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扶轮中学一共有十七位正式成员了。闷罐车厢里,经过大力士李长辛的努力调整,也还是一只塞得满满登登的大沙丁鱼罐头。人增加了四位,大米多了三麻袋,还多了鲜于国风的两箱子画稿和纸笔颜料。而且大铁门外边还挂了一只网篮,里边卧着学生们的宠儿小灰鹅。
火车头还在努力烧汽。利用开车前的这段时间,李长辛指挥大家作了两次登车实验,结果是令人沮丧的。躺不下身、伸不开腿还是小事;人挤紧了就关不上门,使劲关上之后从里边又很难打开,这可就是件大事了!李长辛关门、开门累了几身汗,不由得发了火,操起山东腔来:“这不中!盛不下十七个人,闷死驴啦!俺宁愿去坐车顶棚!”
于是便开始了一场真心诚意的谦让:最先是鲜于国风和小陈教员自愿去坐车顶,但是章校长不批准,怎么能刚下“口头聘书”就不一视同仁哩!于是,章校长决定自己和李长辛上去坐车顶。刘菊淡立刻反对,她此时已经认定鲜于和小陈是自己强拉上车来的朋友,当然应该由她去坐车顶!一听这话,周立言急了眼,他又想起自己是刘小姐的保护人,上午仅仅拽掉一只袖子,害怕自己误了火车,没敢往远处去追她,那已经是失职和丢丑的事情了,现在正好有了这个弥补感情的机会,所以他坚决要求代替刘小姐去坐车顶……争来争去,最后还是王雨农出了个主意:除了学生和女士之外,大家轮流着上去坐车顶。
烧劈柴的火车头经过几个小时的努力,终于把锅炉烧开,嗤嗤的冒白汽了!不是一个火车头,而是两个——一个在前边拉,一个在后边推,才能爬上云贵高原的陡坡——前后的火车头都在冒白汽,开车的时刻快到了。
章校长是个重感情的人。见到车头冒白汽,他便跑到月台上来找一个人,找自己的学生,那位可敬可爱的调度员,向他告别,致敬!
一路寻找,章校长同时也看清了这列升火待发的难民列车的全貌。它既有闷罐车厢,也有三等客车车厢,不论哪种,所有的车厢顶上、车厢底下,都坐(躺)满了难民。特别是那些客车车厢,每一个窗口外边都吊着好几只箩筐之类的容器,里面装满了各种东西,有些还装着小孩儿,为的是吊在窗外挤不着。前拉后推的两个火车头上,竟然也爬满了难民,就连火车头最前面巨大的防护铲上也斜靠着十来个人。所以,整列火车的外边,上下左右全是人!远远望去,活象一条臃肿的毛毛虫,浑身爬满了蚂蚁。
章树人校长惊愕了!他痛恨侵略战争,痛恨国民政府的无能,渐渐地也痛恨自己的眼睛和良心了——为什么把这爬满了难民的列车看成毛毛虫和蚂蚁啊?
他没有找见自己的学生,这列“毛虫火车”已经汽笛长鸣了!多么亲切的汽笛声呵,整整滞留两个多月,终于又听见了你开车的信号!章校长的眼睛湿润了。这响亮的汽笛声告诉他,自己教育出来的学生还坚守在岗位上,正在发出开车的命令。
别了,水深火热之中的柳州!
“毛虫火车”挣脱了种种羁绊,驶出了拥塞的车站,就象从篓子里挣扎出来的一只螃蟹,伸展开腿脚,向柳江岸边爬去。
为了“身先士卒”,也由于最后上车,这“第一班”便由章校长先坐车顶。另一位坐车顶的是小陈教员。谁知车顶上的准职工十分缺乏谦让精神,不愿意将他们业已占据的尺方之地再缩紧一点,以致小陈教员只坐了个檐角,如若打盹儿就一定会掉下去。章校长最后上车顶,处境更不济,只争得了一个屁股的地盘,两只脚怎么也挪不上来,只能在棚檐外边耷拉着。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他索性再往外挪一寸,把脚踩在上车顶的铁爬梯上。
开车之后,车身摇晃得相当厉害。这位在铁路上工作多年的扶轮中学校长,虽然早就知道黔桂线是一条尚未修通的半截子新铁路,路基不平实,但是,只有现在,他才第一次体味到坐车顶与坐在车厢里大不相同——下边晃一寸,顶上就要晃动半尺!他担心坐在檐角上的小陈教员被摇晃下去,就前后左右地寻视着,想为他找个扶手的东西……可惜这光溜溜的车顶上一无所有。不,有了!他摸到屁股底下有一条紧绷绷的粗麻绳,原来是准职工们事先从这边拴到那边、横贯车顶的“扶手”兼“安全带”。他喜出望外,赶紧告诉小陈教员,叫他向准职工学习,用手攥紧这条“安全带”。
车开快了,朔风推人!章校长开始发现自身也是“地位不稳”。拉“安全带”吧,可惜这条绳子又偏偏坐在自己屁股底下,难了……这可怎么办呢?要是一头栽下去,就这样送了命,又对得起谁哩!他用手沿着自己屁股底下的绳子往外摸,恰恰又摸到了一个女人的屁股上,不妙,虽说彼此都是难胞,也不能把手伸到女人屁股旁边去拽这条“安全带”吧!正在为难之际,忽然有个东西在抽打他的腿。低头一看,原来是这条粗麻绳的绳子头儿——它拴死在铁爬梯上,又富余出来二尺多长一截绳头儿,被风吹得象条鞭子,来回在他的腿上抽打。章校长急中生智,索性把这截绳子头儿捆死在自己脚脖子上,一则可以不再挨抽打,二来可以预防万一——万一自己一头栽下去,也还可以变成一朵“倒挂金钟”的花儿呐。
也许这又是一桩当代科学无法解释的心灵感应吧?只因为这截两尺半的绳子头儿,不但救了章树人校长一命,而且使他变成了黔桂线上惨绝人寰的巨大悲剧的目击者。
柳江大铁桥突然出现在“毛虫火车”的面前。桥上的钢梁铁架象个隧洞一样迎面冲来,又象“毛虫火车”急速地要钻过隧洞。这有什么奇怪?火车过桥嘛。不!不啊!原来桥头的铁架子上横着一块巨大的标语牌!
“抗战必胜,建国必成!”蒋委员长书写的八个大字,闪着血光迎面扑来!
谁也来不及思考什么,“毛虫火车”从下面穿过的刹那间,这标语牌就变成了一块巨型刮泥板,将车顶上的男女老幼纷纷刮了下去!
好几百人哪!在急促的、极度恐慌的嚎叫声中摔到了桥下,跌落在波涛滚滚的柳江里!
章树人被别的身体挤了一下就栽将下去,迅即变成了一朵盛开的“倒挂金钟”。无须吹牛,他接受了人生、命运、本能和历史的重托,没有闭上眼睛。一切都颠倒了!柳江变成了天河,火车轮子朝天,铁轨是天上的两把铡刀,许多男女老幼的罪人腾空而起,从列车两侧飞向天河,从车厢与车厢之间的缝隙飞了上去,飞得好看极了!飞到了铡刀上,立刻被无数车轮前赴后继地切掉肢体,切断身躯!在天空中切碎,血花飞射向更高的天河。列车过后,天上的铁轨闪烁着血光,桥头涌着鲜血,天上的柳江翻滚着红色的浪花……天哪!一切都过去了,过得这般快!又象燃放了一通焰火,好几百人的血肉就升天了,烟消云散了,什么事也没有了……只有那巨大的标语牌安然无恙,依然横在桥头,等待着下一列“毛虫火车”。
虽然一切都是上下颠倒的,章树人先生还是目睹了这一切,始终瞪大雪亮的眼睛。他没有辜负上帝赐予的这一分钟今古奇观。
几天之后,当他神志清醒了的时候,曾经对师生们说过一段话:“……也许是上帝不许我闭上眼睛。这种草菅人命的悲剧,总得有人看见,有人记住,有人把它说出来吧!我正着看,倒着看,吊着看,无论如何从头看到了底,有资格当一名历史的见证人了。除了把这血的事实告诉世人,告诉后人之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唉,难怪乎别人说咱们中国历来是个标语口号的国家呀!不务实,尚空谈。靠标语牌子去打仗,此种恶习何日才能彻底铲除啊!”
过了柳江大铁桥之后,第一个小站叫新圩。圩就是北方农村的集,眼下却没有农民来这里赶集。第二站是洛满,第三站流山。站与站之间,大约都是三四十华里,相当难民们步行一天的路程。然而这列“毛虫火车”却是每站必停,一停就是三五天。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停车,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车。大家只能在车上等着,在车厢旁边耗着……没病的人也会急出病来,年轻人也要生白发啊。
好在已经立秋,天气不那么炎热了。加之柳江铁桥上的巨大惨案刚刚过去,车上的人大都被吓傻了,所以,尽管火车常停,人心烦躁,倒是没有什么寻衅闹事、打架斗殴的。连小孩子也不哭了。成年人多数吃不下饭,端起饭碗就想起血肉横飞的柳江桥,颇能节省粮食。还有些老年人悟道了,不信佛的也在悄悄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幸亏我没坐到车顶上去,这必定是前辈子的功德,祖宗的福荫,既然活了下来,就赶紧行善,修行来世吧……您看,柳江惨案的“好处”实在多,简直妙不可言。
“扶轮中学”的人们更是很少说话。章校长说过几句,没人答腔,也就不再多说了,心想,柳江铁桥的大惨案不能就这样白白的“烟消云散”了,活着的人不说话,让那几百冤魂到哪儿去告状?他取出纸和笔,坐到田坎上去写文章,无题,只是把亲眼所见的惨状详细地记录下来,也许有朝一日可以编入抗战实录或者中国铁道史吧?王雨农看见校长在写什么,也不过去问,他心里明白,在此类惨案面前,文人能做什么?最大的本事也就是写几篇文章吧?让后人看了感叹一番而已。此时,心中最难受的莫过于刘菊淡小姐,她认准了自己是个“杀人犯”,小陈教员和鲜于原本是不坐火车的,我非把他俩拉来不可,结果开车十几分钟小陈教员就送了命!现在,鲜于国风天天流泪,不说话,也不理人,叫我怎么办?一头撞死在车轮下也换不回小陈教员的生命啊!李长辛的想法又不同,从开车到现在,他始终没见着独眼龙韩队长,莫非这条恶棍也葬身柳江桥下了?想想又不对头,这家伙不大可能去坐车顶……他想跟别人打听一下,看见独眼韩没有?可惜大家都低着头叹气不理人,也就不便去问。
两个火车头也都压着火,冒出一缕缕淡淡的青烟,好象说明不久还有开车的希望,又好象是陪着难民们一块儿喘息、叹气。
来到第四个小站三岔的时候,情况变了。为了给军车让路,“毛虫火车”被甩进了一条道岔子,一停就是三十天!
火车头熄了火。难民们也泄了气,一个个无精打采,在铁道旁边的坡坎上搭了地铺,埋锅做饭。
从闷罐车厢里钻出来,在山坡草皮上睡地铺,白天晒晒太阳,晚上看看星星,对“扶轮中学”的孩子们来说,比挤在车厢里强得多。好在没下雨,夜里也不冷,还没有哪个学生闹病。这天夜里,哈玉悄悄地对刘菊淡说:“火车这么慢,还不如让小陈老师他们步行哩。要是他走路逃难,就不会摔死,还比火车快!”刘小姐没法回话,只能悄悄流泪,浸湿了半边枕头。早晨,哈玉见刘菊淡双眼哭成了桃儿,才发现是自己多嘴,再也不敢提小陈教员了。
章校长到车站去打听了几次,这才知道了“毛虫火车”逢站必停的原因:黔桂路上的火车实在是太多了。只有前面的一列火车开出了站,后面的一列才能进站——所有的火车都在这样一步一步地挪窝儿!遇见了哪列带枪带炮的军车想要优先通过,要后来者居上的话,那么就会发生目前的情形——把各站的难民列车统统赶到道岔子里去。
知道了小站三岔将要变成一个“大站”,章树人校长心中更是暗自着急。大好光阴就这样虚度了么?这儿还不如柳州哩……看着这些风餐露宿的同胞,他心里发凉,发紧。瞧,成年人大都低头闷坐,唉声叹气;老年人蒙头睡觉;也有些年轻人渐渐忘记了柳江桥上的大惨案,压不住火了,因为一丁点儿莫名其妙的小事情就互相辱骂,故意发泄,甚至大打出手。最可怜的则是难民的孩子们,从山坡剜些野菜回来之后,一个个坐在坡坎上,不说不玩,不哭不笑,一动不动,连眼神都是呆滞的,活象一些面带菜色的小老头儿。侵略战争夺去了他们的家园、学校、健康和欢乐,又把饥寒、恐惧、无知和野蛮强加于他们的身心,然而这就是我们的下一代呀!他们正当学习的年龄,时光却象眼前的龙江水一般白白地流逝。
章校长的心在暗自流血。他知道日寇此番大举进犯已是强弩之末,不会持续多久了。他也知道祖国大地遍布疮痍。最使他忧虑的却是将来,驱逐倭寇之后,靠谁来医治战争创伤,靠谁来重建我们的家园,振兴我们的国家呢?就靠眼前这些荒废了学业的“小老头儿”么?!
校长的良心,“教育狂”的极端热忱,又促使章树人活动起来了。他写了一张海报,贴在闷罐车厢的大铁门上,宣布这里是个随车图书馆。历史、地理、文艺书刊,还有大量学生课本,皆可免费借阅。只要登记个姓名,写清自己的车厢号码,不损坏书页,开车前负责送还就行……可惜,这张海报就象扔进了龙江,连一星半点儿浪花也没有激起来。
“咱们章校长真是疯了!不知道姚大夫能不能治疯病……他这稀里古怪的作法儿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呢?连饭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思啃书本呀!”周立言没好气儿地挖苦着。
王雨农也苦笑着摇头:“也许校长认为,这些人有书看,就不会骂架玩啦。听,那边骂得多么花花!”
邻车厢的两位官太太正在对骂。她俩早就忘记了柳江铁桥上发生的惨案,所以骂兴复萌,至少已经对骂半个钟头了。骂词儿之丰富,之下流,之俏皮,之顺畅,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而且,对骂也有技巧,忽而连珠炮,忽而机关枪,忽而刺刀见红,忽而炸弹轰鸣;你唱高腔,我还快板;你气死夜莺,我羞煞黄雀;你一连串能骂遍祖宗八辈儿,我一口气能数出三十六个葫芦。而且,骂人还有姿势,双手插腰,平地跳脚;你喷唾沫,我吐舌头;你拍屁股,我捶胸脯;你能大鹏展翅,我会鹞子翻身!如此这般,语汇丰富多彩,技巧高超娴熟,舞姿激烈风流,妙趣横生,百看不厌,这对骂也就成了比赛,成了一门艺术。因此始终没人劝架。周围众多的观众,包括她俩的官人在内,大概都想借此消愁,抒发胸间一口闷气吧?
“打呀!干嘛还不动手哩?揪住头发……对,把小褂儿撕破了才好看哩!”
“王熙凤怒打潘金莲,全武行!四大名旦也演不出这台好戏来!”
男人们百无聊赖,你一言我一语地在旁边起讧……
周立言叹息着:“假如借给她俩一人一本书,就能制止这种无聊的打骂,我也愿意帮助章校长,把书送上门去!”
可巧周老师这句话被章校长听见了,而且使他大受启发,茅塞顿开。他立刻叫图书管理员刘菊淡选出几十本文图并茂的书刊,让哈玉、许济这两名年纪大些的女生捧着,跟刘小姐一起到各节车厢送书去了。
“谁要看书吗?快借书啊!读一读岳飞、文天祥、戚继光的故事吧,书中自有百万兵!”
“年轻人快看书吧,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抓紧时光,开卷有益,快来借书吧!”
我们可爱的章校长,知识渊博,什么都会,唯独不会象小贩那样拿腔拿调儿地吆喝买卖。但他今天却带头吆喝起来了!这是一种什么调门儿,什么表情啊……
许济小时候摆摊儿卖过水蜜桃和莱阳梨,跟爹娘学会了吆喝,现在张嘴一唱,全是胶东味的。楚楚乡音,又想起了被鬼子兵活活烧死的亲爹,不禁呜咽起来,泪洒书扉……
刘菊淡和哈玉是大姑娘了,虽然害羞,见章校长都带头吆喝,也就诚心诚意地跟着吆喝起来:“借书吧!借书吧!免费借书看哪!”
要是在正常的岁月里,师生们这种近乎劝善的行为,唱诗一般优美的音调儿,本应催人泪下!然而,今天所得到的却是冷漠和惊疑的目光,摇手,扭头,甚至躲避。
只有一位老实人,憨憨地对章校长说了一句人话:“谢谢啦!俺斗大的字只认识一升。”
还有一位小官吏训了章校长一顿:“你疯了?讨饭就说讨饭,卖女就说卖女,吼什么借书哇?鬼才听得懂,快走开!”
这是明的。暗的呢?独眼龙韩队长躲在一节客车车厢里,指点着刘小姐她们对几个汉子说:“快瞧,这就是学校的三个大美妞儿,细腰,圆屁股蛋儿,奶子翘得高高的,全是没开过苞的好货!听,还会唱曲儿哩……”
别的难民们呢?连句话都懒得说。章校长领着三个姑娘从他们面前走过,请他们借书,他们就象没听见一样,脸上毫无表情。其实,他们心里有自己的判断,哼,这书本本里没准就夹着几张税票!还书的时候要不逼你交纳一笔花花税才有鬼哩。财政部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蒋宋孔陈的家财是从哪儿来的?谁个不晓得国民党的苛捐杂税名堂多呀,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对难民还要变着法儿收税呀,借书?呸,天书也不看!
只吆喝了两个钟头,处处遭白眼,章校长发明的借书活动就被迫收场了。
究竟什么是“教育狂”?送书回来,刘菊淡坐在田坎上暗自思量。一个人,当他对教育事业爱到了着魔的程度,爱到了不顾一切的时候,或者说,对教育的深远意义,他比别人多看出了几步“棋”,达到了常人难以理解的境界,那么,他就会被大家讥笑为“狂人”了。
瞧,我们可爱的章树人校长,在借书和送书失败之后,并不灰心,也不埋怨别人无知,而是毫不气馁地毅然宣布,“扶轮中学”在三岔小站又一次复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