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站着三个农家人,他们手足无措,一脸拘谨。
尤其是两个男子,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露出的棉絮已经看不到本来的颜色,正月新春都这般打扮,可见生活相当拮据。
旁侧木椅中,一女子紧紧拥着黄毛小儿正嘤嘤落泪。
“我家老爷死的冤呐!求您一定查明真相……”
她嗓音已经沙哑,说到一半竟干呕起来,抬头擦泪时,王钰才发现这女子虽形容憔悴,样貌风韵极佳。
探头看了看端坐案后的常景润,王钰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嘀咕道:“女子美貌,多半是红颜祸水,是不是情杀?”
楚丞舟心生厌弃,冷哼不悦:“你……身为亲事官,识人之术竟这等浅薄?”
王钰这才意识到,除长姐王曦君之外,所有人对原来的王钰都极为不喜,可是碍于各种情面,又不得不替他做出安排。
一时半会儿,要改变他们的看法,恐怕不易。
女子心情稍微平复,可一开口还是忍不住抽噎。
“众乡亲在,也好做个见证。我家老爷为人和善,乡亲们家有难事,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去岁秋忙,大家都赶着收黍米,我家官人日日在旁巡视,恐天干物燥,致民物损失。
遇到家里无壮丁的老人家,他不仅吩咐衙役们去帮忙,自己也会搭把手。
可怜我儿尚未成人,腹中胎儿更未见过父亲,他便……”
说道心碎处,女子泪水决堤,崩溃大哭。
三人中有一老妇,抹着眼泪,上前安慰,还用粗糙手指替女子拭泪,女子感激之余,拥着她哭的更加厉害了。
王钰心中暗道:“对夫君情真意切,对乡亲们也和善,无官眷架子,这夫人应当不是作奸犯科之徒。”
常景润眉头紧缩,开封府经手的离奇命案也不少,可看过卷宗之后,对此案仍毫无头绪。
皇命限期破案,开封府若是办不出个名堂,不知得有多难堪。
就在他兀自沉吟之际,老妇松开女子,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扯着嗓子嚎哭:“青天大老爷,王知县真的是好人呐,我们几家的黍米,还未收成便突然枯死,是他发誓要替我们讨个公道!
他还说,哪怕是天罚,他也要向老天爷问出个缘由来!
青天大老爷啊,这尉氏县没了他,我们找谁,还能依靠谁?”
她声泪俱下,哭得肝肠寸断,与王夫人的抽泣声高低相和,竟让一堂大老爷们束手无策。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农,泪眼婆娑,抚摸过小儿的头,也都跪了下来,黝黑的额头撞得地板铿锵作响。
“青天大老爷,有什么要问的,您尽管问!
在我们县城,家家户户,大门可以不落锁,要查,去谁家都可以。
请还知县老爷和夫人一个公道!”
虽然堂下仅三人,你言我语也不过十几句,王钰的眼前却浮现出一个清廉基层官员的美好形象。
他身形瘦削,勤政爱民,关心百姓疾苦,以至于小小尉氏县,已经达到夜不闭户的超高治安管理水平。
常景润表情复杂无比,推己及人,他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若惨死,汴梁百姓为他求公道者会否有一二。
前几日一亲从官指挥的远亲,纵牛冲击郊市,一老者不幸被踢成重伤,那厮竟在众目睽睽下扬长而去。
老者的儿子为讨公道,大闹开封府,自己竟不敢妄断,还把人暂押大牢。
眼前一幕,如一计重拳,砸在他的心口上。
听到后堂窸窣动静,他微微探身,斜睨着楚丞舟,正色道:“楚司使请到堂前来。”
堂下众人闻言,纷纷抬头望过来。
楚丞舟自然知道他的用意,王知县两袖清风,深得民心,已成地方主心骨,如今阖然离世,人心一定会大受波动。
常景润虽任权知开封府事,可上面还有开封府尹,也就是当今皇太子赵桓。
常知府没有包拯那样的魄力,京官又最是难缠,所以不论案件大小,除了查明真相之外,他都少不了做些官场上的权衡。
而楚丞舟则不同,人人都知道皇城司无官之责,却手握官之权,即便错杀了人,也有十足的理由一言蔽之。
此时把他拎出来,也有让他共同担责的意思。
楚丞舟大步向前,将跪伏之人一一扶起。
沉声道:“乡亲们,我是楚丞舟,任提点皇城司公事。既然大家都渴望为王知县讨回公道,那说明我们的目标一致!”
“提……司是什么?”老农疑惑问道。
楚丞舟面露难色,他知道就算解释了,他们也未必听得懂,干脆道:“我乃当今圣上钦点公差,专为此案而来。”
这一声明不要紧,不仅老农们匍匐跪地,就连王夫人也拉着小儿跪地高呼。
“大人呐大人,您可一定要为王知县讨回公道呀!”
堂下顿时哭作一团,王钰在楚丞舟的示意下,向前扶人,常景润见状,也哭丧着脸走下堂来,加入扶人的行列。
都是老实巴交的实诚人,哭的实在,跪的更实在。
被扶起来后,他们哭声依然不止,邢捕头强压抡起“杀威棒”将他们就地打晕的冲动,鼻孔呼呼出着大气。
王钰上前安抚着王夫人,摸出一锭银子放在她手里。
“夫人与知县伉俪情深,令我等动容,出行匆忙,未备礼品,这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调备饮食,莫屈了两个孩子!”
王夫人呆呆望着眼前的俊朗少年,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
稍候,她连连点头,拉着小儿起身颔首,道了声“谢谢”。
王钰又摸出些散碎铜板,分别送到三个老农手中。
“王知县一案,少不了劳烦老伯老婶,回头想起些什么来,欢迎随时来此处言语一声,好早日让知县瞑目。”
做完这些,他后撤一步,俯身作揖,“斯人已逝,大哀伤身,尉氏县民风如此和善,当延续下去,请各位保重身体!”
整个县衙鸦雀无声,就连冬虫也为之沉默。
楚丞舟眼角跳个不停,他不知道自己的钱袋子何时到了这小子手中,可怜自己杀伐决断,偶然发一下善心,却救了位“散财童子”。
他环顾四周,见蜡烛已几乎燃尽,再讨论下去也乏善可陈,便提议各自先行回去休息,明日再细细调查。
常景润深以为然,直言道:“我等都是男子,无需特殊照顾,诸位,烦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王夫人倒是待客周到,早就做了准备,她红肿着双眼,与婢女一起在前堂摆好餐食,便恭身退了下去。
遭此大难,虽情绪波澜起伏,还为丈夫做全颜面,这王夫人的胸襟也实非一般。
……
寒风凛冽,吹得门缝处发出瘆人的呜鸣。
常景润脑瓜子嗡嗡直响,那哭喊声总挥之不去,匆匆吃了几口,便睡下了。
王钰快速扒拉几口黍米饭,便翻阅起了卷宗。
原来,前日上午,王知县去灌溉渠查探,想找出那片黍米枯死的缘由,县丞,主簿和杂役陪同,除了遇到几个老农外,并无异状。
回来后,县丞和主簿因衙门内无事,便自行离去了。
而王知县却把自己关到了书房,闭门不出。
直到第二日凌晨鸡鸣时,夫人起夜见他仍未就寝,便去书房寻他,这才发现人已坐在椅中,没了呼吸。
在这期间,除了杂役,婢女小环,和两岁左右的儿子外,只有一个卖水郎进过后堂。
婢女小环在未时,也就是下午3点之前,进书房送过茶点。
杂役忙于杂活,一致都未曾进去过。
县衙位于县城中心区域,前堂有守卫轮班值守,后堂只有一个偏门。
除此之外,便再无多余的记录。
王钰细细分析,排除孩童后,嫌疑人就锁定了三人:杂役,婢女,卖水郎……
卖水郎?这大宋竟然还有这样的职业?
他想起来了,在宋代,上至皇室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酷爱饮茶,对水质要求也就相对较高。
对饮有所要求,也不意外。
不过,这记录有误,嫌疑人应该是四人才对。
只是不知何故,卷宗中,竟漏掉了怀孕的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