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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撤退 第十章

早晨,当附近的难民们醒来的时候,只见那座馒头形的小山包上,驻过丘八的小学校门口,已经挂上了“扶轮中学”白漆黑字的大木牌子。而且,一个彪形大汉还在墙上贴出了打眼的招生广告。

谁也没料到,这件事在难民们心中好比响了一声春雷!他们欣喜若狂,含着热泪奔走相告,一传十,百传千,很快就变成了柳州城的头条新闻。

“小日本吃了败仗啦!”

“咱们中国军队收复了衡阳。”

“不止吧,我听说连长沙都光复啦!”

“对对,这是第二次湘北大捷呀。”

“反正是打了大胜仗啦,要不然,这扶轮中学能张榜招生吗?”

“走!看看去。这是铁路中学,铁路局的消息最灵通……”

这话倒是不错。柳州早就没有报纸了,更听不见广播,前线的各种消息都是难民们嘴里传来的。据说火车站的调度室还有电话,所以大家都认为铁路局的消息最快、最可靠。

一些上岁数的老年人,患病的觉着腿脚有了劲儿,没病的也挺直了腰杆,扔掉了拐棍儿……三五成群,亲自跑到学校所在地的小山包上察看虚实来了。

只见身材修长的章校长又穿上了他那套浅灰色的旧西装,白衬衣系着深咖啡色的领带,刚刮过脸,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拿着一块湿布在校门口细心擦洗那“扶轮中学”的牌子哩。这块牌子,曾有几位教员建议留在耒阳的杜甫祠堂里,由他们保存着,等打败了倭寇就立刻挂出去。章校长被这个建议感动了,暗自往肚里流过泪,但他还是把校牌带上了火车——可见他早就盘算着随时开学了。

这所扶轮小学,一共有三排红砖平房,在馒头形小山包的向阳坡围成了个马蹄形的院子。房后是高高的白杨和较矮的冬青组成的树篱;房前的院子并不大,但比较平整,是个缩小了的篮球场;马蹄形的缺口部分,是院子的南墙,正中央是校门;校门口有一间传达室和一面影壁,影壁墙上写着“志在扶轮”四个大字。

老年难民和越来越多的难民们,走到馒头形小山包的各个方位,有些人还爬到馒头山顶上去,从不同的角度,或远或近地观望着这个学校。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七八名男女学生正在扫院子,擦窗户;几位教员还在修理课桌和板凳哩……呀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要是咱中国军队没打大胜仗,谁还有心思干这些傻事儿哩!

可别小瞧了章校长这一身旧西装呵。今天大清早他还刮脸、梳头、擦皮鞋……这些举动悄悄地感染了“全校”师生员工,好比给每个人都吃了定心丸,打了强心针,鼓舞着大家的情绪。更加伟大的作用,是让附近的难民们又一次看到了人的尊严——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国人了!在章校长面前,他们感到惭愧,恨不得立刻跑回难民棚里去洗脸、梳头、换衣裳。

在难民们的眼里,攀援窗棂擦玻璃的几个学生,真象一群和平鸽。这些可爱的孩子、学校、教室、课桌,以及扫院子做卫生……都给予人们一种和平的希望或回忆。特别是那些带着孩子逃难的家长,立刻想到了自家的小柱子和小妞儿,他们也是学生呵……

孩子失学,也许比父母失业更令人心酸!

“湘北大捷”的好消息继续在难民群里流传着……可是并没有孩子前来报名上学。

从桂林方面逃来的难民群不断涌进柳州。他们带来的都是坏消息。局势也确实在继续恶化。每天三番五次跑到火车站去看那节闷罐车厢的周立言老师气喘吁吁地跑回馒头形小山包来了,向章校长报告,“不好!咱们的车厢被甩进道岔子里去啦……”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章校长多次找过站长和调度,都是这么答复的:等候重新“组列”。因此,暂时被甩进道岔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立言,别着急。这里是黔桂线了,是得重新组列。学校的车厢总不能长期停在月台边上挡道呀。”章校长心平气和地安慰周立言,自然也是说给大家听的。

道理虽然如此,可是谁也不愿意听到这个坏消息。周立言天天跑去看车厢,就是希望它不被甩进道岔子,结果却是“证实”了这个坏消息。柳州火站积压的火车太多了!天知道要等多久才能从那条死胡同般的道岔子里拖出来“组列”出发呢?

“校长!”周立言焦虑地恳求道:“您还是全力以赴去联络挂车的事儿吧,不论挂到哪一列车上,早走一天总比晚一天强。据我看,要是再有一些车厢甩进那条岔道,把咱学校的闷罐堵在了里边,那可就想调也调度不开啦!”

事实上,章校长一直没有放松过这件事。他视为国宝的十万册图书并没有卸车嘛。只是这个柳州火车站,这个黔桂铁路局,人生地不熟,又有谁肯优先关照粤汉铁路局的一个穷学校呢?这又使他时时想起耒阳机务段的那位李段长,上过大学,留过洋,懂得教育乃强国之本!当你求他的时候,不论时局多么艰难,总还讲得通一点道理呀……唉,还是明白人太少呵!而李段长这位难得的明白人,又偏偏被大小官僚们留在了耒阳,“临危受命”,坚守岗位,直到发出粤汉线上的最后一列火车……而他自己,多半会变成一位“船长”,站在即将沉没的轮船上,最后离船,或者以身殉职。

我也是一名“船长”啊!轮船遇险,谁都可以逃生,唯独船长不能走。船长的天职就是两个字:镇静。只有保持镇静,才能组织救缓和抢险。今天,我的船并未触礁,仅仅是暂时搁浅了,怎么能惊慌失措!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立言,放心!能早走当然要早走。你想的和我想的完全一致。”

章校长在师生们心目中很有威信。这不仅仅因为他有学问有远见,爱护大家,更因为他具有一种处变不惊的从容态度。两年前的一天下午,他亲自领着几十名学生和校工到乡下去买米,返校途中天色渐黑,山路旁突然窜出来一伙劫道的匪徒,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硬把四十担大米抢了。但这些土匪有点奇怪,只用抢托打人,不动刺刀,更不放枪,把学生们驱散之后,自己把大米挑走了。这当然是十分严重的灾祸喽!如若丢失了这三千多斤粮食,扶轮中学就得被迫停课……然而,章校长这时候相当镇静。面对着匪徒的刀枪,他头一件事就是把火暴性子的校工李长辛拽住,并且大声命令学生们不要反抗,不要乱跑。匪徒们挑着大米走了,章校长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清点学生人数,把同学们找齐了之后,他下了个死命令,叫李长辛几个校工负责把学生们领回学校去,态度十分严厉地说:“李长辛!你要是丢了一个学生,我明天就把你辞掉。永远不准再来见我。哪个同学要是乱跑,我也一定开除他!你们立刻回去吧,今天晚上我到宿舍里来点名。”说罢,他赤手空拳,孤身一人,毫不犹豫地追赶那群土匪去了……三天以后,那四十担大米果真被“追”了回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一时传为美谈。

原来,匪徒们从山路边窜出来抢米的时候,章校长反而立刻冷静下来了——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极大的优点,能够随时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他迅速发现,这群匪徒不象土匪。他们虽然穿着农民衣服,拿的却是清一色汉阳兵工厂造的套筒子步枪(土匪的枪是杂牌的,一定还有火铳、砍刀、梭镖之类的土家伙),而且步枪还上了刺刀(土匪才不会拼刺刀哩)。他们一不放枪,二不杀人,也不大声吼叫(想必是害怕附近的什么人听见)。特别是这些匪徒个个都很年轻,不过二十来岁,没一个留胡子,一律都是寸平头……哈哈,在短短的几十秒钟之内,章校长已经断定他们不是货真价实的土匪了。

章校长半走半跑地尾随着这帮年轻人——他们又背枪又担米,是跑不快的。果然不出所料,没走两里地,便来到了耒阳师管区下辖的一所预备军官学校。而抢米的匪徒正是这里初级班的学员,由于伙食太差,吃不饱肚子,才悄悄地干这种劫道的勾当……几经交涉,那军官学校的校长也感到脸上无光。为了不把他克扣军饷的丑闻张扬出去,才答应了章校长,第三天晚上,派人把那四十担大米仍旧送回到抢米的那个路边上去。

诸如此类的事情,师生们还见过一些,听说过一些。譬如最近的一次,为了刘菊淡小姐的那个行李卷和一箱子书,也是章校长亲自带着李长辛到花园饭店去要回来的。当时,谭老板娘子不露面,董掌柜的推说不知道。章校长并不多费口舌,便与他握手告别:“董掌柜的再仔细找一找吧!”并且示意李长辛也跟他握手。李长辛会意,握住董掌柜又肥又白的豆腐手之后,逐步加劲儿,就象老虎钳子夹住了狼尾巴,董掌柜的痛疼钻心,豆粒大的汗珠子立刻从额角流淌下来……他知道遇上了硬手,也知道学校并不好惹,社会上管大兵叫丘八,管学生叫“丘九”——要是来几十学生,一顿棍棒砸了花园饭店也是白砸呀!好汉不吃眼前亏,董掌柜的赶紧点头哈腰连声告饶:“有有!我想起来啦,马上交出来!”

李长辛在松手之前又使劲捏了一下,董掌柜的脸色煞白,差点没跪下。他这只胖手,整整疼了三个月零七天——伤筋动骨一百天嘛。

为刘小姐取行李这件事,给周立言留下的印象更深一些,因为刘菊淡是他的朋友,他又自认为是刘小姐的保护人嘛。现在,章校长一言既出,“立言,放心。你想的和我想的完全一致。”周立言也只好压住焦躁的心情,恭敬地说:“校长您多操劳吧。有您当家,我们怎么能不放心呢。”

章校长每天至少到火车站去一趟,联络“组列”的事,力争早日向贵州迁校;同时,他也决不放弃在柳州筹备开学的打算。

搬进小学校来的第三天上午,章校长把八名学生召进一间窗明几净的教室,郑重其事宣布扶轮中学复课了!第一课,他自己来讲,先教学生背诵了两首诗。

一寸光阴一寸金,

寸金难买寸光阴。

寸金失去容易得,

光阴一去不复存!

百川东到海,

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

老大徒伤悲!

这两首小诗,深入浅出,明白易懂,字句珠玑,琅琅上口。没用一节课时,包括初中一年级的小妹妹余思燕在内,每一个学生都会背、会写、会讲、会用了。怎么用?这八位少年学子的心与校长的心贴得更紧了!他们完全懂得了逃难途中也要开学的意义,一个个举起小手争相发言,决不辜负校长的一片苦心!

下课前,章校长声泪俱下,又教大家唱了一首《毕业歌》。

同学们,大家起来,

肩负起天下的兴亡……

唱歌的人数不多,歌声也并不嘹亮,却震撼了“扶轮中学”全体师生们的心。反对开学的周老师、王老师,身不由己地走到教室窗根底下,翻肠倒肚地思索着比逃难更重要的事理;刘菊淡小姐隔着窗户,望着章校长落了泪;校工李长辛也自动跑来听课了。

这歌声并未传出校园。然而,在这最困难的时刻,它毕竟是全城最美好的声音,最富有生机的旋律啊!

一个偶然事件把周立言老师推上了讲台。

这天,王雨农老师正给学生上植物课——对照着实物标本讲解识别野菜的方法。忽然有五个成年人到学校“报名”来了。他们年轻力壮,不再等待火车,决心徒步走到贵阳去,请求扶轮中学的老师给讲一堂地理课——走哪条路线最近、最平坦、最安全?沿途都经过什么城镇?将会遇上哪些少数民族?他们的语言文字和风俗习惯如何?以及,还有哪些未曾预见的事情可能发生……好了,这下子可把周立言老师难住了!他总算获得了愿意听课的学生,可是,这么复杂而具体的地理课,要张嘴就讲呀,他还实在办不到。

“我们一定交学费!不白听课。”

看来,这五名“大学生”是诚心求教的。

“好吧,这堂课就请周老师来讲,”章校长见周立言胀红了脸,对五位青年人解释了几句:“为了认真回答各位的问题,我建议周老师先备课。诸位明天早晨再来吧,八点钟准时上课!我们不收学费。讲这样的课,完全应该尽义务。”

“大学生”们高高兴兴的走了。周立言也不推托,立刻拽上李长辛和刘菊淡,跑到那股道岔子上去,钻进闷罐车厢,好不容易才翻腾出来一本地图和两本参考书,再赶回校舍,紧急备课。

第二天早晨,不到七点半,就来了五十多位“大学生”和“老学生”。八点整,上课的铃声响了——校工李长辛拿出了那只可爱的黄铜课铃,用沙土和粗布擦得锃亮,象金子,叮当,叮当,清脆的铃声催人泪下!再看看,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包括本校的八名学生在内,总数竟然有七八十人;讲课的过程中,还有几十人陆续赶来,站在窗外旁听。

章校长不但从别的教室里给大家搬课桌、加座位,还擦净了黑板,送来粉笔和一杯白开水,并且亲自充当学生班长,尊敬地喊着口令:“起立!敬礼!坐下。”

凡是中国人,都具有尊师重道的美德和文化传统。我们不是野蛮民族!今天,在极端混乱的柳州城,在这馒头形小山包上,在简陋的小学教室里,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少年、青年和中年难民们,全都跟着章校长的口令,垂手肃立,弯腰鞠躬,又规规矩矩地坐好,认真听课……啊,在这乱世危难之中,他们共同创造了一片净土,又演习了一遍可以净化灵魂的文明礼仪啊。

周立言老师含着热泪讲得十分认真、仔细。足足讲了五十五分钟,恰是一节课的时间,而且讲得好极了!

学生们离去之后,打扫教室的时候,大家才发现,课桌的抽屉里、座位上,以及窗台上,到处都留下了一点“学费”——几块红苕,两穗玉米,一个烧饼,两个馒头,半斤咸菜,二尺白布,十枚铜板,一枚银元,几包仁丹,一卷白纸,几只发卡,一包针线,两盒香烟,几盒火柴,一把折扇,一方手帕,一双袜子,一把口琴,一打铅笔,几粒纽扣,一条肥皂,一包豆豉,一支钢笔……收集起来,竟然装了半箩筐。大家心里热乎乎的,不收学费也得收呵!

收下了这些难民的礼物,章校长半夜里又说梦话了。李长辛听得见,他先是哭,哭醒了又笑。说了几句英语,也说了几句文绉绉的古话儿:“相濡以沫”啊!“有教无类”!

李长辛听不懂。天亮以后他学着话音儿请教王老师。三位老师(现在大家管刘菊淡也叫老师了,因为她已开始教数学课)在一起猜了半天才猜出来,又给李长辛解释了半天,他还是没听懂。气得这位彪形大汉直跺脚:“我那糊涂老子糊涂娘,没叫我从小上学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