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来得突然,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顾不上为他擦拭,王钰抱起他,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肩上,轻拍他的后背道:“申儿,想哭就哭,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梦而已!”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但王钰感觉到肩头湿漉漉的。
就在他的手臂快要失去知觉时,张申终于从小声抽泣变成放声大哭,似乎要把所有的眼泪都哭干一样。
张夫人心疼地抚摸着他,一遍遍喊着“申儿”。
张申恍若未闻,只是闭着眼睛哭,直到他哭累了,睡了过去,王钰才松了一口气。
轻声道:“张鳞差,夫人,再叫大夫开些安神的药调理下,令郎应该无虞。不过我建议暂时让他迁居别处比较好,如果他想起什么,就告诉他这是一个梦!”
婢女把张申抱了下去,重新换个房间安置。
公孙亮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赏识,禁不住夸赞:“王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哪里哪里,旁门左道而已!”王钰可不敢邀功,在他的认知里,无证行医是会惹祸上身的。
仵作检验完毕,小妾的尸首也被抬进了厢房内,衙役们也准备撤出张家。
既然犬和死者都是张家的,也只能令其自行处置。
只要回去后完成卷宗,这起凶犬意外伤人案很快便可宣告完结。
张庚非常大方,给到场的每个人都发了犒赏,当然,送给王钰的钱袋子分量最重。
“如此,便多谢诸位,改日请诸位赏光到府上一聚!”
他措辞严谨,礼节周到,与王钰印象中的那些搞技术的人才很不一样。
王钰走在最前面,刚迈出门口,便看见一团巨大的黑影飞奔到了脚下。
他本能后退,却听到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藏……藏獒!”
王钰胸腔内擂鼓作响,他紧贴门框,屏气凝神,任由这只大家伙在他身上嗅来嗅去。
在门内,邢捕头比比划划,已经跟张庚吵翻天了,这人可是他带来的,要是命丧狗嘴,教他跟皇城司如何交代?
而张庚目睹惨案,早已谈狗色变,说什么也不肯开门。
公孙亮倒是一脸沉静,“都停下来,好好看着,情况或许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糕呢!”
果然,一声短促的哨声后,黑影调转方向窜了出去。
正当邢捕头想打开门,营救王钰时,却见他迈动长腿,跟在犬后,消失在了视线中。
邢捕头大着胆子,将门打开一道缝隙,探出半个脑袋,这才发现,那站起来足有一人高的黑毛犬正与一妙龄女子嬉戏。
而王钰抱臂站在一旁,悠闲地观看。
“阿黑,坐!”
王钰一声令下,那黑毛犬竟然乖乖坐了下来,吐着猩红的大舌头看着他。
没错,这是一只藏獒。
藏獒,享有“东方神犬”的美誉,是藏民心中的圣兽,雪域高原的守护神,距今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
体格强壮,勇猛灵活,高贵冷漠,忠贞护主。
品相最好的藏獒,价值可抵白余头牦牛,在任何时代,都备受权贵豪绅家庭所追捧。
“敢问姑娘,你是何人?为何这犬与你这般亲密?”王钰摸着狗头,自然地问道。
女子甩着一头的发辫,歪头微笑,天真无邪,“看在你与阿黑有缘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
“我是阿黑的饲主,别看它只听我一个人的话,它可是在保护着整个张家呢!”
十五六岁的藏獒主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她还是个孩子。
“小官爷,听说过青唐城吗?”少女抱着獒犬,用手指梳毛,“我与它都是来自那里。”
青唐城,曾经是吐蕃支系唃厮啰部的都城,被大宋收复之后,改名为“西宁”,没错,就是沿用至今的那个“西宁”。
这里,紧邻西夏和陇右都护府,是北宋与西夏博弈的支点。
在宋神宗时期,宋廷曾立志要拿下这个地方。
因为拿下青唐后,可坐拥河湟腹地,对西夏形成c型包围圈,宋要取之,易如囊中取物。
而今,唃厮啰政权已彻底灭亡,河西丝绸之路青唐道畅通无阻,北宋的军事触角得以延伸到南疆。
吐蕃乃至整个西域的货物和马牛羊牲畜等等源源不断涌入大宋境内。
想到这里,王钰隐隐不安,如此名贵的獒犬,千里迢迢被带入汴梁京师,竟为了给一个区区工匠之家作护卫犬?
简直不亚于高射炮打蚊子!
他不信。
怀揣疑问,王钰道:“不仅听过,那青唐城我还去过,只是我去的时候,与你在的时候已是天壤之别。”
当然,王钰说的去过,指的是前世,前世的西宁是青海省会,政经地位与大宋时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
女子神情激动,眼眸晶亮如星,腮肉上的两坨高原红越发醒目,“小官爷,你还会再去吗?”
这种小猫般的目光,让他不忍破坏,于是笃定道:“那是自然。小妹妹有什么需要托付的吗?”
邢捕头看两人相谈甚欢,断定危机解除,便打开门,走了出来。
女子放开阿黑,迅速把一张纸条塞进王钰手中,“小官爷,我叫吴拉姆,我……”
“司域老弟,别聊了,我们该离开了!”
邢捕头突然出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他怯怯地打量阿黑,心中暗道,这种犬他没有见过,壮的跟头小牛犊似的,难怪能有杀人的本事。
别说小女子了,就算是他这样的壮汉被袭击,恐怕也不易逃脱吧。
就在这时,阿黑突然甩动肥臀,往东厢房的方向跑去。
吓得邢捕头转身回屋,咣当一下再次把门关的密密严严。
阿黑回来后趴在地上,厚爪按着一块血色布条贪婪的舔舐啃咬,发出低沉的吼声。
只见那布条转眼间被撕开,半结块的粉末撒落出来。
吴拉姆大惊失色,上前抢夺布条,用王钰听不懂的语言,喊出一连串的指令,可是獒犬的兽性被血激发,龇牙呜叫,不肯松口。
等在外面的衙役,听到动静,涌了进来,看到那布条后,都呆呆愣在了原地。
“那是什么?”王钰颤抖着发问。
一个衙役道:“那是女子来癸水时用的……”
姨妈巾?
古代女子的姨妈巾,用布料做成的。用法很简单,一头开口的小布条,装入草木灰后,两头用细线系在腰间。
难道说,死者是因为癸水来临,引发了獒犬的袭击?
几个胆大的衙役手持铁尺,小心翼翼地往獒犬身边靠近,趁它被主人拉姆吸引,往獒犬的头部,尾部和肚皮发起攻击。
可依然无济于事。
獒犬嗜血,此时已近失控。
门忽然开了,张庚与邢捕头说了什么,不一会儿邢捕头拿来一张大网,与衙役合力,才总算把犬困住。
可不绝于耳的犬吠,依旧让人闻之胆寒。
“拉姆,我问你,平时都是你一个人喂阿黑。那昨晚事发时,你在哪里?”
刚才还像邻家大哥哥的人,突然面如冰霜,神情严肃,这让吴拉姆慌乱不已。
她咬着唇,一脸委屈,“昨夜我外出了……但是出门前我把饭食备好,交给了小六!就是他!”
拉姆手指的方向,正是之前那个神情飘忽的小厮。
张庚来看着这番局面,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双目通红,恶狠狠道:“小六,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喂的阿黑?”
“下作东西,一定是你故意放它出来,害了晚娘!你快说,是不是?”
小六浑身哆嗦,支吾不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了起来。
公孙亮看事态发生转折,连忙走向小六。
还没发问,张庚却把他推开,揪住小六的衣领,唾沫星子一顿乱飞。
“你哭什么?官爷都在这里,你跑不掉的,坦白从宽,知道吗?”
王钰有种错觉,张庚似乎很希望这件事尽快了结。
宠爱的小妾惨死,难道不该查明真相,为她讨回公道?
再者说,仅凭小六喂狗这点,也无法断定他就是纵狗行凶之人啊,张庚是如何断定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张鳞差,莫要着急!”公孙亮拉开张庚,提议道,“既然此案另有隐情,还请相关之人随我们去开封府,等待开堂问审吧!”
小六抬起头,又迅速低了下去,转向公孙亮道:“官爷,是我,是我在喂阿黑时放它出来的,可是我也不知道晚姨娘会出来啊。
阿黑力气大,它扑过去时,我根本控制不住。
官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求官爷开恩!”
他声泪俱下,还带着忏悔,在场的衙役听了,都不禁发出无力的叹息声,还好,过失致人死亡,罪不至死。
活该这晚娘倒霉,偏巧碰到这事。
就在这时,二楼游廊上,一个瘦弱的身影突然探出半个身子,喊道:“他胡说,他才来我家两天,拉姆怎么可能会要他喂阿黑?
我亲眼看见,是晚姨娘喂阿黑时,被阿黑咬死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院中的所有人,如受雷霆之刑,不仅足下生钉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原名唤作覃芳的张夫人,一把捂住张申的嘴,楼上短暂的打骂声过后,恢复了宁静。
王钰无意扫了一眼身边的拉姆,却见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正要往自己脖子上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