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谣喜欢这里四面透风敞亮,随便找了空桌便坐了下来,抬手唤小二上永州花雕。
她在北方常喝这酒,每次都能灌下两三坛子不醉。
那小二听她叫的永州花雕,堆满了讨好笑容的脸蓦地僵硬了一下。
一醉方休这种地方,接待各种身份的客人。那小二看路长谣一身打扮不像是家底略微殷实的富家小姐,料想该是朝里哪位大人家的千金来这尝尝鲜儿的。
结果就点了个只有一楼平头百姓才会点的永州花雕!
这下子可就没先前那么热酬了,应了一声就利落地跑了。
片刻一坛花雕被端上来,带着一只茶色釉的大碗。
花絮和花影觉着,自家小姐长的标标致致的,怎么就那么有男子气概呢?
此刻她两人默默站着,看月白长裙的女子左手往碗里倒满了酒,然后又用左手端起了碗,一仰脖子,几口竟然就见了底!
二人真是被惊到了,好半天没缓过神来。还是花影最先清醒,立即上去给长谣倒酒。她右臂还不能使力气,韩氏让她两人跟着,就是多照顾些,让她少用手的意思。
花絮看着长谣,明明放下了高扎的马尾,取下了束冠,绾起了发鬓,乌黑的发丝里斜插三只碧玉簪,耳垂也坠了碧色的玉珠,就连脸上也扫了淡淡妆容,可怎么还是一副英气逼人的模样呢?
她脸上藏不住事,心里那么想着面上就露出怀疑人生的困惑表情来。
长谣见她一副怔愣的傻样子,笑着解释道:“你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在边关军营里却多的是。她们哪个不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若像京中小姐们一样金贵,城墙早被突厥人破了。”
说罢,她的笑容一滞,收了收嘴角:“不过我这样也确实不妥,平白让旁人瞧低了我总兵府,叫人看见难免要说道几句我没闺阁教养。”
她立即将叉开的腿合拢了,换了桌上的小茶杯斟酒。
花絮和花影都愣了一下,看她如今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端庄大方,面若精致,真是有了世家出身的小姐样子了。
“其实......”花絮搅着手绢,咬了咬唇,有些扭捏的说道:“我觉得小姐刚刚也很好看,很英气。西京城里没有哪位小姐能有我家小姐这样性子好的。”
她说的不假,奴仆低贱,倒是长谣,与她们说话就像平常人一般。特别是跟她一起回来的那位亲卫长,小姐和他不像上司和下属,倒更像好友。
就连京中颇有心善人美盛名的宰相府三小姐,对下人也是不苟言辞。
长谣听过很多人的赞美,莫不是夸她英勇善战,计谋过人的。头一次听花絮这样的说法,哑然失笑。
“我就要喝酒,你们谁都别拦我!”十四五岁的少女一身绯红的裙子,嚣张跋扈的进来,身后乌压压跟了一大群人。
长谣暗想这是哪家府上的千金,出个门带一拨伺候的丫头。待那群人走近了,她才发现红衣小姑娘后头跟着的竟然都是衣着艳丽的西京千金们。
好大的排场!
整个西京城能这么跋扈张扬的,也就只有和安公主府上的那个隽宁翁主了。
话说回来,隽宁翁主跋扈不是靠着她母亲和安公主,而是靠着她舅舅魏峥。
魏峥对谁都不近人情,唯独这个小姑娘,有次闯了祸和安公主要罚她,魏峥竟然护了一句。
被魏峥护着的人,谁敢得罪啊?消息一经传出,都巴结着隽宁,时间一长,她就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此番她跟好姐妹们一起来游玩,非要学男人们喝酒,几位小姐劝了,她不以为意,执意要喝。
然而她望了一眼,四下都坐满了人,没什么位子了。
隽宁心里不爽快,看见靠边的大桌子只坐了一个人,不管三七上去就吼道:“喂,你快快起开,本翁主要坐这!”
她高抬着下巴,不可一世的模样。
花絮自然知道她是谁,但自己小姐身份不差,被这样喝来喝去,她实在不能忍。花絮刚想为主子说两句话,就见长谣扫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说话。
隽宁长得颇好,但她向来明白自己没有萧落梧那般绝色。眼前的女子有和她们都不一样的气质,容貌虽比不过西京第一美萧落梧,却也算上乘。
但她扫了眼桌上普通的酒坛子,面上起了嘲笑。
西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贵女都在她身后,这位还真没见过,恐怕是才入京的小门小户吧。
生得一张灿若桃花的面容又有何用?没有殷实的家世,女子只是乱世浮萍罢了。
她正得意,却见那垂眸喝酒的女子放了杯子,一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就这么看着她。
“先来后到,我为何要让你?”她明明是浅浅笑着说的,隽宁却觉得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兴味,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她长这么大,谁不让着她?今天竟然当着西京一众贵女被一个无名小卒下了面子,恼火得很!
“你知道本翁主是谁么?本翁主的母亲是和安公主,当今摄政王是我的亲舅舅!本翁主叫你让你就得让!”
她很有气势的瞪着眼,一张脸皱在一起,可爱极了。
虽然性子不讨喜,但长谣还蛮喜欢她的长相。只是这位隽宁翁主也太不长心了,她身后的这群贵女,可都心里打着小算盘呢。表面上对她恭敬,与她交好,心里个个都巴不得她闯了大祸,被忍无可忍的魏峥拎回去处罚。
隽宁正气的咋呼呼的,身后有人款步行出,金雀绣花鞋每走一步,环佩轻吟。
“谁又惹了阿宁不快,让我家阿宁气成这样了?”
声如娇莺,空灵到极致,就连长谣也不得不承认,光听声音就很享受了。
再一看,那人已经走到了面前。
长谣看过不少书,此刻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面前女子的美。
她的五官像是精心雕琢的玉,一笔一画都是风情。狐狸眼自生媚意,眼尾上挑,微微上翘的菱唇不点而赤。
媚而不妖,艳而不俗。
很少有年轻女子撑得起绛紫的衣服,她却将那一身没有任何花纹的绛紫烟萝纱长裙穿的甚好。
长谣想,她要是个男人,肯定会爱上这个女子。
即便是见惯了她容貌的隽宁,也还是惊艳了一把。
“萧姐姐,我要坐在这里,可她竟然不让我!”隽宁拉着萧落梧,气愤的朝长谣怒了怒嘴。
长谣向来对长的好看之人没什么脾气,所以当萧落梧一脸歉意的说希望她相让的时候,长谣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
萧落梧对她点头以示感谢,安抚隽宁翁主坐下。
“走了。”长谣单手拎了酒坛,招呼两个丫鬟跟着上楼。
待她们走的远了,花絮闷闷的说:“小姐为何让她呀?虽要忌惮着摄政王,但总兵府也不是屈居人下的,这样不是白白长了他人的脸面么!”
花影拍了拍她的手,不赞同道:“小姐自有她的打算。”
长谣边下楼梯边举着酒坛子喝酒,她姿态恣意飞扬,一时引人侧目。
花影结结巴巴,有些艰难地提醒她:“小姐......这在外头,平常名门闺秀都没有这么喝酒的。”
“刚才那群人有谁知道欺负的是总兵府的小姐?我是大秦曾经的少帅,平白装那柔弱女子做甚?”路长谣两个问题抛回去,却让花絮花影没了疑惑。
桃花眼潋滟,携着淡淡讽意。
到了雅间,小二殷情地给长谣添茶水,长谣冲花絮招了招手:“过来,看看这些菜式,劭弟平日点的什么,今日就点什么。”
雅间里上的菜单,都是一醉方休的招牌,就连添的茶水,也是雨后黄芽。
虽然发生了点不太愉快的事情,但长谣并不放在心上,心情颇好的吃完了这顿饭。
她起身刚走出房间,脸色猛然一白。
丹田处一股陌生的气息瞬间窜至四肢。
这几日长谣发现自己的内力偶尔会在体内乱撞,虽然颇为痛苦,但知晓内力并未消失殆尽,只是暂时不能使用,她长舒了口气。
在松山时,师父最疼她,又和父帅是老友,是以临终前将毕生内力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她。
但不知何故,长谣一直没办法将两股内力混为一体。现如今,她连自己那部分内力都用不了了。
她尝试动了动左臂,酥麻感顿时让她无力。
“小姐,您怎么了?”花絮见她面色有些僵硬,问道。
长谣叹了口气,提起个笑容:“没事,咱们走吧。”
她话音刚落下,对面房间的门“吱吖”一声打开。两个人的视线交汇,长谣立即低下头,给对面的男人行了女子礼。
“摄政王殿下万安。”
魏峥垂眼看俯首的女子,月白长裙曳地,少了那日殿上一身红衣的铮然,多了分温柔。
倒是一点都看不出竟然是曾经大败梁国数战的路家女将。
他不知为何,突然想逗一逗她。
“按照辈分,路姑娘该唤本王一声皇叔。”他似笑非笑,一双眼睛风情万千。
他没允她起身,长谣只得半弯着膝盖保持着姿势,此刻听他这句话却险些站不稳!
是了,她的姑姑德颖贵妃是魏峥的皇嫂,她也确实可以喊他皇叔,但这也隔得太远了。
长谣不知该不该喊,她感觉到那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背上已经有了冷汗。
魏峥看她一直不说话,有意刁难,也不叫她起身,只浅笑说:“怎么?难道本王当不得你一声皇叔?”
“皇叔,是长谣不敬。”长谣立即乖乖喊一声皇叔,要多敬重有多敬重。
她叫的干脆利落,反倒让魏峥一愣。
“起来吧。”他伸手端着她的胳膊,就像那日在大殿上扶住她一般。
这是上级对下级之礼,寻常男子是不会这样扶一位小姐的。长谣一时想不懂,她已经没了军职,魏峥为何还以君侯之礼相待?
“多谢皇叔,皇叔这是要去哪?”她不过随口问问,没指望魏峥会如实回答自己的行踪。
出乎意料的,魏峥回答了她。
“皇上今日出游,此时正在沂水的画舫上。路姑娘常年在外,不如借此机会赏赏沂水风光。”
长谣刚想拒绝,就听魏峥又说了一句:“令弟与众位公子也在。”
似乎是料到了长谣必会跟去,他说完转身离开,眼尾的余光轻扫,暗藏得意。
“劳烦皇叔引路了。”长谣跟上男人,垂眸看他飘动的玄色衣角。
魏峥今日只着了一身锈着暗纹的黑色锦袍,少了那张牙舞爪的巨蟒,气势依然逼人。
他径直登上岸边一艘华美的画舫,回头一看,女子提起月白裙角轻轻松松上了船,她的两个丫头留在了下面。
“小舅舅!你怎么才来呀?隽宁等你好久了!”隽宁掀了珠帘,眼睛里满是惊喜,却在看到魏峥身后的长谣时,瞬间变了神色。
她眼神飞快地在面无表情的魏峥和一脸温顺的长谣间转了几轮,语气不善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她以为这个女子不过小门小户,这艘画舫是皇家所用,她哪里有资格来这地方,还与自己最敬爱的小舅舅碰到一起?
然而长谣还未开口,就听魏峥声音冷道:“放肆,这位是总兵府上的路小姐,不可无礼。”
魏峥说完,隽宁突然红了脸,眼睛瞪的老大。
“你、你是路少帅?”
长谣莞尔一笑:“那是以前的事了。”
“久仰大名,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先前多有冒犯,我不是故意的!”隽宁的脸更红了,低下头不敢看长谣,声音似蚊子哼哼。
这张扬跋扈的翁主怎么突然改了性子?方才那副鼻孔朝天的样子去哪了?
魏峥轻瞥低头暗自后悔的外甥女一眼,招呼长谣:“走了。”
长谣跟着,路过隽宁身边事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说:“没关系,我不放在心上。”
隽宁一愣,转头只看见几人离去的背影。
她心里一苦,蒙住了眼睛。
那是边境传奇,大秦女帅路长谣啊。是她崇拜了几年的人,她刚刚竟然侮辱了她,侮辱了自己崇拜的人。
不会被原谅了吧……
身后丫鬟看她不说话,低声唤她,隽宁一巴掌扇在那婢女脸上,让她闭了嘴。
“这件事,谁都不准说出去,要是被我知道你们嘴碎,本翁主撕了你们的嘴!
掀了珠帘,层层叠叠的纱幔之后,视线突然开阔,黄色舞衣的舞女们正跳着舞,公子小姐们一见魏峥,纷纷敛了神情要起身行礼。魏峥摆了摆手,走向上首小皇帝身边的空位。
长谣扫了一圈,看见路长劭就坐在小皇帝身边,其他地方满满当当,除了给魏峥留的位置,其他都没了空处。
魏峥回头看她仍然站着不动,蹙了眉:“过来。”
这不妥。
心里清楚,长谣还是跟着他走了。
魏峥吩咐小厮在他手边添了席位,凤眸轻扫,斜睨着长谣。
长谣心中暗叹一口气,眼角余光看到正对面坐着脸色不虞的魏冀,腹徘这位摄政王还真是任性的不一般。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谢过魏峥,安然坐在他身边。
宏吉皇帝当年宠爱幼子史无前例,魏铮不过满月就以皇姓封侯,他的哥哥们可都没有这份待遇。
大秦自古以来最重嫡庶尊卑,皇家也不例外。可是宏吉皇帝却想把江山交给自己的小儿子。当年的太子样样都好,可是到了三四十岁,还是个太子。后来他不幸染了风寒,就此顶着太子之位长眠在了皇陵中。
魏峥一直渺无音信,天下不可无主,这才让魏昭的父亲坐了龙椅。
大秦上下盛传,如今魏峥回来,是在外面玩够了,也想尝尝坐龙椅的滋味儿了!
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是不是魏峥心里真这么想,路长谣一概不知。
魏峥想要皇位,哪还有魏昭?何必等到今日?又何必现在占着个摄政王的位子不直接夺位?
长谣实在想不通。
除了同样想当皇帝的魏冀,没人会拦着他,也没人敢拦着。而总兵府......忠于大秦,忠于大秦的每一代统治者,只要坐上了皇位,宗兵府就会为他守护好大秦江山。
路长谣心中一动,偏头看身边俊美无斯的男人。
以后,路家效忠的人,会是他么?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正在低头喝酒的魏峥突然抬起头来,一张令人惊叹的脸上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