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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撤退 第一章

湘南的夏天,气候异常燥热。大概由于五岭山脉遮断了东南方向吹来的海风,每天下午三点钟以前,气温高达四十摄氏度左右。野草都晒蔫了,柳树叶子打了卷儿。空气停滞不动,好象划根火柴就能把它点燃。

古城耒阳,就在这灼人的暑气中煎熬着。

有家可归的人们,中午大都躲在堂屋的过道里,祈望刮来一点穿堂风。遇上这种没风的鬼日子,只好打起赤膊,穿条短裤头,躺在竹床上喘气和淌汗。浑身淌汗。年月久了,那青绿色的竹床和凉席,也就被汗水渍成油光光的褐黄色。中医和西医都能证明,出汗也是人体散热的一种机能。如若烈日当头,晒狠了,连汗都出不来,又头晕眼花,恶心呕吐,那,八成是中暑了,湖南人叫做发痧。最简便的治疗方法,就是刮痧:用一枚大铜钱蘸着茶油,在脊背上来回刮;或者将中指和食指弯曲着,蘸了凉水,在病人的额头、脖颈、胳臂弯里,“波、波”有声地使劲揪。直到脊背上刮出一条条尺把长的淤血条子,或者额头等部位揪出了许多半寸长的紫褐色血印子,那暑气才算随着脏血散了出去,症状消失,人便得救了。

由于抗战期间缺医少药,连万金油、十滴水和八卦丹之类的防暑药也是奢侈品,所以耒阳的成年人,不分男女,大都掌握了刮痧和扯痧的技术。而且他们自己的额头和脖子上,也常带扯过痧的血印子。

至于那些从外省逃到耒阳来,无家可归的难民,在这酷暑如蒸的日子里,发痧而死的几乎天天都有。

耒阳县城在三国时代是出过名的。因为怀才不遇的凤雏先生在此屈居县令,大将张飞还来检查过他的政绩。没承想一千七百四十年之后,这小小古城又一次出了名——“长沙大火”烧毁了城区十之七八的建筑物;国民党的湖南省政府迁来此地,将耒阳作为抗战时期的临时省会。各种机关、团体、学校、商贾,大量的难民和半难民,陆续拥来。县城的人口便由一万陡增为十余万。

这天中午,赤日炎炎,在耒阳县城的中心广场,也就是古代的校场坪上,便有一位年轻的女难民发了痧。她先是感到恶心头晕,两腿发软,继而天转地转,手脚发凉……自知不妙,就勉强地拖着行李卷儿和一口沉重的小皮箱,挣扎着走到广场一侧的露天大戏台脚下,蹲在阴凉处。此时她唇干舌燥,由于连日奔波,饥一顿渴半天的,虚火攻心,真想吃碗凉粉,或者喝一杯凉茶呀……可是她没有钱。衣兜里连几毛小钱也没有了。作为高等职业专科学校的女学生,直到今天为止,生活还没有把她逼到讨口的田地。还能坚持多久呢?如果今天仍然找不到徐先生……是不是现在就舍掉脸皮去向别人讨一口茶喝呢?一杯凉茶能救命呵……她四下里扫视着。广场上的瓦砾被烈日烤得冒了烟。连只麻雀都不敢在此停栖,更不见个人影儿,哪里去讨茶!

面前,不出百步,倒是有几亩墨绿色的荷叶,覆盖着一个椭圆形的大池塘。她想起来了,这一定是古老的蔡子湖,徐先生在信中多次说过的,相传是蔡伦当年造纸用的沤麻坑,也是徐先生时常散步的地方。去,湖里一定有水!

她再一次扫视广场,依然空旷无人。没有人可以过来帮助她;也不会有人偷行李。她手撑膝盖,费力地站起来,头重脚轻,摇晃着向蔡子湖走过去。在湖边寻找一块垫脚石,便迫不及待地蹲下,跪下,弯着腰,伸着双手拨开浮萍去捧水喝。可是,眼前一黑,金星乱迸,她一头栽进了水中……

“唉!又是一个,实在活不下去的。”

原来,广场破旧的大戏台上,倒是居住着好几户难民。那女学生刚才没发现戏台上面躺着人。现在,蔡子湖边“扑通”一响,有人投水,难民们倒是听见了,还有几个人看见了。不过,他们只是抬起眼皮朝湖边望望,同情地叹口气;既不惊讶,也不过去搭救。本来嘛,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有实在没了活路的人才会投湖自尽。他们住在这高高的大戏台上,隔三岔五就能看见一起跳湖自杀的。救也没用,你今天把她捞起来,明天她还会跳进去。

“这是架(个)妹子,穿得蛮体面的,莫不是发痧了哟!”

一个卖香烟的大嫂操着浓重的耒阳口音叫喊起来。

她为了躲避毒日头,每天中午都把香烟摊搬到这有顶棚的大戏台上来,打盹歇晌。刚才幸亏她没打瞌睡,听见台下脚步声,也看见了这个身穿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的女学生,踉踉跄跄拖着行李走过来,又挣扎着走向湖边的样子。她想,要投湖,做么子还要费力把行李拖过来放好?哎呀,一定是这架妹子发痧了,一脑壳栽下去的!经她这么一喊一叫,两个年轻的难民忽然明白了,急忙跳下戏台,与这耒阳大嫂一同跑到湖边,在没膝的浅水处救起了那个女学生。

果然不是跳水自杀的。耒阳大嫂得了理,为了证明自己心好而且判断正确,大嗓门儿嚷着:“要是寻死,做么子往这浅兮兮的水里跳?快呀,麻利快,背起噻!救命积阴德哟,我来帮她刮痧!”

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停放。年轻的难民又把这落水的女病人背回到大戏台脚下的阴凉处。好在这儿人多,好几家难民嘛,大眼瞪小眼的,还没有人偷走女学生的行李卷和小皮箱。耒阳大嫂已经取得了主事人的资格,便指挥那两个小伙子,把女学生放下,趴在她自己的行李卷上,先让她吐了一汪儿水;就从衣兜里摸出个大铜钱,准备刮痧。

“哪个来帮把手噻!都是中国人嘛……端碗冷水来。麻利快!”

耒阳大嫂摆出主治医师的架势,一边动手解开女学生的旗袍纽扣,一边发号施令带劝善。

刮痧,是个新鲜事儿,外省的难民多半没见过,就围过来看热闹,也想学一手。一看这耒阳大嫂正给女学生脱旗袍,男观众就更加感兴趣了。这时,难民中挤进来一位半老太太,好心人,端过一碗凉水,又帮着耒阳大嫂,四只手一起脱下了女学生水湿的旗袍和背心……

“造孽哟!一架孤身妹子,在外掐(吃)不尽的苦哟……”耒阳大嫂手捏铜钱,蘸着凉水,不停地在女学生的赤背上刮出血印子来,同时不停嘴地念叨着。

“闪开点儿!个啥?谁家没有姐姐妹妹呀!别这么不嫌害臊,没出息,不要脸!”

半老太太的清规戒律多,容不得男人们围着圈儿瞧女人的光身子。而且她的辈儿大,有某种家长的责任和威严,便以保定府的口音责骂着看热闹的男性难民,抡起胳臂象轰苍蝇般地驱赶他们。又把那件湿旗袍拽过来盖在女学生的大腿上。

女学生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男人们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走开了。有几个又爬上大戏台,从上往下偷看……也许是刮痧见了效,也许是女学生被蔡子湖水一激一浸,她开始恢复知觉了,身子痛楚地扭动了几下,微微哆嗦着——刮痧是很疼的呀。

“好罗!救过来罗……苦命妹子忍着些,你还年轻噻,有碗饭掐就要活下克(去)!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张开了眼睛啦……”

耒阳大嫂为自己救活了一条人命而傲气。特别是当着众位难民的面,这傲气又变成了神气。她眉毛挑得老高,话音也提高了好几度。

保定府的半老太太此时无事可做。出于妇女某种善良的本性,她对男人们继续偷看这女同胞的光膀子感到愤怒,或者说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感觉吧,就想赶早给这姑娘穿件衣裳遮遮丑。她自作主张地打开了女学生没上锁的小皮箱,大失所望,满箱子全是书。

不如何时,一位身穿湘云纱(浏阳夏布)裤褂,头戴细白草帽的中年男子从这儿过路,也不动声色地站定了观看刮痧。难民们和卖香烟的大嫂都认识他。这位又胖又壮的先生,是大戏台后边花园饭店鼎鼎大名的董掌柜。他虽然也是逃难来到耒阳县的山东客商,却是个生财有道的主儿。他有钱,几年前在长沙开了店铺;同时颇有远见地到耒阳县城中心租下了一片民房和祠堂,改建成全县规模最大也是最漂亮的一座旅馆兼酒家。省政府迁来耒阳之后,花园饭店随之升级,董掌柜的又在这荒草丛生的古校场坪,用篱笆圈了一亩多地,辟为露天茶座。日落之后,这里的生意十分兴隆。一不怕日晒,二不怕敌机空袭,三有漂亮的女招待,所以连省政府的厅长局长们也常来此乘凉,听留声机放京戏,谈买卖,或者赌牌九。不少难民都曾求过董掌柜的,想在花园饭店或露天茶园里谋个差事,挣碗饭吃。然而他不收男的,只挑了一些年轻漂亮的独身姑娘当女招待。

现在,董掌柜的光临大戏台下,目不转睛地看刮痧,是不是有意收留这个无亲无靠的女难民呢?

他似乎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因为那女学生一直耷拉着脑袋趴在行李卷上,除了赤裸的后脊梁,什么也看不见。

“是单身的吗?病得不重吧?”

董掌柜的走前两步,发话了。耒阳大嫂忙不迭一连声回答了好几个“是罗”!

“干嘛老让她趴着哇……”

董掌柜的只说了半句话,耒阳大嫂和那保定府的半老太太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定是想看看这姑娘的脸蛋是否生得标致?半老太太想得很快,要是被董掌柜的相中了,招进花园饭店里去端茶倒水,混碗饭吃(那残羹剩饭也是好的呀,难民们常在厨房后门争抢泔水嘛),也是这妞儿的一条活路啊!因此,她立刻放弃了男人不准看女人光身子的偏见,赶紧捅了耒阳大嫂一下,二人一齐用力,把半昏迷状态的女学生搬起上身,还托住她的下巴,请董掌柜的看脸蛋儿。

董掌柜的好象患有近视眼,又往前跨了两步,意犹未足……耒阳大嫂是个乖觉的小贩,最会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她一扭头,立即发现,是半老太太托着姑娘下巴颏的那只胳臂,挡住了什么。她立刻拽开半老太太的胳臂,又扶直了姑娘的后腰,使她挺起胸脯,让董掌柜的仔细看那一对儿小白馒头式的乳房……董掌柜的露出一丝笑容,点点头。耒阳大嫂抓住了他的心思,将女学生一把揽在怀里,咧嘴笑,又夸功邀赏般地说着:“这架妹子是我从水里捞出来的!是我刮痧救活了的!”

半老太太忽然明白过来,也嚷开了:“是我端来的一碗凉水……我也有一份儿!”

下水捞人的那两个年轻难民,此时也跳下戏台来争功:“是我们俩捞上来的!”

耒阳大嫂把那女学生撂在草地上,爬起来跟青年难民争吵,跳着脚大喊大叫。

“我要不喊那一声,你们才不得克的!我要不麻利刮痧,这架妹子万万救不活的!”

“你想独吞呐?你一个人捞得起来吗?”

“说得在理儿!这小妞是我背到这儿的!你让大家伙儿评评理,说句公道话:有没有我一份儿?”

“对,大家讲!大家评个理儿。”

“讲么子大家大家的哟,你们这些背时的下江佬,都是些个见死不救的痞子!”

耒阳大嫂出口伤众,激起了公愤。原来耒阳人管所有的难民,也就是所有的外地人,统称下江佬。这就把那些并未参加争功的难民们也激怒了。戏台上又跳起来不少男女,居高临下地指着耒阳大嫂叫骂。

耒阳大嫂毫不示弱。她发挥着“无湘不成军”的好斗传统;利用小商贩终日叫卖锻炼出来的大嗓门儿;以及自幼听惯了的骂大街的套话——骂词儿极为丰富多彩,一套又一套,三个钟头也用不完!便前后应对,左右开弓,上下冲突,舌战群敌,掀起了一场臭骂的高潮。

可怜那赤身露体的女学生,此时还处于半昏迷状态,佝偻着身子躺在草地上,一无所知,就象一头哑巴牲口,任凭别人叫卖和争夺……

董掌柜的并不理会耒阳大嫂与难民们的对骂。他根本不认为自己是难民,所以也不在乎你骂不骂下江佬。他所关心的,仅仅是发财。发国难财也问心无愧。此时,趁大家骂得天昏地暗,他便弯下身去翻看了女学生的书箱子,发现一本相册,头几页贴都是这位高等职业专科女生本人的照片:身穿旗袍的,穿学生制服的,穿裙子的,面容甜净,身材苗条,亭亭玉立;并不象身旁蜷缩着的这个女病人蓬头散发、面如白纸的模样。他心中一喜,妙哇,好生调养几天,梳妆打扮一下,还是个迷客的小美人哩!

“别吵啦——!”

董掌柜的喝唬一声,随手掏出一叠拾元的法币钞票,散给耒阳大嫂、半老太太和那两个下水捞人的年轻难民每人一张,立刻平息了这场高水平的对骂。而且彼此走运,公平合理,皆大欢喜,花四十元钱从四个人手里买了个大姑娘,哈哈,一本万利!

“快给她穿上衣裳!连行李、皮箱一块送到我饭店里去。”

得到赏钱的自不消说,就连那没有领赏的难民,为了讨好,也赶紧上前帮忙。他们七手八脚,很快就给女学生穿上衣服,拢拢头发,有的还乘机吃豆腐,往乳房上摸一把,拧一下屁股蛋儿,又争着去提皮箱、扛行李卷。

这是公元一九四四年,也就是“七七”抗战七周年纪念日前夕发生的一件小小事情。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学生,穿着半湿半干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如梦似睡,昏昏沉沉,被几位救命恩人连搀带架地送进花园饭店,交给一位年轻泼辣的谭老板娘子调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