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所有人都送光了,魏坚才舒心地找了个姿势瘫在太师椅上,活像个没骨头的虫子侧着头看坐得笔直的白癸,问:“问元刚问出什么了?”
白癸眨了眨眼,喉咙口那一句关你屁事咽了几回才吞下去,说:“元刚就是个没有什么用处的棋子。现在能拉出来的那点东西已经是极限了。”
魏坚喃喃道:“那些夜行人的身份……”
“周统领那边不是该抓的都抓了吗?审不审得出来凭本事了吧。”
魏坚有点萎靡,喃喃道:“总觉得让人溜了。”
白癸看他一眼,说:“你还在乎这么?”
“当然,这一次失败了,他们以后还会再来。这一波我能抗住,下一波就未必了。我真是命苦哇!”魏坚说得无限委屈。
白癸冷笑,说:“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偌大的盛京,不,这偌大的大魏,没了你还真就不行了?你家的那几个哪个不是人精。”
“那毕竟是我家的江山嘛,我……”
“醒醒吧,那是魏殷的江山,他才是太子。你这么辛辛苦苦,到头来还不是他的,人间都说皇家无兄弟,到时候……”
“白癸!”魏坚的声音骤然冷了。
白癸倏然闭嘴,声音低了下去,说:“抱歉,我激动个什么劲儿啊。”
魏坚觑着他那认真皱眉的神色,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这些话……就算以后成真了,你也给我烂在肚子里。”
“行了行了,还用的着你这个二百五提醒。”
时隔三年的祟尸案,终于破获。
邵安顺利从李安庆的手里接到了白癸呈上来的折子,高兴地立刻换了朝服,直奔宫中跟年迈的魏先宗报喜讯去了。
三年没睡好的魏先宗当即大喜,大手一挥给折子上提到的人全部奖了一遍。
唯独没有三皇子魏坚的份。
半个月后,魏坚也没有要回盛京的意思,日复一日地赖在外使府装死。
受了嘉奖的外使府,把宅子的里里外外都翻新了一遍,后院的藏尸间给铲平了造了一座祠堂,供给镇上的人上点香火,镇镇那十几具作祟的尸首。
原本就不大的院子生生给剐去了一块,远在盛京当值的李安庆心痛得快要窒息了,为了让自己安心一些,特地寄了一打符纸给白癸。
白癸看着魏坚从信里抽出了一打黄纸,苦笑不得,难得玩笑了一回,说:“这李安庆确实人不错,我认识你这么久,头一回觉得你眼光真好。”
魏坚把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沓符纸搁在身边的桌子上,看着上面娟秀的自己,叹道:“可是人家不吃我这套啊。这要是位姑娘,我一定强行抢回家当媳妇。可他是个带把的,还有邵安这么个靠山,难以下手啊。”
白癸嗤笑,说:“你得了吧,这辈子缺德事也没少干。别祸害我大魏朝的栋梁。”
魏坚竖起身,瞅着白癸不满地说:“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你坚哥我不是栋梁吗?这上次要是没我,行宫的尸体能这么顺利送回去?皇上能那么高兴给你奖那么多银子,让你把这房子修这么好?还给你派了这么多人手啊。我跟你讲,都是你坚哥的功劳!”
白癸呵呵道:“那你怎么不让我把你写进去?”
魏坚瞪了他两眼,顿时又萎了下去。
“我这不是害羞嘛。都是自家的东西,送来送去一点劲儿都没有,还不如送你们。我还能蹭点。”
白癸心想,好听的不好听的都给你说尽了。你倒是坦率一点啊。
说起坦率,白癸又想起另一件事,正好魏坚也在,边开口说:
“哎,听说梁府的千金,亲自送行宫尸体回去之后,就一直留在盛京,没回山里了。该不会你上次做的太过火了,惹恼了人家师父,被逐出师门了吧。”
魏坚丝毫不觉得有愧,理直气壮地说:“本来就他们理亏,还真当我魏坚那么好欺负。我用实力告诉他们,坚哥我只是不屑跟他们一般见识!”
白癸一天要呵呵魏坚个百八十遍,唯独这件事他确实打心眼里佩服魏坚。当时在周统领面前说出这事的时候,他当真有点懵,心想这事若真的摊在自己头上,那行宫的尸体是百分百要不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会有这样的事?”白癸问。
魏坚趴在桌边上,翻着上面的符纸,检查一下这些是不是都是依样画葫芦的产物,嘴上心不在焉地回道:“这梁今今一看就是被丢过来给她师父探路的,人家一开始就说了,她是她师父派来偷尸体的。”
白癸撇撇嘴,说:“可她没偷啊,你瞧她每天都在藏尸间里,不早就找到尸体了吗?”
魏坚撩他一眼,说:“你也小看李小媳妇啊。”
白癸立刻明白了,忙说:“没有没有,李安庆我是真服他。这么细致的事情我是做不出来的。”
“所以啊,千万别看不起人,有些人背地里做点事,指不定就是让你反败为胜的关键。”魏坚抬起头,忽然笑了下,说:“不过李小媳妇看人可真的太没眼光了,这容易感情用事的性格真是要不得,我现在啊,其实有点担心他在盛京那边能不能顺利……”
远在盛京的李安庆无端觉得鼻子发痒,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手底下有人匆匆从外面进来,轻声细语地唤了声李大人。
李安庆倏然抬头,一看不是印象中的人高马大,心底闷了一下。忽然想起来这里是大理寺,不是五堰镇。他垂下脸一眼看到了对方手中捏着的帖子,挺直了腰杆,问:“谁送过来的?”
手下人跨了一步到了桌案前,小心地搁在李安庆面前,说:“是太子那边来的请帖。前阵子大人你还不在盛京,可能不知道这回事。”
李安庆一头雾水。
“哪回事?”
“祭天的时候,皇上亲口下了旨意,一个月后为太子举行大婚。这帖子是邵大人派下来的任务。”
“……”单身的李安庆心口一窒,仿佛瞬间被那两个字会心一击,同时忽然回想起了梁今今。以至于没听到后面半句话。
虽说这梁今今相对于其他盛京中的名门闺秀来说,太过离经叛道了点。但艳冠群芳的名号摆在那里,而且宰相梁瑞有钱,又权高位重,那太子妃如果是她,也是当得无愧。
……最近老是听大理寺里有人窃窃私语,说那梁府千金,一反常态竟然像个正常的大家闺秀,陪着自家父亲到城外的皇觉寺上香,让一干世家子弟窥得了相貌,掀起了盛京世家圈子的一阵狂热的讨论。
李安庆被迫天天听人家在那说,谁谁谁配得上梁今今这显赫家世什么,听一次堵一次,一天下来,心口被塞了个满。最后索性就躲在屋里干点闲活,闲话就由着他们去说吧。
反正自己也没什么希望。
——不,还是心存那么一点希冀的。
在五堰镇的那几天,梁今今统共对他说了二十有六次话,合起来将近三千八百六十二个字,他能倒背如流。至少他可以肯定,自己要是在大街上碰上她,这梁府千金一定认得自己。
比起那些只会嘴上嚷嚷,从未和梁今今同甘共苦的人,机会可大多了。
他忽然提了精神,小声问了句。
“那……太子妃是何人?”
那手下看他神情古怪地变幻了许久,以为他在酝酿些什么冠冕堂皇的恭维之语,谁想最后忽然吐出了这么一句不着调。忍不住笑出声,说:“李大人可真是有趣。”
李安庆长相偏嫩,若非个子偏高弥补了点不足,出去只怕真要被人当成娘们。大理寺是个办案的地方,讲究的是刚正不阿。就连门房扫地的人,进出的时候身板都正得跟块立直的钢板似的,其他人更是以刻板严肃为标准,每天都把自己拗成一个各个年龄层的古板小老头为己任。
这李安庆一出现,仿佛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流,给死气沉沉的大理寺带来一股生机。
总之,被分配在李安庆手下做事的人,都特别开心,每天兢兢业业地伺候他们这个上司,生怕他哪里不舒坦,拍拍屁股带走了他们生活的意义。
李安庆被他这句话逗红了脸,以为自己的那些单小心思被看破了,忙板正了脸,硬撑出了一点为人上司的姿态,压着声说:“胡说什么,我刚从外调回,对盛京里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总要了解一些罢。”
手下忙说:“那太子妃啊,跟我们大理寺还有点关系。”
李安庆满脑子的梁今今,下意识地想:梁府千金还和大理寺有什么关系?
手下见自家大人一脸懵逼,边走到他跟前,在他耳边嘀咕说:“那太子妃,便是我们大理寺卿,邵安邵大人的长女,邵华容。据说大小姐十三岁的时候,就和太子定下了亲。今年刚好十八,皇上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才定下了时间给太子完婚。”
“十,十,十,十。十三?????”眼看要年过二十的李安庆悲从中来,人家十几岁就有了媳妇,再看看自己?
那手下大约觉得李安庆一惊一乍尤其可爱,便笑容可掬的盯着他瞧。
李安庆被他瞧得不自在,又以为自己那点小悲伤被人看透了,连忙欲盖弥彰的收拾了下,轻咳了声给自己撑起一点骨气,说:“我是觉得咱们邵大人可厉害,闺女都是爹心尖上的,十几岁一般人都舍得。”
那手下一愣,忽然说:“那倒未必。”
“啊?”李安庆又是一脸懵逼。
手下道:“咱们大理寺卿的大小姐自然跟别人家的不一样。你入大理寺之后就去了五堰镇,可能没见识过大小姐的能耐。别看邵大人在外头名号响亮,风头极盛。在家几乎全被他这个大女儿压得死死的。”
“……”李安庆忽然又想起了梁今今。
“所以啊,邵大人千盼万盼可算是把好日子盼到了。”手下指指门外,低声说:“这不,最近趁大小姐忙着自己的婚事,三天两头带人去酒家喝酒。”
“……这太常喝酒,不太好吧。容易误事。”李安庆含糊道,要知道他在五堰镇的时候,别说是喝酒,平时连茶他都不太喝,平时口渴就给自己灌一通的白水,提神就给自己贴符纸,比茶水管用多了。
那手下看着李安庆,忽然叹出一口气,说:“李大人,您这边平日里也没多少事情,整天憋在这屋里无所事事不闷吗?”
李安庆顿了下,仰头看着手下。
他忽然之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回来之后总不得劲,心里边总觉得不太踏实,却又说不好哪里有问题。
——他太闲了。
闲的发慌,感觉自己就像个定不下心来的无主幽魂,每天强迫自己把自己钉在这个位置,不敢轻易挪位置,生怕被盛京里各种不靠谱的风吹得东倒西歪,站不起身。
手下忽然扑了上来——他一把箍住了李安庆的脖子,一边把人往外面拖,一边说:“走走走,今天就让我给李大人开开荤!”
“哎,许伟,你要带我去哪啊!”
名唤许伟的李安庆手下,实际跟李安庆的遭遇有点像。他是地道的盛京人,家里在盛京做些小买卖,三代就出了他一个官差——虽然就是个跟在文官屁股后面的跟班,可好歹也是个官啊。
出门报出身的时候,一报大理寺,简直倍儿有面子。
许伟这小子常年在市井混,这方面油条得不得了。带着李安庆上花街,也是轻车熟路,一路上招呼过去,听着全是熟人。
等上过了街,才算是真正领略盛京风貌。
偌大的盛京,光闹市就分了七八个区域。
有花鸟市,布衣市,食市,东西的杂市,游园市,古玩装摆市等等,同一块地方,白天和夜里摆的摊完全不同。能把每个犄角旮旯里的人全都招呼全了,这许伟也不是一般人。两人在闹市街道里如游鱼一般穿梭,不多时,许伟就拖着他,拐进了布置得花红柳绿的一家店。
李安庆一进去,迎面就被熏了一脸的香风,差点醉在里面。
他大大地打了个喷嚏,反应还算迅速地摸了张黄纸,塞了自己的两管鼻子,堵了那杀伤力极大的香气侵袭。那边许伟已经跟围上来的姑娘们打成了一片,笑嘻嘻地张狂模样,哪还有在大理寺里的半点严肃。
李安庆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原来是青楼。
当下他闹了个大红脸,不顾许伟在后面追他,他三两下拐了出去,找了个就近的小道,企图尽快找到对的路——回大理寺可能来不及了,不过至少得能回家。
李安庆不愧是半个江湖人,手脚轻巧。在小巷子发挥了几个走位,就直接把许伟给甩脱了。他一个人乐得清静,然而走了几遍发现自己不负众望地迷路了。
他瞪着面前这座跟之前那座青楼长差不多的楼阁,内心挣扎——他能进去问路吗?万一对方也是个青楼,而他这回又是主动走进去了,会不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梁姑娘会不会嫌弃自己?
什么都没发生,李安庆就在脑子里一顿的胡思乱想,生生把自己问路的勇气给耗干了。
这时候,这花红柳绿的门内传出一阵一阵脆生生的银铃笑声,如春日黄莺一般。李安庆傻愣了一会,发现笑声由远及近,眼看着马上就要从李安庆的面前出来了。
李安庆打了个激灵,想去找个地方先躲个身的时候,人已经出来了。
出来的是一群年纪尚轻的姑娘,个个花容月貌,却不似刚才青楼里那些人的脂粉味。这些姑娘们穿着颇为素雅,布料也不是顶好的绫罗绸缎。但李安庆一看便看出,那些衣服上的花纹繁复,纹路讲究,绣工相当了得。
李安庆不禁想起当年在师父门下学画符的日子。
符文讲究的精气神,虽然跟绣花完全不同。但学艺异物同工,见着好的自然会有些惺惺相惜。
姑娘们一出门,就发现门口多了个傻兮兮的男子,纷纷绕开了他,仿佛没当他是个人。
“……”李安庆微微皱眉,心想自己也好歹个是陌生人,出现在自家门口,怎么也不招呼一声?他忘了自己方才还是忐忑,生怕这里也是个青楼,自己重新被拖进一堆熏死人的脂粉堆里。
这时候,走在最后的一位姑娘忽然顿住了脚步,打量了李安庆好一会,忽然小声说了一句。
“彦平?”
李安庆惊了下,霎时抬起头看向对方。
李安庆,彦平是他的字。在他四岁那年跟着道士外出云游之前,他大名还叫李彦平。
那姑娘一看他模样,就知道自己认对人了,当下脸上一喜,娇笑道:“不记得我了吗?”
李安庆之前不敢抬头看人,还是靠着走过路过的小靴和飘荡的衣角才认定是一群姑娘。这回被人打量了,才定睛朝那姑娘看过去。
霎时脑海中走马观花——他想起来了,这位正是他堂姐李婉婉。
一群姑娘回头,忽然七嘴八舌地围着李婉婉问:“这男的是何人,跟你怎么认识的。你们有何关系。”
听得李安庆和李婉婉同时拉了下脸。
四周嘈杂了好一会,就听到李安庆先开了尴尬,说:“我……刚回盛京,对这里不大熟,刚和一起出来的朋友走散了,正想找路回去……”
为首的姑娘忽然挤了进来,她笑着说:“原来如此,我说哪家这么标致的公子哥儿会流落到我们绣坊来。原是婉婉家的人。”
李婉婉只看着李安庆笑,也不忌讳的跟那些姑娘们调笑,说:“正巧我们不是要去寻地方描图吗?那条路刚好路过他家门口,就带他一路吧。”
姑娘们一路调笑,李安庆就想找个窟窿给自己钻一钻,只觉得自己丢人丢到家了。
李婉婉看他神色窘迫,忙给他说了个好话,说:“你们可别这样。我家这弟弟可是我们家的宝。三代单传,只他一根独苗,还很出息地进了大理寺,前阵子不是在外面出了个祟尸案吗?他还受了宫里那里的嘉奖呢。”
姑娘们又是一阵的惊叹,忽然有人小声说:“我们绣坊也很厉害啊。下月初太子大婚,衣裳可都是我们做的。”
李安庆下意识皱眉,心想怎么到处都在说大婚的事情。
这时候,一行人在巷子里忽然拐了个弯,李安庆转眼的功夫看到了许伟,顿时挣开了李婉婉的手,躬身道:“我朋友在前面,谢谢姐。我得回大理寺那边。”
李婉婉听他把话都全了,只得朝他点头,吩咐他稍注意些安全。
李安庆追上许伟,不等他开口抱怨,就强行先把人带回大理寺。
日子又过去四五日,这天李安庆依然龟缩在屋里无所事事,甚至为了防止许伟又找借口来打扰自己,索性把门关上了,落个眼不见心静。
然而他还是太天真了。
他刚稳住心,摊开了一叠厚厚的黄纸。一会之后,这圈黄纸在被剪刀,剪出点做符底用。这时候大门仿佛不敢重击,从外面吧唧一声躺了下来。
“……”李安庆面无表情,说修门的钱就挂你账上。
许伟一听,立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大人这不怪我啊,这回是一桩相当诡异的杀人案,案发地点就是我们那天去的青楼……后面的那家绣坊。”
“你啊,少去那种耗精气神的地方。安心上班不好吗?”李安庆说完,才仔细开始注意后面的半路。
——案发……青楼后面……绣坊??
李安庆顿时惊了,他蹭的从位置上站起来,三两下把自己收拾了下,挺直了那可能并不存在的腰杆。
嘴上微微颤颤地口吃道:“你,你,你刚才说杀人案,现场都保护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