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苏城,并不发达。
三十年后,被高楼所占领的土地,如今依旧是水田,以及矮旧的房屋。
青砖灰瓦的房子、错综复杂的胡同和路旁古老的街树,驶入其中,就跟在梦里似的。
路不好走,但车速却没有慢下来。
虽然趟过泥泞,爬过小山坡,但他的目光坚定,因为希望就在前方。
林彩云坐在后座,紧紧地搂着他的腰。
她是他的后盾。
女儿则是他前进的希望,以及前进的动力。
妻子死后,从家到金鸽湖的路,他走了无数次。从九十年代走到二十一世纪,从二十一世纪走到2022年。
在这条路上,他见证了互联网元年,加入世贸组织,互联网泡沫,房地产红利,金融危机,互联网风口,社交,短视频,ai,新能源造车,元宇宙骗局... ...
同时,他也有幸地参与了其中。
所以即便现在与三十年后有很大的改变,他依旧可以认得路。
“叱!”
摩托车在一片低矮老旧的房屋前停下,牛耿拿着他的衣服和全家福在路口等着。这里租的房子,住了有四年。
虽然政府取消了福利房,但由政府牵头,可以租到便宜的房子。
可再怎么便宜,都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的房租。
“枫哥,你去哪儿了,我... ...你这咋伤得这么重?”
“先别管这些。”
冷枫丢下摩托车,抓起衣服穿在身上,遮住伤口,夺路向着巷子深处跑去,林彩云也跟在后面跑着。
她不知道冷枫所说的“女儿出事了”是什么意思,但同样紧张女儿。
一连拐了几个弯,跨过几座桥,终于是停在一处小院子前。
院门上了锁,不等林彩云从墙缝里抠出钥匙,冷枫直接将院门一脚踹开。因为他看见烟囱里正有炉烟冒出来。
女儿从小就很懂事。
三岁的年纪,能帮着家里洗洗菜,淘米,扫地,虽然很笨拙,但真的在很努力地讨他开心。
想着女儿被毁容后,整天藏在家中,不敢示人,心就痛如刀绞。
丫头,你可不要有事啊!
房间的门从里面上了锁,肯定是小丫头自己合上了门栓。
林彩云不明白冷枫为什么这么激动,并为被踢烂的大门感到惋惜。为了防止他再踢烂房间的门,连忙到窗户边,喊念云打开门。
“念云,快... ...来... ...”
当透过玻璃看到里面的情景时,她吓得一口气噎住。
只见,还没有灶台高的小念云,正垫着脚,费力的去勾灶台上的水壶。
水壶正冒着热气。
小丫头的手还是勾到了壶把,并向着外面拽动。
水壶在丫头的拽动下,摇摇欲坠!
“丫头!”
林彩云急得喊了一声,可也是这一声喊,吓得小丫头一个激灵,直接将水壶拽倒。水壶倒在灶台上,盖子脱落,水壶中的沸水像是瀑布一般,瞬间倾泻而下。
“砰!”
几乎同时,房门被重重踹开,一个身影扑向小念云,将她死死护在身下。
是冷枫。
而那滚烫的沸水,则落在他的背上。
林彩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吓得心脏直跳,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眼睛盯着窗户,半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牛耿推着摩托车姗姗来迟。
“嫂子,你咋坐地上呢?我枫哥... ...枫哥!快,脱衣服,冷水!”
牛耿的呼喊声惊醒了林彩云。
“阿枫!”
她跌跌撞撞的跑进屋里,冷枫的后背衣服几乎全湿了,还冒着热气。
牛耿手忙脚乱地掀起他身上的衣服,后背大半已经红肿。
“枫哥,你怎么样?”
“阿枫!不要吓我。”
冷枫趴起身,下面是已经吓傻的小丫头。
林彩云连忙将丫头抱起来检查,身上竟没有半点烫伤。
“你个死丫头!”她急得一巴掌拍在丫头的屁股上,下一秒却又紧紧搂住,“你吓死我了,谁让你动水壶的!”
小丫头也被吓得哇哇大哭。
冷枫跪在地上,抚摸着妻子和女儿的脸颊,强忍着伤痛,挤出一丝笑容。
“没事就好。”
终于啊,豁出性命,保护了曾经失去的东西。
“阿枫。”
“爸爸!”
就在一家三口都要泪眼婆娑时,牛耿扯着大嗓门吼道:“别煽情了!先冲洗烫伤!”
牛耿搬了张桌子放到院子里,让冷枫趴在上面,随后骑上摩托车,着急忙慌地跑去买药。
林彩云端着水盆,不断冲洗着冷枫红肿的后背。
小念云站在桌子旁,睁着大眼睛,怯懦懦地看着,等待父亲的责罚,因为自己又闯祸了。
林彩云用马勺舀起冷水,道:“我要倒了,你忍着点。”
“嗯... ...嘶!”
一马勺冷水冲下来,冷枫疼得浑身颤抖,带动着桌子微微晃动。
“哈哈哈... ...”
但他又笑起来。
“被烫傻了?笑什么笑!”林彩云端着马勺,轻轻地冲洗着红肿,时而吹着气,让冷枫好受一些,“好在只是烫到背,虽然有些红肿,上了药,过段儿时间就好。”
“哈哈。”冷枫还在笑。
她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当他用身体为女儿挡下滚烫的热水时,她知道,这个男人或许真的醒悟了。
只是,他怎么知道自己要去自杀?怎么知道女儿会出事?
心中有很多不解,但看着他满身的摔伤与红肿,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
“还疼吗?”不知不觉的握住冷枫的手,语气温柔。
“为了你和女儿,疼也是一种享受。”
冷枫笑着,另一只手握住了念云的小手。
小丫头穿得有些旧,裹得像年画里的小娃娃,但是大大的眼睛干净纯洁。
看着这可爱的模样,露出一丝微笑,心像是夏天吹过一阵清凉的风,感觉身上的痛少了许多。
这份纯真与甜美,我保住了!
太好了!
“爸爸。”站在桌子边,嘟着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 ...我又闯祸了。”
“那你还敢不敢再动热水壶!”冷枫故意板着脸。
“不... ...敢了,爸爸别打我。”
这一句话直接让他破防,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强忍着伤痛站起身,将丫头紧紧抱在怀里,再也不松手。
“念云,爸爸不打你。爸爸是坏爸爸,以前总打你,但爸爸以后再也不打了,你信不信爸爸?”
“爸爸... ...”小丫头看了一眼林彩云,小脑袋重重点了一下,“信!”
“以前爸爸打你疼吗?”冷枫轻轻吻在软嫩的小脸蛋上。
“不... ...不疼。”小丫头说话都在哽咽。
“疼了就哭,以前是爸爸不对... ...是爸爸没有好好疼你和妈妈,以后不会了。”他倒先控制不住,抱着女儿,握着妻子的手哽咽着哭出来。
“呜呜... ...爸爸,疼!”
终于,小丫头放下所有的倔强,趴在他的怀里,委屈地哭起来。
看着相拥而泣的父女,林彩云背过身去,不断地擦着止不住地眼泪。
在他身上看到了悔改之意,似乎一切都在变好。
可... ...
一想到那厚重的债务,又压得她喘不过气。
女儿买药的钱,可以拉下尊严,去跟娘家借,跟周围人借,但那五千块钱的赌债,实在无能为力。
收赌债的人,可不会心慈手软。
有人因为还不起赌债,而被打断手脚,最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有时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时,一阵齐刷刷地脚步声与吵闹声传来,由远及近。
不好!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来讨债的!
“大龙又来要账了,你快藏好,不然会被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