,掉进陷坑,就被恶鬼捉去吃掉了。这话逗得大家捧腹大笑,谁见过蚂蚁跌跤哩?更没听说过鬼怪爱吃蚂蚁呀!哈玉和许济反过来讥笑余思燕撒谎,连章校长也说了句“危险呐,连最小的学生都学坏了!”
余思燕受了莫大委屈,泪光闪闪,拉住校长的袖口不放,非叫他去看恶鬼吃蚂蚁不可。
原来,这馒头形小山包的顶上有一片黄沙土,沙土的质地很细,比河滩砂子的颗粒小得多。弯下腰来细看,地面上果然有许多很规则的圆锥形小坑,上口只有钮扣那么大,坑壁是六十度的斜坡,直达尖尖的坑底。
“这就是恶鬼的陷坑!”
余思燕噘着小嘴嘟哝,好象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诚实。章校长觉得很稀奇,别的老师和大哥大姐们也不敢再奚落余思燕了。大家悄悄地蹲下来,等待着蚂蚁跌跤和恶鬼来吃它……不久便出现了这种怪事儿:一只衔着食物的蚂蚁走到小坑整齐的边缘上,脚下的细沙粒立刻“溜坡”,蚂蚁也就跌跤了,连翻带滚地跌到了坑底。它扔掉食物,拚命往上爬,却怎么也爬不上来,从哪个方向都爬不上来——这圆锥形的陷坑虽然不足一公分深,却比蚂蚁的身子长许多倍,而且,四周坑壁都是六十度的陡坡,由细小而松散的黄沙粒儿组成,蚂蚁的“手脚”踩到哪个沙粒哪个沙粒儿就滚动,爬到哪边哪边就“塌方”!当它在这连续的“溜坡”和“塌方”当中挣扎一会儿之后,只能蹲在坑底喘口气了。就在此时,恶鬼出现——一只细长的小小螃蟹夹子(对蚂蚁来说则是比它身体还大的老虎钳子)突然从坑底正中央的细沙里伸了出来,准确无误地夹住蚂蚁的腰,又猛地将它拽进细沙里面去大嚼了。
这真是微观世界里一出惊心动魄的悲剧呀!
刘菊淡立刻想到了耒阳的花园饭店,想到了谭老板娘子设下的圈套,想到了光着身子跪在台阶上双手举碗的少女,想到了弱肉强食,想到自己好比是一只弱小的蚂蚁……
“沙蟹!这是沙蟹在捕食。”生物教师王雨农给同学们讲解:“这小小的陷阱是沙蟹建造的,就象蜘蛛会织网一样,是它们捕食的本能。沙蟹就躲在这坑底下的细沙土里,一听见细沙流动,就知道有个什么倒霉的小虫子跌进陷阱了;当它听着细沙不响了,又知道小虫子已经筋疲力尽,躺在坑底喘气休息。这时候,沙蟹就举起夹子来,对准自己头顶上,也就是这圆锥形陷阱的尖底儿,猛的一夹,万无一失,准能把小虫子夹住!……唉,造物者的智慧,真是奥妙无穷啊。”
听着王老师的话,师生们都沉默了,好象大家都和刘菊淡一样,联想到了现实生活中的大陷阱和大沙蟹。
“我能把沙蟹逗出来!”
余思燕嚷着。她不但证明了自己的诚实,还要显示自己的聪明。一边说,顺手掐了一截细长的胡葱叶子(王老师讲过,广西没有北方的大葱,只有这种野生的胡葱,也能吃,味道跟大葱一样),在一个没有跌进蚂蚁的小陷坑里轻轻搅动几下,模拟着蚂蚁“溜坡”的动静,然后把葱叶尖儿伸向坑底——沙蟹果然上当了,伸出夹子猛然夹住了葱叶儿,刚往下拽,余思燕反而往上一提,就把沙蟹“钓”了出来!哈,这个小小的恶鬼,身子吊在空中,还死夹着它的猎获物不放哩。
此后,刘菊淡跟孩子们一样,也喜欢逗沙蟹玩。所不同的,孩子们玩的时候嘻嘻哈哈;刘小姐却是眉头紧锁,每“钓”出一只小螃蟹样的恶鬼来,她都毫不容情地立刻将其处死,还在心里暗自骂道:谭老板娘子!独眼龙!日本鬼子!
这天黄昏,周立言等她又处死了一只小沙蟹,才鼓起勇气说:“菊淡,听我说句话。在所有的同事们当中,谁和你最亲近呢?……我认为,只有咱俩最亲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刘菊淡抬起头,张大忧郁的眼睛望着他,一声不响,不点头也不摇头。
周立言知道自己这句话的份量,不能指望她在几秒钟之内就作出肯定的答复,只能诱导她朝这方面思考问题,便说:“换句话讲,在这片尚未沦陷的国土上,你我都是孤孤单单的青年。柳州已经朝不保夕,就跟两个月以前的耒阳差不多……在这关键时刻,咱们不能对战局抱任何乐观的幻想,也不能对别人过多地依赖。你想过吗?”
刘菊淡的眼帘垂下来一半,虽不说话,也肯定在思考这些现实问题了。
“菊淡,希望你一定要相信我!理解我对你的关心,就象从前一样……”他忘情地拉过对方的手,又把这柔软的小手摁在自己胸口上,“咱们俩一块先走吧!别呆在这儿死等那辆火车啦……”
刘菊淡的手痉挛了一下,并没有抽回去。她真的感觉到了周立言的心脏在猛烈跳动。她相信这是一颗善良的心,怎么能把手抽回来呢。
周立言误解了。也许他激动得来不及思考,就用力一拉,把刘菊淡抱在怀里……姑娘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她实在是吓坏了,不知道该怎样对付这位搭救过自己、又处处照顾自己的恩人?他要干什么……这是爱情吗?徐斌向我求婚的时候多么文雅呵,至少写过一百封情书,而且还有媒人。这位周先生当然也是个好人,好人为什么不懂礼貌?这样强迫我……扶轮中学的人怎么差别这样大,他为什么不象章校长那么有风度?章校长有飞机都不坐,爱书如命,又爱学生,爱学校,你周立言为什么要偷着带我先逃走……“别这样!别这样,我求求你,放开我……”她恳求着。没有下决心反抗,把他的右手从胸前推开,那只左手又搂到胸脯上来了。她不敢喊叫,那多丢人呐……可是,真没办法,他的手劲大得多……不行,这样强迫人,我怎么敢单独跟你先走呀!
太阳早已落山。师生们也都聚到马蹄形的院子里听章校长讲岳飞抗金兵的故事去了。馒头形的小山包上只剩下了这两个青年人。也许他俩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以及应该怎样对待彼此之间的感情。只能使用“纠缠”这个字眼了。周立言把对方纠缠了很长时间,直到解开了刘菊淡蓝布旗袍大襟上的几个纽扣。真可怜,姑娘连件汗背心都没有。暗红色的云彩,朦胧的霞光,使他又一次看见了姑娘的乳房,死气百赖地伸手抚摸,结果是几个手指头被吓得哆嗦了三个月。
当天晚上,刘菊淡用毛巾擦洗自己的乳房,洗了三遍。从来没有人抚摸过它们,连徐斌也没有。她觉得周立言的手脏……为什么好心肠的男人也做这种坏事儿呢?这是爱?还是欺负人?她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不过,从此以后,她有意疏远周立言了,见了面不说话,或者低头而过,彼此都感到很不自然。
周立言则感到十二分的后悔。两个月以前他无意中偷看了刘小姐更衣,曾经十分后悔,如今又添了二分。这简直是不要脸,强迫人,自己把事情搞糟——最糟糕的直接后果,是失去了她对我的信任,决不会跟着我先逃离柳州了!这可怎么办?扪心自问,我是真正爱她的呀,只要她还在柳州,就是有哪个美军记者拉我上飞机,我也不忍心飞走啊!还有一个间接的后果,说来也奇怪,那就是刘小姐富有弹性的乳房吓傻了周立言的手指头——幸亏是左手,几个指头常常自动的哆嗦起来,唉,如果是右手,可怎么拿粉笔写字、拿筷子吃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