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西水门外,密林中影影幢幢,一轮明月别枝惊鹊。
男子听到脚步声,缓缓别过脸来,金黄面具幽光闪烁。
来人绕过一棵树后停了下来。
恭敬道:“主人,应该是他!”
闻言,面具男子目露寒光,右手微抬,鞭子凌空甩起,伴随着一声冷哼,鞭风迎面而至。
“应该?”
来人咬牙承受这一击,随后身形一晃,单膝跪地,捂着渗血的肩头,小心翼翼道:“属下办事不利,甘愿受罚!请主人再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会查明他的身份。”
戴面具的男子缓缓踱步,大氅下的玉佩露出一半,那人抬头看了一眼,迅速低下头去。
听不情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给你五天,如果还是这般,你知道后果!”
话音刚落,面具男子已施施然离去。
……
王崇没有动筷,但酒杯却已空了三回。
他脸庞瘦削,鼻梁高挺,看人时抿唇眯眼,总带着审视的意味。
“司域啊!常知府夸你干得不错,所以他建议你留在皇城司,你意下如何?”
说完,盯着王钰左右端详,似乎第一天认识这个“不成器”的养子。
刑部侍郎位于尚书之下,官阶也低了一级半,却是实实在在的主办大臣。
加上浸淫官场十数年,过手的案件数不胜数,早年所著的《刑案稽查十二疏》至今还是明法科考试的理论学科之一。
想到自作主张中断科考之路,王钰有些心虚,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他不语,王崇严肃道:“一个知县的命案,跳过州级衙门,直达延福宫,你可想过其中缘由?
赵官家令开封府知府亲自查办,倒也理解,可是为何还煞有介事地把皇城司一并牵扯进来,又是为何?”
王钰穿越而来就被追杀,侥幸逃脱回到家中,又挨了一顿数落,他本以为这起命案是特意为自己的独特开局所设。
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也纳闷,难道其中还另有隐情?
想到这里,他谦逊道:“孩儿不知,还请父亲指点一二。”
王崇别有深意地看着他,良久才道:“在这汴梁,开封府也好,皇城司也罢,说穿了,不过尽是跑腿的差事。
但是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他刻意停顿,起身来到王钰身边,低声道:“开封府尹乃当今皇太子赵桓,而皇城司提举公事是郓王赵楷。虽然都是虚职,可你总要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王钰恍然大悟,原来任职开封府和皇城司,不仅是职位尊卑之别,还有更为深层的意义。
可是小小亲事官,不过三千弱水中的一粟,要成为皇子们的势力,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有必要这么讲究?
王崇已重新落座,自斟自饮,似乎完全忘记了王钰的存在。
王曦君一脸尴尬地立在门前,对父亲和弟弟之间这种奇妙的关系,很是无奈,她把王钰推到座位上后,找了个由头便离开了。
一桌子的珍馐美味,比前世的路边摊外卖要精致许多。
王钰不会喝酒,只捡爱吃的大快朵颐。
几杯酒下肚,王崇已醉意朦胧,他大着舌头道:“当对手过于强大时,你除了练就一身本领,扩展人脉,还需要强大的靠山!司域,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没头没脑的几句话,让王钰心生警觉,“爹,关于我的身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可惜王崇靠着椅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不多时已鼾声如雷。
……
翌日,太阳温吞高挂东方,檐下冰棱折射出七色光彩,打在窗上。
王钰依旧保持着健身的习惯,一番运动后,用热水简单擦洗,束好长发,穿好玄色公服,便出了门。
“司域,你等一下。”
王曦君追上来,往他手里塞了两个饱满的大包子,然后提着一个竹制八棱清漆食盒,笑意盈盈举到他面前。
“司域,这个,麻烦你带给公瑾!”她双眸秋水流波,精致如刻的嘴角微微上扬,“要快些,凉了就不好吃了!”
看到王钰接过,她满意地点头。淡绿色缠藤纹夹棉褙子,搭配粉色马面褶裙迎风飘扬,在冬日的清晨如同一抹乍现的春光。
车马辚辚,行人匆匆,叫卖声此起彼伏。
王钰一边啃包子,一边穿过大宋的人间烟火,直奔皇城司而去。
楚丞舟束起发带,扭头看到王钰立在门外,便冷言道:“职位给你保住了,今日许你休息。”
王钰把食盒往桌上一放,捏着嗓子,模仿王曦君:“公瑾,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前堂。
皇城司下辖七千多人,有官不足十人,有胥吏十几人,最底层便是分布在各处的军卒。
这些军卒出身于禁军,皆是身高180以上的五官端正之人。
其中亲事官被分为六组,听从探事司调派,作为京城的逻卒每季轮值。
亲事官中身高在185-190以上的精锐,被选为亲从官,负责内城安危。
而亲事官中年纪在60岁以上的,被选做入内院子,由一人指挥,在大内听候差遣。
除此之外,还有腿脚麻利者三百人,作为快行长行在宫内侍奉。
王钰在第六组,指挥官是闵荀,身高190,剑眉星目,身材强壮,不仅弓箭骑术一流,据说还曾在禁军中时立过一功。
在王钰浅浅的印象中,此人是只骄傲的孔雀。
看他进来,孔雀嘴角一咧,十分不屑,还小声嘀咕了一句。
随后,几人便齐齐围拢过来,把王钰围在中间。
“王司域,昨日翘班,是不是去瓦子会姑娘了?”
“是哪一位,说来听听,别仗着楚司使给你撑腰,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还有,落下的活,你逃不掉的,今日必须一并补上!”
眯眼上前的人,皮肤黝黑,高出王钰小半个头,他拿起墙角的工具扔在王钰脚下,“茅厕的活给你留着呢,现在就去!”
这还真是,开局万人嫌!
王钰无奈扶额,听着几人哄堂大笑的刺耳声,他脑海中浮现出几个字,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职场霸凌?
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呢?
第一时间告诉老师,不,上司。可是上司就是霸凌者之一。
回家告诉家长?那老爹好像每天也在压抑着暴揍自己的冲动,还是家庭冷暴力的实施者,行不通。
报警?不,报官。咱开封府有人啊,这招指定好使。
“快去啊,磨叽什么!”不知是谁,拿起扫帚往王钰脸上一怼,几人七手八脚推着往外走去。
王钰还未曾辩驳一句,就被推进了茅厕。
只见地上污秽之物遍布,白的黄的,冻得十分均匀,根本就没有下脚的地方。
王钰回过头去,满脸抽搐,终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可惜了两个大包子。
几人捂住口鼻,骂骂咧咧四散开去。
走之前还不忘丢下一句:“王司域,打扫不好,有你好看!”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有人高声叫喊:“王钰王公子在吗?”
只听有人答道:“吆!是开封府邢捕头啊,是不是又需要人手?我们头儿就在那儿,我去给你叫来。”
闵荀看到来人,早就迎了出来,“邢捕头,敢问此番是要抓捕何人?”
邢捕头摇摇头道:“我奉常知府之命,来请王钰公子协助查案!”
闵荀双眼一眯,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小子,竟给六组添乱!去,把那小子绑了,给邢捕头带过来!”
然后正色道:“敢问邢捕头,这王司域所犯何事?不需要麻烦开封府了,我皇城司有的是法子,顷刻间便可叫他认罪伏法!”
邢捕头脸肉扭曲,龇着一口大白牙道:“我想闵指挥误会了!开封府需要王公子这等人才,我看这里其他人,都替代不了他!”
笑容僵在闵荀的脸上,王钰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邢老哥,敢问常知府又遇到什么难题了?”
说完,他径自绕过闵荀,长臂一伸搭在邢捕头的肩头。
装作很熟的样子,大声催促道:“快说案情,只能委屈在这里听了。我时间紧,茅厕里的狗粪还没打扫完呢!”
“狗粪?我们开封府求之不得的神推判,竟然屈居在皇城司打扫狗粪?”
邢捕头瞪眼如牛,不敢置信地看着闵荀,口中啧啧有声,“闵指挥,你可真行!”
闵荀脸色铁青,用鼻孔盯着王钰,恨不得就地把他生吞活剥。
“一大清早,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楚丞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在六组的人脸上淡淡扫过,注意到王钰凌乱的头发和衣角的污渍,顿时心如明镜。
“楚司使,常知府要跟你借个人。”邢捕头抱拳施礼。
“常知府何需如此客气!”楚丞舟显然把刚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转过身来,严肃道:“司域,如果给皇城司丢脸,有你好看!”
邢捕头连忙致谢告辞,嘲讽地看了闵荀一眼,拉着王钰往门外走去。
在他们身后,一声厉喝拔地而起:“六组听令,即日起,听从探事司安排,连续轮值两季,懈怠不遵者一律军法处置!”
所有人都懵了,望着远去的背影,久久没回过神来。
闵荀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调教个草包,怎会惹上这等麻烦。
他追上楚丞舟,急于解释,可是楚丞舟停下脚步后,一句话让他呆若木鸡。
“王司域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