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酒杯轻晃,他用另一只手支着额角,眉眼间俱是风流。
“路姑娘好似很喜欢暗中观察我?”
他声音低沉,让路长谣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那一声旁人察觉不到的轻笑。
长谣握紧了手中的杯子,淡定无比的微笑道:“非也,是长谣没见过世面,被皇叔的容貌所惑,看走了神。”
她如此实诚,倒让起了调侃她心思的魏峥哑然失笑。
“路姑娘今年也有双十了吧。”他眼波流转,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嘴角上扬,心情好似十分愉悦。
长谣倒并不意外魏峥对自己的年岁这么清楚,只是好奇他突然提起,到底是有何用意。
“皇叔记性真好,再过两个月,长谣就要满二十了。”她抬手替魏峥空了的酒杯斟酒,月白色的袖口滑落,漏出一截皓腕。
那锁链留下的伤痕竟还没有消退,在女子白皙的手腕内侧蜿蜒扭曲,显得格格不入。
只消一刻,魏峥的视线便移向别处。
“难道路姑娘没有好点的膏药,连铁链的伤疤也抹不去么?”
长谣一愣,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眼里有暗涌,不过一瞬就消失了。长谣随意笑笑,不在意的说道:“自然有膏药可以消除这疤痕,但这次因我大意被敌军俘虏,迫使我大秦割城,我留着疤痕,就是为了警示自己犯的错误,以免再犯。”
他眼底有一丝莫名的情绪,连他自己都没弄清楚就转瞬而逝,再抓不住。
魏峥就着她斟的酒一饮而尽,示意她看向对面后排的位置。
“路姑娘瞧那位公子如何?”他眼里盛满揶揄。
在舞女纷飞的黄色绸带中,长谣视线穿梭,看见了魏峥所说的人。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胜白衣?
长谣早被魏峥容貌折服惊艳,俊美极致,却并非她所爱。
她向来爱慕气质出尘、眉眼清俊、温雅有礼的男子,不过只一眼,她便回过头来看魏峥。
“公子如玉,难寻其二,长谣自惭形秽。”她扯了扯嘴角,不明白这摄政王突然让自己看一个男人做什么。
“路姑娘先前作为大秦女帅,为我大秦守卫边疆,奉献了女儿家最好的年华。本王实在于心不忍,路姑娘已经二十了还未成婚,我看宰相府的大公子萧栖楠相貌出众、品端思正、睿智过人,与路姑娘甚为相配。”
路长谣没忍住一口酒呛在喉咙眼上不了下不去的,眼泪都憋出来了。
“皇、皇叔多虑了。”她淡定的擦擦嘴角,一脸严肃道:“婚姻之事,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长谣做的了主的。”
况且她不只是路长谣,她身后还有总兵府,如今这时局动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她扯上关系。所以不是她能不能决定,而是嫁不嫁的出去、有没有人敢娶。
“怎么?本王也做不了主?”魏峥尾音上扬,似是带了点薄怒。
长谣看这位脾气古怪的摄政王抬高了下巴,凤眼微眯起来,神情莫测。
长谣立马认怂,自觉这位得罪不起,她向来能屈能伸,立即转了话头说道:“皇叔日理万机,还要惦记我的婚事,长谣感激不尽。但政务比长谣的婚事重要多了,让皇叔费心,长谣惶恐。”
魏峥轻哼了一声,不再同她说话。
长谣却松了口气,说多错多,虽然好像惹了魏峥不快,但不用时刻堤防紧张,倒也不错。
此时正好一曲舞闭,舞女们垂着水袖退下,丝竹声却没有停。
一群穿着窄袖胡服的异族少女轻纱覆面,步伐轻快的上前献舞。
胡乐动听悠扬,是早先归附于大秦的异族伊胡的特色。因善歌舞,不少族中少女少年都以进入中原表演歌舞为生。
此番献舞的伊胡乐班,是专门供给朝廷用的。
她们的舞步与中原大不相同,轻快大胆,热情洋溢,别有一番韵味。
常年在外带兵打仗的路长谣可没见过这些,一时有些感兴趣,眼睛就没离开过舞女们的脚。胡乐已至激昂处,舞女们提起宽大的裙摆旋转起来。
裙摆旋开如花盘,一时引众人拍手称赞。
长谣却是笑容一僵,正要起身,宽大的黑色衣袖将她护住,同时殿内满是惊呼,有人大喊“有刺客”。
“别乱动!”
魏峥低沉的声音随着气息拂在她耳边,他握着长谣的肩头,微微用力便松开。
“护驾!”他已经抽出侍卫的长剑站在了小皇帝身边。
长谣腿有些发软,殿中不少女眷,并未见过这种场面,有的甚至吓哭了,一时混乱不已。
她看向小皇帝的方向,弟弟路长劭扶着小皇帝,被魏峥护在身后。
有魏峥在,她不会担心路长劭有什么危险。
拿着匕首的舞女已经躺在地上,心口正中了一剑,鲜红的血刺目。
在场女眷被陆续送出船舱,长谣也起身,准备跟着一起出去。她现在没有内力,其实与普通人无异。万一遇险,不能自保。
她瞥了一眼伏在一旁全身抖成筛子的舞女,正要动身离开,那舞女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脚腕!
针刺的细微疼痛伴随着窜至全身的酥麻,长谣皱着眉头,身形一晃。
“路小姐当心。”舞女已经站了起来,再没有方才害怕至极发抖的模样,声音轻柔,搀着路长谣往外走。
被点了穴道,路长谣发不了声音,身体又没力气,索性放弃挣扎。
她倒要看看,为了她冒险假意行刺皇帝,到底是谁想害她?
画舫行至河流中间,此时外面调派了另一艘船来转移众人,长谣被扶着走出,眼看就要到另一艘船上,后面突然一声厉喝。
“站住!”
青寻长剑刺穿了舞女的琵琶骨,长谣没了支撑往下一倒,那舞女却在最后一刻朝她胸口击出一掌。
“噗通”!
四面八方的水纷涌而来,长谣屏住气息。
她水性极好,曾经领百人截断敌军水运粮草。伏在水中很久,只靠空心芦苇换气,夜里冒出来爬上敌军的船,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但此时,她不能动弹不能呼救,第一次感觉无能无力,也是第一次感觉水的恐怖。
因为不能动,长谣胸腹中的空气越来越少,一串气泡从她鼻腔和嘴角溢出。从刚掉入水中还能看见黑色的船底,到现在满目暗色,长谣有点想笑。
堂堂大秦少帅路长谣,难道要溺水身亡?
空气太少,她开始头晕目眩,隐隐约约看到有一团黑影靠近,那人伸手拉住了她,解开了她的穴道。
路长谣没有时间多想,狠狠吻住了来人的嘴,贪婪的吸取他口中弥足珍贵的空气。
魏峥一愣,却没有推开,渡给了长谣一点气息,双臂将她揽在自己怀里。
二人浮出水面,魏峥立即用袖子把怀里的人遮住,将她抱起来,快步向岸边自己的马车走去。
身边的人自动让出一条路,魏峥面色阴沉,湿透的玄色长袍把路长谣掩了个严严实实。
一进马车,魏峥伸手解开长谣的腰带,把她腹中积水按压出来,搭上了她的手腕。
魏峥抿唇,一双眼睛危险的眯起来。
徐院正和他说起路长谣内力全无时,他心中是万分震惊的。
毕竟路长谣不是普通女子,是在战场上杀敌,手中一杆银枪饮无数鲜血的大秦少帅。没有了内力,她就是没有武器的士兵。总兵府掌三军大权,在军中地位非同凡响。路长谣本人也是独领鸣风军,若是她没有内力的消息传出去,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暗中对这位女帅下手。
朝堂局势紧张,越少人知道此事越好,所以他才命徐院正改了药方,对外只说路少帅断了一只胳膊。
但现在,路长谣的脉象……不仅恢复了内力,体内两股力量雄厚,横冲直撞,经脉却是由内自行封闭。
魏峥师承长孙行云,按着辈分路长谣得叫他一声师叔,二人武功师从一脉,魏峥当下便把路长谣扶起,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输给她。
路长谣此时的状况,一如他当年。
长孙行云病逝前,一身内力也是尽数传给了魏峥。但这股白来的内力几年都安安稳稳的沉在他的丹田内,没有一丝动静。
直到西境战场上他受了重伤,那一夜冰火交加,生不如死。而那时他身边没有同宗同源的师兄弟,谁都不敢冒险输自己的内力给他。
要知道松山剑门内功心法霸道,向来排斥异己,若非师出同门,妄输内力不但救不了人,反而还要搭上自己一条命。
旁人恐怕没机会知道融合内力的痛苦,魏峥却是切身体会。
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青越!”自回西京,魏峥从未有今日这样的心情。他向来恣意惯了,即便朝堂之上,有他坐镇,料定魏冀也暂时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可是头一次,有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范围内,让他措手不及。
他本以为今日刺客的目标是魏昭,结果竟然是冲着路长谣来的。魏峥低头看了一眼长谣沉静的面容,冷声吩咐掀了车帘进来的青越。
“安全护送皇上回宫,余下的舞女全部押回掌镜司审讯。另外通知出去,路长谣被刺客误伤落水,旧伤复发,随摄政王入宫医治,不得有除此之外的任何消息传出去。”
青越忍不住偷偷抬眼,便见平日衣冠整洁的男人衣衫湿透,束发凌乱,颇为狼狈。
可能他自己并未察觉,但他手臂轻揽的姿势,像极了那只西域狸猫刚送来府中,不安分不给人抱总想着溜走,他抱着怕伤了又怕跑了的样子。
“属下明白!”青越低头,应声离去。
魏峥于医术并不精通,只得吩咐青寻驾车赶去宫里召徐院正。
路长谣昏迷不醒,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出了一层汗,魏峥拉过一边干净的毛毯盖在她身上。
“父帅,父帅!”路长谣突然出声,语气满是惶恐不安。
魏峥轻叹,伸手覆在她紧皱的眉眼上。
他看她唇瓣微动,似在呢喃什么,但唇形又与“父帅”二字不同,不由得俯身凑近去细听。
“沈焕,沈焕......”
这回换做魏峥皱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