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景润头戴进贤冠,身穿紫色方心曲领袍,腰坠金鱼袋,搓着手在堂中来回踱步。
看到来人,他笑脸相迎,“楚司使,区区一桩命案,竟劳您大驾,本职实在有愧!”
堂堂正三品朝官,见到从五品提点皇城司,竟如此恭维,可见皇城司之人多招人稀罕呐!
楚丞舟大氅一甩,威风八面。
不卑不亢道:“常知府言重了,你我食君俸禄,当为官家排忧解难,楚某以后还要多仰仗您呢!”
提点皇城司一职年初刚刚出炉,是官家赵佶新增的职位,位居提举皇城司之下,但在原本的勾当皇城司之上。
提举皇城司乃官家为皇子特设的职位,此首届为郓王赵楷。
换句话说,楚丞舟的官阶虽是从五品亲卫大夫,但在整个皇城司,他的职位可是真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众所周知,在大宋,设官分职,官与职是分开来的。
官阶用来设定官员所享受的俸禄待遇,而职,是按照朝廷需要和官员才能赋予的差遣,是正儿八经的工作。
官阶可以升降,职可以加减。
作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集权朝廷,这样的官制,虽然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威胁皇权的因素,但空有官阶,坐吃“空饷”也司空见惯。
楚丞舟是在大年夜,咽下第一口饺子后,才走马上任的。
短短时日,已修炼成精,成了官场老油条。
眼瞅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还不知要互捧到几时,王钰只好先进屋,饮茶解腻。
开封府的后堂甚是敞亮,约莫三室两厅,比楚丞舟那鸡嗉子大的地方高出八个度的格调。
尤其是堂侧那黄花梨镂雕的“四君子”屏风,一看就是文化人才有的标配。
终于寒暄完毕,常景润恍然想起刚才好像有什么从身边绕过。
回头看到高坐大椅自斟自饮的王钰,眼珠子滴溜一转,“楚司使,瞧我,光顾着说话了,快请快请!啊,那位是?”
楚丞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拍脑门,“对不住了,常知府,那小子便是我与你提起过的……”
“想起来了!”常景润眼睛一亮,适时接过话头,“小小年纪,机灵又从容,是个可塑之才,可塑之才啊!”
楚丞舟点头附和,刚要迈腿进屋,又被他扯了出来。
“楚司使啊,这开封府虽比下设州衙,县衙强些,可这胥吏也绝非美差。
三班衙役中,快班要跑腿卖命,不安全;
壮班粗活累活一肩挑,不适合他;
要不,让他先入皂班,堂前仪仗到底是轻松些,王侍郎也是这个意思,您看?”
常景润苦口婆心,说的嗓子都冒烟了。
楚丞舟摸着光洁的下巴,若有所思。
常景润很是为难,继续道:“要不,干脆这样,纸笔费也就免了,许他在我这里挂个闲职,来去自由,薪俸只多不少。”
看样子,原来的那个王钰早已“名声”在外,但凡长耳朵的,都听过他的故事。
楚丞舟叹气摇头,“一个贱职,竟需这般周折。若不是他老爹耿直过度,什么差事为他寻不来!算了,润润嗓子,先去现场瞧瞧,别误了正事。
官家只给了三日,三日不破案,我也没脸回去面圣了。”
两人前后脚进了屋,常景润满脸堆笑,望向王钰,“贤侄,这茶喝得可还顺口?”
真是个笑面虎,那眼底的鄙视与不屑,明明一览无余,还摆出一副亲昵的样子!
王钰皮笑肉不笑道:“多谢知府,这等好茶,晚辈还从未饮过。”
常景润登时一愣,这茶乃皇赐云南普洱,虽稀缺了些,可侍郎府又不是平民百姓家,怎会连这等茶都没喝过?
“你们稍坐,我去去便回。”
清晨暴食,方才豪饮,这会肚子闹腾的正厉害。
七拐八绕总算寻到茅厕。
正准备起身,声音忽然从墙壁另一侧传了过来。
“邢捕头,开春家里开销大,老人又病重,年前的工食银钱,已经没剩下几个了。
听李四说,那知县的命案连官家都听说了,叫我也跟去吧,案子一破,兴许还能另得些赏钱。”
话说之人可怜巴巴,王钰眼前浮现出小泰迪的模样。
“王老五,如果我没记错,再过俩月你任期满五年,得回老家种田了吧,怎么,还想趁机捞一把?
告诉你,想都别想!
这案子破起来有什么难度?实在没辙,找个替死鬼,不破也得破,倒是你,老实待到年底,滚蛋!”
这嗷嗷直叫的,八成是只二哈吧!
“邢捕头,你通融通融好不好?”
未听到回答,脚步声已经渐行渐远。
王钰提好裤子扎紧腰带,扒着墙头张望,恰见一个人影匆匆离去。
而另一人缩在墙根,双肩抖动,一定是委屈极了。
……
尉氏县距离汴梁二十余里,位于豫东平原,春秋时属郑,战国时三家分晋,该区划入魏国版图,而真正在此地建县者,乃始皇帝嬴政。
为节省时间,常景润亲自去隔壁的都亭驿借了五匹快马,除三人之外,还有邢捕头和另外一个捕快。
官道一路畅行,五人快马加鞭。
即便如此,到达尉氏县衙时,已近黄昏时分。
尉氏县以种植黍米为主,此时黍米早已收割完毕,放眼望去,半截黍杆像卫兵列阵,在寒风中摇来晃去,沙沙作响。
有几处黍米地中穗头低垂,残雪掩埋之下毫无生机,不知为何,竟像是无人收割过。
县丞和主簿早已得信,此刻正伸长脖子在县衙门前等候。
常景润和属下先去慰问了知县家属,随后便留在前堂,与两人了解案发经过。
王钰举着蜡烛,与楚丞舟进了停尸间。
“你为何不叫京师的仵作跟来,听闻我宋的仵作堪称神探,管他凶手作案手法多么诡谲,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
掀开白布,王钰下意识扭头掩鼻。
好在时值寒冬,这停尸间未曾有人取暖,尸体不至于腐臭过快。
楚丞舟斜睨他,淡淡道:“这起命案,若仅凭仵作便能得到切实结论,何至于上达天听?”
“也对!毕竟不光彩!”
王钰戴上手套,从头到脚检查完表面之后,翻开死者眼皮,轻声道:“死亡时间不算长,致命伤,在这里。不过,这么瘦的官,还真不多见。”
肌肉松弛,尸体僵硬,尸斑已出现……
致命伤在头部。
蹲下身来,目光刚好与死者头顶的血洞持平。
看到里面夹杂着暗色血迹的白浆,王钰真想把早饭一股脑吐出来。
楚丞舟面无表情:“你还看出些什么?”
“手脚无捆缚痕迹,身上也完好无缺,头部一击致命,与尸格记录一致。”王钰继续道,“难道是熟人作案?”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看了看前堂的方向。
尉氏县并不大,人口也稀少,大都是农户,交通闭塞的年代,几乎可以排除外地流窜作案的可能。
但是这个推断成立的前提条件很苛刻。
只限于几个颇为纯粹的杀人动机,为财,为恨,甚至情杀……
报案人,目击证人,嫌疑人,还有录制口供这些,是开封府的专职,两人索性不去掺和。
楚丞舟复述尸检记录:“伤口外阔内窄,难道是匕首所致?”
烛光昏暗,看不清晰。
王钰不置可否,皱眉叹道:“只要造成伤口,任何凶器都会有残留,如果检测手段够先进,要确定是哪种凶器,并不难。可惜了。”
可惜,在这个年代,只能靠肉眼来判断。
不借助于任何手段,要勘破作案手法,着实不易。
王钰蹲的脚都麻了,也没有感受到福尔摩斯附体,站起身活动着脖颈,随楚丞舟去往前堂。
天时不早,来的又匆忙,看来今夜只能先到这里。
两人刚要迈进前堂,便看到邢捕头和捕快站在堂下,一左一右,神情肃穆如雕像。
这大晚上的,开封知府竟升堂问案了?
见情形,王钰不禁想到,若真到开封府听差,大约与他俩人无异,妥妥的一枚镇堂神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