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句话，陆泱从短暂的失神中恢复了过来。

是，他确实认错了人，郁夏已经离世二十余载，她墓地旁的那棵冬青早已亭亭如盖。陆泱一年前去过一次，当鸟儿停留在枝桠歌唱时，他总觉得是郁夏在同他说话。就像曾经那样，她睁着一双同样清澈透亮的眼睛，拉着他的手臂说：“喂，大木头，我又画了一幅风景写生，你帮我评价一下可好？”

想到这里，陆泱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你长得像个故人。我上了年纪，有些眼花了。”

殷念回想他刚才震惊又悲恸的神情，隐隐觉得，这位“故人”在他心中的份量一定不轻。她开始认真地打量面前的人，虽然上了年纪，但从清越矍铄的眉眼来看，他年轻时一定是个美男子。他身穿黑色羊毛夹克，内着白色衬衣，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身板笔直，即便鬓发斑白，依旧玉树临风。

殷念从恍惚之中收回目光，好脾气地笑了笑：“没关系，我也经常认错人的。”

陆泱点点头，又问道：“你刚才是在做什么？”

事实上，今天早上各部门都在开晨会，一到这时候，殷念就特别无所事事，所以偷偷跑到露台上听常速的bbc news。可听到一半，她发现花盆底下有一群蚂蚁正在搬家，于是玩心大起，撕下一小片手中的白吐司丢过去，看它们欢呼雀跃地互相碰着触角。

殷念暗自琢磨，如果告诉别人自己在溜号，似乎不太合适，只好心虚地回答道：“我是这里的专职翻译，刚刚……我在听音频学习资料。”

陆泱有些疑惑：“之前公司的翻译官，不是罗江么？”

殷念一愣，而后解释道：“对，他走之后，我接替了他的位置。”她犹豫了几秒钟，继而试探地问：“老先生，您也在这里工作？”

陆泱淡淡一笑，故意含糊地说：“从前是，不过现在在家休养。”他迅速转移了话题：“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将自己的名字告诉陌生人有些不妥，但看见那双沧桑却深邃的眼睛，殷念却感到莫名的安定。她乖乖地回答道：“我叫殷念。”

“可是殷勤思念的意思？”陆泱微微扬眉，柔声道：“你的父母为什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

殷念老老实实地说：“我爸爸是军人，我刚出生那年，他的部队就移防到外地，只留给我妈妈一封家信——念此送短书，原因双飞鸿。 我妈妈思念成疾，落下一身月子病，后来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殷念。”

在殷念童年的记忆里，十岁之前父母两地分隔的岁月，母亲一直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的，朝朝暮暮盼了大半年，只能迎来一个月得短暂相聚。日子虽然苦涩，她却乐在其中。

可即便是殷勤的思念，也有凉下去的时候。

看殷念的神情有些落寞，陆泱不再追问其他，只是赞赏道：“这个名字很好听。”

他们聊到这里，司徒彦适时出现。看见陆泱和殷念待在一起时，他先是一惊，接着走到他们身边问道：“董事长，今天怎么有兴致过来？”

陆泱轻轻舒了口气：“在床上躺的厌了，趁腿脚还算灵便，反正长日无聊，不如出来走走。”他望向一脸呆滞的殷念，音色变得轻缓：“这丫头很好，一看便是大家闺秀的样子。”

殷念现在的心情，大概就像偷偷逛青楼的小县令撞上了微服私访的皇上。如果说知道司徒彦是监事长的那一刻，她大脑死机；而现在，当她发现面前站的是董事长，也就是陆子栩的继父时，脑子里那台286破主机的电脑已经直接自爆了。

怪不得她看这位老人这么面熟，陆子栩的眉眼真真像极了他，果然家族血缘是个神奇的东西。

司徒彦看见傻愣愣得殷念，不禁哑然失笑，伸手冲她打了个响指：“喂，醒醒，该把魂儿找回来了！”

殷念一个激灵，赶紧回过神，叫了一声：“董事长。”

陆泱却安抚道：“别紧张，我知道你刚来不久，而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来这里了，不怪你。”

可尽管他这么说，殷念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就在这个关头，司徒彦十分欠揍地冒出一句：“你怎么跑到七楼来了？小心我算你旷工。”

此时此刻，殷念真的很想挖个坑把这货埋起来，然后浇上混凝土。她面色尴尬地说：“董事长，那我回办公室了，你们先忙。”

司徒彦又来一句：“不忙不忙，要不……你再陪我们聊个十块钱的天？”

殷念气结，倒是陆泱说：“好的，你回去吧。”他的眼中并不见愠色，从始至终都是和煦的微笑。

殷念感激不已，赶紧逃离现场。

而等她离开后，司徒彦勾起嘴角道：“老爷子，容我跟你八卦一件事儿，别嫌我多嘴。”他顿了顿，而后继续说：“二少爷……似乎对这丫头动了感情。”

陆泱听罢，先是微微一怔，良久之后，他苦笑道：“也怨不得他会喜欢。”

殷念像极了郁夏，而陆子栩像极了他，仿佛是一个命定的漩涡，人们身在其中，只能无休止地原地绕圈。众生皆蝼蚁，就算躲得过烈日暴雨、石崩山洪，也躲不过光阴那双翻云覆雨手。

上午十点的咖啡店顾客稀少，凌楠找了一个临窗的位置，给自己点了一杯川宁红茶，而按照陆子栩的喜好习惯，替他选了热美式。

当音乐播放到那首《the sound of silence》时，陆子栩推门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复古圆领毛衣，一改往日的庄重正式，却依然神情疏离，难以亲近。

陆子栩找到位置坐下，当看到那杯点好的咖啡时，他淡淡地说了句：“谢谢。”

凌楠知道陆子栩素来不喜兜圈绕弯，所以没做过多的寒暄，只是问道：“二少爷，你今天没有上班？”

陆子栩喝了一口咖啡，波澜不惊道：“没有，我把自己开了。”

公司最近发生的事凌楠略有耳闻，他轻扬嘴角：“二少爷说笑了。”

“这是真的。”陆子栩放下咖啡杯，直接切入了正题：“凌秘书，我今天找你，是想知道陆知言的下落。”

凌楠依旧笑得周全妥帖：“实在抱歉，我也不大清楚大少爷在哪里。那次离开派出所之后，他一直没回过家，可能是因为羞于见人，也可能是因为仍然心存芥蒂。”

这听上去像解释，实则更像敷衍，陆子栩的目光瞬间变成了锋利的箭矢：“是不是连你也以为，我会做出对陆知言不利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