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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撤退 第三章

在朦胧的月光下,周立言领着鞋袜不齐的刘菊淡,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向城东走去。扶轮中学就在城外的杜甫祠堂里,并不太远。

“徐斌到底在哪儿?”刘菊淡一直在问。

“等会儿再说吧……路上说不清楚。”

“慢点走,您还是先告诉我吧!”

“走吧!快走……我也是一言难尽呐。”

“那您就先说一句:徐斌他在不在耒阳?”

“唔……在,在……我在这扶轮中学当教员,还是徐斌大哥介绍来的哩。我跟他常见面。”

“周先生,我和徐斌的关系……”

“知道,我见过你俩的订婚照片。”

“那好,求您现在就领我去找他!”

刘菊淡站住不走了。

这叫周立言怎么办呢?总不能硬拽着她走哇……她的未婚夫,徐斌,本来在省立第十一中学当教务主任。由于战局恶化,学校即将被“遣散”,他便一连写了几封快信,催促在株洲一所高等职业学校读书、还差两个月就毕业的刘菊淡,放弃毕业考试,立即赶到耒阳来聚齐,一块儿逃难,逃到西南“大后方”去。可是,刘菊淡犹豫不决,她舍不得那张毕业文凭啊——有文凭的人还经常失业哩,何况一名肄业生,又是跑到僧多粥少的“大后方”去呀!她给徐斌连连回信,倾诉理由,恳求、哀求,“求你再等我几个礼拜!”一直拖到这所职业学校也奉命“遣散”,提前考试,并连夜颁发了毕业证书的时候,她才搭了一列运送伤兵的火车,赶到衡阳。战局突然吃紧,她只好把所有的现款和订婚的金戒指全部给了汽车司机,搭上一辆烧木炭的“黄鱼”汽车来到耒阳……却又找不到徐斌了!现在,她把这些经过简单地告诉了周立言。有些情况周立言原先也是知道的,听徐斌说过。可是,他却不敢把徐斌的情况告诉刘菊淡。她受得了这么沉重的打击吗?十天前的一次轰炸当中,徐斌丧生了!周立言赶去,连尸骨都没收全。只拣回来徐斌的一副碰破了的眼镜,一支自来水钢笔,一枚“湖南省立第十一中学”的徽章作为纪念。这惨痛的噩耗,此时此地怎能告诉刘菊淡呢!只要一说,这惊魂未定的女学生,不去跳河,也会精神失常。

“不,现在不能去。他住得太远,这黑灯瞎火的,我也找不着……”

“您不是跟他常见面吗?”

“是是,可是,十天前敌机轰炸,炸了第十一中学呀,徐斌刚搬家。”

“轰炸!炸了中学!他受伤了吗?快告诉我呀,轰炸以后您还见过他吗?”

刘菊淡顿时紧张起来,不停地逼问。

“见过,前两天还见过面,”周立言已经两眼含泪了,也只能强忍住悲痛,继续撒谎:“他没受伤,轰炸的时候他不在学校里。”

“啊,上帝!”她松了一口气。

“菊淡,三年前我就见过你,你也认识我。现在请你一定相信我!这荒郊野外,散兵游勇,什么坏事他们都干得出。不能再站在这儿说话了。你要相信我是徐斌的好朋友,就赶快跟我到扶轮中学去!这耒阳县,只有学校里还干净点儿……”

刘菊淡神情恍惚,只好跟着周立言继续往前走。水田里的青蛙咕呱乱叫,路边的萤火虫上下翻飞,更增添了几分荒凉的感觉。好在徐先生还在耒阳,明天就能见面!刘菊淡对自己的未婚夫是很尊敬的,他还是我的老师哩……她边走边想,幸亏遇见了周先生,他也是一位老师,还是徐先生的同窗好友,我又认识他,不相信他还相信谁呢?不跟着他走,又到哪儿去过夜哩!明天还得靠他领路才能找到徐斌呀。

他俩走进杜甫祠堂——扶轮中学的校园,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晚风习习,暑气渐消,在校园里乘凉的师生们已回宿舍睡觉。周立言把刘菊淡领进了自己的单身宿舍,点亮一盏煤油灯,又给她提来一桶凉水,尽量避免交谈。

“刘小姐,你洗洗吧,明天再见。”

“周先生,真对不起,让您……”

“没关系。正放暑假,男生宿舍里有的是空床。”

周立言走了。刘菊淡赶紧插上房门,坐在唯一的竹椅子上喘口气,定定神。十多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比较自由地单独坐在一间屋里,伸伸酸疼的腰腿,揉揉眩晕的眼睛和太阳穴。

仓促逃离株洲的那天晚上,挤进了一列运送伤兵的闷罐车厢,身前身后都是些个缺胳臂断腿的大兵,痛苦地呻吟着……换乘汽车赶到耒阳之后,她住过难民棚,三流旅店的通铺,还在老乡的屋檐下坐过一夜……最难堪的莫过于昨天了。谭老板娘子命令她去洗头洗澡,洗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全被拿走了。一名老妈子给她送来了这套单薄的白夏布裤褂,象睡衣一般,松松垮垮,比蚊帐的纱布密不了多少,简直是个半透明的灯笼罩。又不给内衣内裤,穿在身上就跟赤膊裸体差不多,至此她才恍然大悟,这原来是一种防止妓女逃跑的囚衣呀!穿了此种囚衣,不用锁也不用捆,你根本就无法出门。谭老板娘子是懂得“心理学”的,哪个女子不怕羞哩!

“菊妹子,我给你钱,自己上街克买两瓶梳头的桂花油吧!”

谭老板娘已经问得了她的姓名,便按照称呼女招待的规矩,皮笑肉不笑地叫着“妹子”,逼她穿着灯笼衣上街去,实际上是试试刘菊淡的胆子和羞耻心。

“把我自己的衣服拿来,还给我!”

刘菊淡羞得抬不起头,双臂绞在胸前,根本不敢出房门,当然更不敢上街罗。谭老板娘放了心。她是有经验的,曾有那么一个不信邪的妹子身穿灯笼衣逃到街上去,本想求得大家的救援和保护,结果反而被一群地痞流氓围住大吃豆腐,恣意侮辱一番,然后又送了回来——这些地头蛇都认得花园饭店的囚衣呀。

谭老板娘笑笑:“你的旗袍脏啦,我叫人拿克浆洗。你要好生听话,我还给你扯花布,叫裁缝师傅给你做好看的新衣裳哩!”说罢,扭着三道弯儿的身子走了。

刘菊淡坐在单间客房里发愣。她对着镜子梳头,看着自己这身白夏布衣服,怪模怪样,十分气恼。她这个在高等职业学校专修“图书管理”的女学生,其实也是个小书呆子,根本不了解妓院里的种种花招。刚梳完头,那个老妈子便来“请菊妹子”到花厅里去坐坐。刘菊淡不肯出门,穿这身衣服怎么有脸见人呢。

“去吧!没有什么大不得了的。你也不能白吃饭呀。这可是谭老板娘头一回请你!”

老妈子倒是北方口音,固执地“请”她去花厅,把“头一回请你”说成重音。

“给我找件别的衣服……我愿意帮你们干点活儿,烧水、扫地都行,不白吃饭。”

“那些粗活儿是我干的,用不着你。”

刘菊淡还是不肯出屋。她不知道“花厅”是个什么地方,不懂得叫她去“坐坐”是什么意思。心里想的,只要穿这身灯笼衣,哪儿也不能去呀。

老妈子又冷笑着说:“谭老板娘可怜你有病,才叫你到花厅里去——这是小意思。你要是不听话,那就在这屋里等着吧!”

刚说到这儿,“嘭”的一声,有个相貌粗野的男人踢开房门,手拎一条军用宽皮带闯进屋来,大剌剌地往床上一坐,对着刘菊淡跷起一只脚,吼道:“脱鞋!”

刘菊淡差点吓晕过去,浑身发抖,不敢作声,也不敢动。

那男人冲老妈子挥手:“你先出去!让我来教教她怎样接客,哈,用不了半点钟,管叫她服服帖帖!”

老妈子扭身就走。刘菊淡的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也顾不得丢人现眼,赶紧跟着老妈子跑出单间客房。背后传来那个男人粗野的哈哈笑声。

这里是两排鸽子笼式的单间客房。过道里光线微弱,有几个男人来来往往,看不清面目。刘菊淡不敢停留,跟着老妈子往前走,拐了几个弯,便来到了花厅。

所谓花厅,并没有花,只是花园饭店里边一个收费较高的茶座。桌椅不多,茶客也少,总共不超过十位,倒有十多个女招待陪着。谭老板娘也在场,叫一声“菊妹子过来呀!”

茶客们的目光全都投向刘菊淡。老妈子立刻把两碟瓜子花生递在她手上,示意她送过去。刘菊淡惊魂未定,害怕背后还跟着那个拎皮带的打手,无可奈何,便将瓜子花生端到了桌面上,又赶紧退回来。

茶客们的目光跟着她转,“卟卟”、“嗤嗤”的笑,还说出一些刘菊淡听不大懂的下流话,“蛮嫩的!”“是个雏儿!”“怕还没开过苞吧?”“蛮逗人哟,身价几多?”谭老板娘子也陪着茶客笑,咬耳朵,讨价还价。

老妈子又把一只铜壶递给刘菊淡,交待着:“过去给客人续茶。大方点儿!这是滚水,别烫了人。”

花厅的一面是天井,阳光直泻下来,明晃晃的。刘菊淡发现,别的女招待也都穿着与她一样的白夏布裤褂,谁若沿着天井这边走过,简直就变成演皮影戏了——好比穿着一层纱,不但皮肤的肉色能透出来,就连乳房和屁股的轮廓也清晰可辨——而端瓜子、送开水的路线恰是沿着天井边儿走的。难怪茶客们的眼珠就象看戏般的跟着她来回转。这,不是成心侮辱人嘛!想到自己也是这副模样,她的脸发烧,心里作呕,手脚无力,续了几杯茶,便退回来,把铜壶放在茶炉上。老妈子瞪了她一眼,低声说:“不干,就回客房去。有人收拾你!”

她怎么敢回客房去!正在左右为难,无地自容的时候,谭老板娘倒是宽容地笑了两声,走过来说那老妈子:“莫要逼她了。菊妹子刚来,病还没好,就坐在这里见识见识吧。”

刘菊淡坐在一个暗些的墙角,弯着腰,缩着身子,连头也不敢抬。谭老板娘子出去之后,花厅里立刻热闹起来。一阵阵茶客的怪笑和女招待的假笑声,使刘菊淡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落到了这个地步?思想紧张,又连不成串。记忆里就是那列伤兵车,缺胳臂断腿的大兵;无法忍受的饥渴;烤肉流油的毒日头;拎着宽皮带的粗野打手……就是这些,反复在眼前出现。加在一起,又变成了女招待这件半透明的白夏布囚衣。

一个女招待哀求般的假笑声,哭泣般的央告声,不断钻进刘菊淡的耳朵,“哎哟……嘻嘻……老板,松松手……饶了我吧,轻一点!哎,哎哟……”

刘菊淡毕竟只有二十岁,被恐惧和好奇心驱使,不由自主地抬眼偷看——一个妹子,被男客搂在膝上,半站半坐,脸皮绯红,哼哼呀呀地左推右躲;那男客的双手,伸进她的怀里,连小褂儿都快扯开了……

这就是谭老板娘叫她“见识”的东西。她必须立刻逃出这人间地狱!必须把自己的衣物找回来……今天白天,为了讨还自己的衣服,她挨了两记耳光。晚上,有个嫖客出了大价钱,刘菊淡拼死也不接客,又被谭老板娘和那粗野的男人打伤……现在总算逃出了魔窟!

想起这一段噩梦般的生活,真是后怕呵!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还是那套妓女的囚衣……幸亏是夜晚,一路上黑黝黝的,周立言先生什么也看不清。不对,在露天茶园里,在煤气灯底下,唉,还有刚才,走进这间单身宿舍的时候,他点亮了这盏煤油灯……刘菊淡心里难过。我是一副什么狼狈相哟,被熟人看见,更难堪呀!想到这,她脸上又是一阵发热。

难怪周先生点亮了油灯就立刻避出去;送来一桶凉水之后又匆匆走开。看来,他是个正派的好人。

她不由自主地扫视这个房间了:一张窄窄的竹床,上边吊着圆顶蚊帐;书桌和书架都是竹木合制的旧家具;再就是一对儿竹篾编制的箱笼;以及洗脸盆和水桶。别无它物。从这简陋的家什,也能想象周先生清寒的独身生活。

她把凉水倒进脸盆,解开小褂,用主人的毛巾,蘸着水擦洗胳臂和肩头的血迹。幸好脸盆架上吊着一方小镜子,使她看到了嘴角上也有血痂。但这镜子也给她添了很大的烦恼——本来就没法见人的灯笼衣,还被撕破了多处,露着肉,明天可怎么开门呢?

“笃笃笃!”有人轻轻敲门。

“谁?”刘菊淡惊慌地掩住怀。

“我,周立言。”

“你,你要干什么?”

她不敢开门。真是一朝遭蛇咬,三年怕井绳呵。

“我给你送来几件衣服。是刚跟女教师借的。还有一双鞋,也许大小不合适,你先将就着穿两天……都放在门口啦。明天见!”

听着这些话,听着周立言走远了的脚步声,刘菊淡的眼睛湿润了。

周立言并没有到学生宿舍去睡觉,而是深夜来敲章校长的房门了。

校长章树人今年四十二岁,修长的身材,经常穿着一套浅灰色的旧西装。不论多么忙乱和劳累,只要穿西装,他必定配上洁白的硬领衬衫,深咖啡色的丝绸领带,还要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油光锃亮。多年来,在大礼堂的开学典礼上,在课堂的讲台上,或者在铁路局局长和学生家长们面前,他给大家留下的印象,都是一种严肃认真、英国“尖头曼”的绅士加学者风度。人们也常在背后议论,有的说他连肚皮都吃不饱,还要穷讲究;更多的同事们则认为他是个心地善良、热诚耿直,不与市侩同流合污的教育家。知根底的朋友还说,他重视仪容和风度,那是早年在英国剑桥大学读书时养成的好习惯。

他与周立言的交情甚浅,关系冷淡。见面时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很少交谈,连笑也不笑一下。三年来,他俩只谈过几次,总是谈不拢,“话不投机半句多”,甚至谈翻了。他最讨厌周立言的那句口头禅,“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也许是故意与几位不修边幅的青年教员作对,造成鲜明的对比,他几乎每隔两天就要刮一次脸。他须发茂密,却不留胡子。把腮帮子和下巴剃得光光的,让胡茬子在皮肤里边泛出一层铁青颜色,有意的给自己增添几分朝气与活力,也无意之中增加了一种只有女人才能察觉的男性美。

在教职员当中,对章校长的观感颇不一致。作个并不严格的划分吧:男教员大都尊敬他,怕他;女教员(包括高中三年级的一些女学生)则喜欢他,常常议论他。然而,他们谁也猜不透,为什么章校长至今还是个独身主义者?

周立言无事不登三宝殿,深夜敲响了章校长的房门。却没人应声。这位校长的办公室和宿舍是两间青瓦砖房。外间宽绰些,摆着几条板凳和竹茶几,常在此召开校务会议;里间小些,此时还亮着灯,从纸窗户传出一阵阵缝纫机的“哒哒”声。

不用看,周立言也知道校长在做什么。这位独身主义者,虽然没有妻儿老小,却很爱孩子,现在还照料着八个学生孤儿。他有一台英国造的小巧的手摇缝纫机。每逢寒暑假,或者春秋换季的时令,只要你深夜来访,定能听见这“哒哒哒”的缝纫机响。他是个精打细算的巧裁缝。一年四季,八个孤儿,他能不失时机的给大个子缝制新衣,又把他们的旧衣裳缝补拼凑,改大为小,匀给小个儿的穿。他还特意买了一张丰子恺先生的名画,自然是印刷的复制品啦,贴在卧室墙上,叫小个子的孤儿自己去看,以消除他们总是穿不着新衣的委屈心理。这幅妙趣横生的图画,主题突出,是三个可爱的孩子,老大穿着新衣,老二穿着旧的,老三穿着带补丁的。画面的题字也写得明白易认:新阿大,旧阿二,补阿三。

“丰子恺先生这幅画,在我屋里至少还要再挂二十年。”章校长曾不只一次说过这句话。别人猜不透,他说这话,是自己还要再当二十年光棍兼裁缝呢?还是他认为中国的穷学生二十年之内仍然免不了要穿带补丁的衣服?

缝纫机还在“哒哒哒”的响着。章校长显然没有听见敲门声。

周立言犹豫了一会儿,现在已是子夜时分了……不行,非打搅校长不可。徐斌牺牲的事情怎么对刘菊淡说?瞒得了今宵,也瞒不过明天。也许刘小姐现在根本就没睡,眼巴巴的坐等天明,等着我领她去找未婚夫。更重要的,尽管章校长与我私交淡薄,学校也很困难,可是无论如何也要恳求他,收留这个连遭不幸的女学生吧!否则又怎么办呢?任凭刘菊淡去投湖,上吊,或者再次落入谭老板娘的魔掌么?

“章校长,我有要紧事儿!”

周立言走过来敲他的窗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