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根本没想到会在普众寺过夜,故未带妆品。第二天一大早起来,面色不好,眼下又有青痕,我素着一张苍白的脸倒真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一同来的几人形容都差不多的憔悴,萧鸢和方芝安是例外,前者是一直不上脂粉,后者容颜楚楚,娇艳欲滴。
从佛堂里祈福出来,她姣好的面容都忍不住让我多看几眼,见到我还屈膝行了女儿礼,即使面上淡淡,但是眼里涌出来的笑意,我是很清楚的。
李影自从昨日因为方芝烨被拂了面,今天连招呼都不愿意跟我打了。
我们五人面色各不一样的站在昨日来时的那棵树下,耀眼的光透过枝丫点点滴滴的洒落在地面上,新新旧旧包着符文的姻缘囊也沐浴在这冬彩之中。不过是一日,再于这树下就有些物是人非了,我望着那些挂在树上的期盼,心中恍惚想到之前那个梦境,坚决不系符囊的决心有些动摇起来。
“施主!”
突然一道响亮的声音传来,我像是被一只手从梦境拉回现实,回首便看着那个诫元和尚昂首挺胸的走了进来。
五个人都为他的声音留步,和尚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误,朝她们四人微微低头小行一礼后径直向我走来。
“昨日之事事出小寺,深感抱歉。本僧会为沈施主在佛堂设置金铸平安灯,日日为您祈福。本该昨日便该来慰问,现在迟了,施主别怪。”他垂下眉眼,此时真有了僧侣淡泊的意味。
“怎么会?祈福之事还得多谢您,诫元住持有心了。”我笑着颔首道。
芝越见他与我有话,便同萧鸢跟那二人一前一后的出去了。
诫元递给我一个四方木黑盒,“赔罪之物,免施主受灾受扰,施主莫拒。”
我接过打开一看,是条祖母绿的佛珠,颗颗圆润,色泽沉沉,心头一跳只觉得贵重,合上了盖子便想还回去,那诫元只是笑着摇了摇手,又说了几声莫拒莫拒,我见他执意,便小行一礼,作为感谢。
待我抬起头,就看见诫元肩膀后的大殿侧面拐过来一个人。
她穿着绣着蝴蝶穿花的海棠红暖缎外衣,发髻也梳成当下时兴的发髻,珠钗也是整整齐齐的,虽说看着还算体面,但即便被她那泣不成声的小丫鬟扶着,整个人也不是很挺拔,忍着痛似的缩着腰背,面色不好,眉毛淡地像是用涤了百遍的墨来描绘,眼睛也没有昨夜的黑,她似乎有所察觉,感应般朝我看来,目光交接的那刻,她竟还能勾起一点挑衅的笑,似乎被注入了活力,眸子顷刻生动,目光如同猝了毒的利刃折射出的寒光,含尽了生生不息的恶毒。
诫元注意到我的目光,也略略回头看了一眼,但并未在意,另喊了一名僧人来送我出门。
我心头不安,昨夜她的话仿佛使我心头如纸张起了皱,万般安抚,也留了一道痕迹。普众寺大门在即,跨过了这门,回到了各家,便是将事全全搬在明面上了,我心下有些忐忑,便看向那同我一道走着的陌生僧人,望从他那被佛寺浸染的温厚气质中寻些宽慰。
“师傅,您觉得这世上有天生的恶人吗?”
“一念无明,而生妄想,执着,分别心。人性本是无垢无净,降落于世,万事造化,千事磨尽,便成了因果报应之源。”僧人嘴唇起伏,并不看向我的回答道,似乎即使是问大恶的问题,从他口中不过是一道轻飘飘的冬日白雾 。
我不言语,静静地走着。待小花轻唤使我回神时,早已不知不觉走下了普众寺高高的台阶。
“小祖宗,你可无事?”突然有一人上前抓着我的手,将我呼噜转了个圈,上下左右系数打量了一番。
“陶煦!”又听一声呵斥,那声音甚是熟悉,我面前的人听着一哆嗦,赶紧稳住我的身形。
待我不再头晕目眩,看清了面前竟是张想也没想到的脸,倒真是陶煦,“表哥!”我惊奇的看着我这娇滴滴又文弱样的三表哥,他出现于此真是意料之外左右看了看,在他旁边又见着一脸愠色的沈秋。这时我才看清周遭的形势,沈秋陶煦俨然一处,二人脸臭,一大早没见着的魏凌霜同在,神色冷淡,他们三人对面站着两个衣冠楚楚的男子,其中一个竟是方芝锦,此刻眉头紧皱,他旁边的男子略年长一些,一脸尴尬,想来也是方家人,两方似是在对峙,颇有剑拔弩张,硝烟弥漫的味道,十有八九是我同方芝烨的事已被知晓了。
“哥哥!”
我不愿多想,欢天喜地的喊了一声,拂开陶煦,张开了双臂朝沈秋扑过去,他也接住我,拍了拍了我的背,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便将我转在身后。待在他身边,比起待在三表哥陶煦身边算是安稳多了。
“你们怎么来了?”
我拽了拽沈秋的衣袖,声音悄悄地。
“魏相的信昨晚三更送到了府上,知道你出事,我们在家如何安生?”沈秋侧脸,声音却不低,那个不熟脸的男子脸色又尴尬了几分,他还想上前几步,沈秋却拉着我直接朝一辆马车走去。
听了他的话,我看向魏凌霜,魏凌霜本是面对着方家二人的,但不知为何视线正好与我对上,阳光下他那双褐色的瞳仁越发的淡了,与琉璃一般好看,却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漠味道,是了,纵使平时他待人有如沐春风的温和礼貌,也不是藏不住那拒人千里的寂冷吗?听说官场上,他向来如此。这忽然想起那个让人面红耳赤心惊肉跳的意外,是我的意外,也是他的意外,惊慌失措的模样原本就并非真正的魏凌霜。
我心头瞬时隐隐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失落。
“沈公子,沈小姐,先等等,舍妹还未出来,我想这是一定有什么误会......”在我思绪纷乱间,方芝锦出声,他上前走了几步,想拦住我同沈秋,但被沈秋一个甩袖止在了原地。方芝锦并非与方芝烨一母所出,但无论什么事,比起芝越,他似乎总是更维护方芝烨。
陶煦翻了个白眼,上前几步,食指戳着方知锦的肩膀,一副瞧不上的样子,“方公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犯了这种事,你还想怎么开脱啊?”
“方芝烨下毒,是本相昨日彻查结果,怎么,方公子是不信本相,还是有意包庇?”魏凌霜带着笑,话却如同夹在风里的刀子,吹过来直接划伤了颜面。
方芝锦的脸色差极了,也是,大门户里意气风发的公子何曾处处受气?平日里见方知锦皆是春风满面,但如今摊上不得体的事做什么也都不得体了。
“我并非这个意思。”他弱弱开口。
“啪!”
方芝锦开口同时,也响起一道清脆至极的响声。我扭头,有些惊讶得看到台阶上站着头被打得偏在一边的方芝烨,整理好的妆发变得凌乱了,渐渐,那白皙的面上浮起了五指的红痕。
她什么时候来得?我拧起眉头,看着那个做戏一般的男人。
“三叔!您做什么!”
“方家怎么会生出你这般心肠歹毒的逆女!”那个被称三叔的人捶胸顿足不争气的大喊。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如此无声息的出现在这里,但明显方芝烨也处于反应不过来的状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复杂的情绪都藏在里面,本来毫无存在感却因为这个耳光而吸引了全场的注意。我忽然想让芝越看了看这个场景,探头朝后面看去,却发现后面空空如也,这里仅剩三辆马车,李影萧鸢不必说,方家的车夫估计是早被事先告知,方家小姐一出来,便直接送回家去了。
另一边仍是吵闹,方知锦冲过去扶住他那个妹妹,被称作三叔的人也顺势放下了手。
魏凌霜和沈秋都一副表情,怎么也不变,方家三叔的人前教育经不起他们心里的一点波澜。
陶煦撇嘴:“装,使劲装!”
方家三叔只当听不到,陪着张笑脸,“魏相,沈小将军,出了这种事的确是烨儿的不对,烨儿自小就粗心单纯,善良天真,这养在深闺的女子莫说歹毒心肠了,连作恶的念头也是不敢没有的,你们有着沈小姐这样的弟子,妹妹,自然也是了解的。这事她哪有胆子做,唯恐也是受了他人的唆使蛊惑,又被人嫁祸了,待我将这不长心眼不开心智的孩子带回去,好好教导,身边人尽数查整,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这里有些首饰,先给沈小姐带回去,算是先头赔罪了,待回了府,更有多多的宝器珍玩送去!”
他面容严肃,说得仿佛真的,还长作一揖,但他的话终究还是为方芝烨打算,虽说还带夸了人却怎么也让人高兴不起来。马车后款款走来几个捧着锦盒的侍女,停在我面前,手里是些点翠葫芦如意坠,莲叶缠枝步摇什么的,样样精细价值不菲,比芝越平时用的好上百倍,我的目光在上面流连好久,看了数眼,都觉得精致漂亮。
“沈二!”
陶煦望着我,紧张的喊了一声。
“在您眼里,”我面前是一副鹿奔多宝璎珞圈,珍珠彩玉熠熠生辉,折出流转的光华,想来世间所有女子都会为这份首饰而心动,我慢慢合上侍女手上锦盒,锁上了它无限光彩,“我沈歆这条命就值这么多钱吗?”
“……”那人的笑容僵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