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傍晚,华灯初上,我才到了冬红筑。
门口聚集了不少马车,与我这般时间的姑娘不在少数,虽说这冬红筑位处城外,但是三里三十里都称为城外,我本以为良驹拉车,能节约些时间,晚些走也不要紧,没想到还是有些迟了。我撩开帘子下车,便注意到不少目光,有认识的人有不认识的人,眼神里皆是打量。
小花小草从另一辆马车里晕头转向的出来,面如菜色,但仍坚持过来扶我。
待我和小花小草一样,在这长久的颠簸中稍微平定下来时,便转过身子,朝那门帘闭锁的马车说了一声:“哥,我准备进去了,你走吧。”
这道路程,是沈秋与我一同来的,但在这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讲话,自心有所属的事情过去,我们俩就心照不宣的不提此事,但沈秋同时也沉郁了,他向来藏不住情绪,也不向人倾吐,只在自己的院子一遍一遍的练剑。鬼都看得出来,他说扯了个谎才是真的说谎,但纵使我好奇,也没有在他这般的情况下追问。
不应声的沈秋从帘子后伸出了一只手,在那帘子上静静地待了一会,他似乎再考虑下车还是不下车,但他考虑的时间不长,不过一瞬,他翻手撩帘,走出了马车。
周遭响起一片惊呼。
沈秋无疑是俊朗的,但他同季岚舒那般斯文的俊秀不同,因为南征北战,他肤色不白,高大英武,铮铮男儿味溢于言表。看惯了京城里如三月春风的贵公子,沈秋这支从黄沙场上射过来的利箭自然就轻而易举的穿透姑娘们情窦初开的心。
每每沈秋回京,他出现的地方除去沈府,总能引起大大小小的叫唤。这次倒是没有那么大声,就是一些视线快把我的身躯给望穿了。
“若是你待的无聊了,便去姑父马场那儿,陶旻陶煦他们几个最近在那儿。”他打量了一圈冬红筑的大门后,对我说。
巧的是,冬红筑不远之外便是姑父新开的马场,这么长的路程,沈秋送我之后,也能有个歇息的地方,况且我的原意就是让沈秋将马车带走,等几日后我从姑父那儿挑匹马骑回去。
“我既然答应来了,又怎能想走就走的。”我笑。
“虽说是皇亲设宴,但这地段毕竟偏远,早知道便派些暗卫来了……”
他似是自言自语,但我听者有心,赶紧打住他这番随即就能成真的话:“别!千万别!别给我弄什么暗卫了,又是打小报告又是告状,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
沈秋见我如此,但也停了口,露出这些时日仅有的一个笑:“如此,你小心一些便是。”
“你放心。”
送走了沈秋,我转过身,看着一些早已来的贵女依旧一副驻足此地遥遥相望的模样,忍不住想摇头窃笑。
“若大公子在京城里待久一些,不知道要成为多少待嫁姑娘魂牵梦萦的对象?”
“我早就见着徐红娘找上门来了,这大过年的,她为了大公子都快跑断腿了。”
小花小草说完,抿嘴轻轻笑起来,我心里倒也高兴,却又不知不觉想起他的心有所属。
“沈小姐!”
突然听见有人唤我,朝那声音寻去,一个眉目端正姿容姣好的华服女子正在门口看着我,目光盈盈,如春水温和。
我一怔,挂起笑容,朝她迎过去:“郡主。”
“沈小姐可真迟了,一会定要多饮几杯酒,全做惩罚。”
“您这儿的酒,几坛也无妨。”
说起尧郡主,钰王之女,我的确不太熟悉,钰王不涉朝政,同爹爹少有接触,钰王妃常伴青灯,懒得交际,与姑母自然也不熟络。尧群主倒是活泼些,但她年轻,纵使常常周转于宴会间,也不会是姑母那个层次的宴会。可让我与她相识的并非我鲜少参加的宴会,而是这尧郡主当年有个令人难以忽视的身份。
御赐的,魏相未婚妻,我当年的准师母。
我从她身边走过,闻见她身上那股檀木香,一如从前。
——
办宴会的地方,是个四面通透的长亭,说得长亭,但却大得很,八方都看得到舒展而开的梅花,香风阵阵,颇有意味。尧群主虽然爹娘处世冷淡,她自己倒是把京都贵人的作风浪漫学了个十乘十。
我数了一下,尧郡主请了八户贵胄,除却我、萧平侯次女萧鸢和已出嫁的程夫人,皆是拖家带口,庶的在嫡的后面,妹妹在姐姐后面,这般铺了不少小桌,倒是显得壮观。侍婢带我来位子,正巧左侧是萧鸢,我们俩身后空空,对比右边姐妹成群的李家,无端的生出些萧索。
我的对面正好是芝越,她笑意吟吟的看着我,我冲她眨了眨眼睛,猜起哑谜,倒也不显得无趣。
“沈小姐,您这衣料子真衬人,也是城西天织楼的?”
一只手抚上我的袖子,手的主人嘴里啧啧赞叹。
我看着这自来熟的圆脸李家姑娘,心中微妙,我做衣服本就迟了,这衣料子也是挑剩的,跟她身上那明艳的艾绿锦袄比不得,她倒是挺稀罕?
“是。”
“沈姐姐皮肤白身段好,自然穿得好看。”圆脸李家姑娘身后一个姑娘开口恭维,她眼睛圆圆下巴尖尖,十分可爱。
我这般被夸了,只回了个浅浅的笑,她们又迂回转来的说些不痛不痒的赞美,每每到这些宴会上,我或多或少的都会接触到这些,但也我知道,这不过是个过场。
“沈姐姐,今日送你来的那人可是你长兄沈秋?”
我头疼起来,不出所料,果然为了沈秋。
李家姑娘的问题炮弹似的一个个接着发过来,我登时觉得旁边沉静的像尊佛的萧鸢十分可亲起来,她如我一般,参加宴会少,但因为我们爹爹皆是武官,倒是见过几次面,只不过也并非十分热络。
我正欲冷脸的时候,让所有人都落了座的尧群主终于姗姗回到了她的主位,简明扼要的暖了两句场,便击掌示意宴会开始。
女儿家的宴会自然不像男人们需要搔首弄姿的舞姬歌姬,但音乐助兴是必不可少的,尧群主经验丰富自然懂得,刚开始就请出了个怀抱古琴的蒙目男子,简单行了一礼后就坐在正中央,开始奏乐。本来还有些嘈杂的厅里安静下来,这些贵女或认真的感受或认真的敷衍。认真敷衍的便是我,我不通音韵,听不出什么好坏,只得举著吃面前的小吃,第一道珍珠虾仁,像是藕圆一般包着颗虾仁,虾仁是炸过的,软糯的外皮,中间却带着酥脆,虾仁咬开,又爆出浓厚鲜美的汁,口感层次丰富,味道又是浓而不腻,恰到好处;第二道梅花酱脆皮年糕,梅花是年前的黄腊梅,扑鼻的香气,我素来不喜欢吃甜的东西,但却很喜欢年糕,年糕切的四四方方的,似煎非煎,似炸非炸,外皮酥脆,内里超级软糯,搭配梅花酱恰到好处,不甜不腻,不干不涩,我吃了一口只觉得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
芝越的琴艺十分高超,她此刻凝神听着,他们遇到好的琴师,为那一刻的音律而驻足感慨,仔细聆听,正如我此刻我遇到我面前的这几碟菜,值得静静品尝。
一曲抚罢,我赶紧停了著,周围人似乎沉醉了,直到琴师一声献丑才将她们拉回现实。
“大饱耳福。”
第一个出声的竟是萧鸢,她目光紧紧的盯着那蒙目琴师的脸,脸无表情,却口出赞美。
我本以为萧鸢专攻武道,没想到她亦精通琴艺音律。
那琴师微微一笑,躬着身子在一片喝彩声中退了场。
接下来,事情便通俗很多,尧群主笑眯眯的招待着,一开始时,还说些赞叹梅花的诗句,微微喝了些酒后,她那不像她脸蛋那般端正的性格就显露出来,同这些京城的贵女东扯西扯的,便说到她们认为十分有趣的话题,无非是姻亲。男人们宴会上推杯换盏,笑语晏晏,太多太多的功利,女人亦如此,而这群贵女的事业似乎就是婚姻。
“听说萧小姐同纪家公子结了亲,”尧群主目光转到萧鸢,“真是好福气。”
萧鸢的笑容很冷,仅仅是勾了勾嘴角,然后将杯子里的酒一仰而尽。
众贵女们也附和,她们似乎都有些上头,或许是本性,也可能是在同性面前,她们觉得没必要在那般矜持,变得比以往都聒噪许多,三两成群又七嘴八舌的相互说着自家未婚夫的种种好,种种不好,但那些不好,也说得绕来绕去,最终变成了一种变样的夸赞。这个时候,大家似乎都是朋友。
尧群主目光轻抬,移向我这边。
“沈小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