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第一声鸡鸣,就是我解禁的讯号。
这几天的足不出户倒是养着了我的惰性,但这大过年的,挨家挨户都在忙自己的事,街上的店铺纷纷关了大半,现在也联系不上季岚舒,就算是能出去了,也没什么事可做。我懒洋洋的睡到巳时,才刚换好衣服还没来得及洗漱,就看到沈秋带着一身霜气出现在我的门前。他同倾玫姑姑说了什么,姑姑朝我一行礼后便踏出了屋子,沈秋又从身后拿出一个包的紧紧实实的东西递给我,我甫一接过,团在桌子上的火炉就抬起来脑袋,那黑珠子似的眼睛滴溜溜盯住这个包,小鼻子一耸一耸的,像只等吃的狗。随着一层层的揭开,香气在油纸露出的那刻齐刷刷溢出来,弥漫了整间屋子,里面的东西果然不辜负这层味道,是只油汪汪的烧鸡。
离去的倾玫,开荤的烧鸡,这已经正式的解了我的禁。
“前些日子,尧郡主送来了帖子,说是年后邀请你去城外的冬红筑赏花泡温泉。此外这边还有一封你的信,方府的。”沈秋自火盆边烤热了手后从怀中取出信递给我。
“尧群主?我同她不过一面之缘。”我皱着眉头接过,不懂这位郡主是什么意思。
“她自然不止邀请了你,京都有名望的小姐她邀请遍了。”
我点点头明白了一场官宦小姐的宴会,边想着以什么理由拒绝,边拆开了那封方府而来的信,不出意料是芝越派人送来,大概的看了下,竟然也是提到了尧郡主的邀约之事。
如此这般,我便去好了。
“什么时候呢?”
沈秋一愣,但随即回答道初六。
“我以为你不会想去的。”
“嗯?”什么意思?我将信折好后看他,有些不解。
“你不是一向对这些姑娘家家的聚会不感兴趣吗,参加的宴会从来都是跟着季家公子的影子。”
沈秋的话不是揶揄,倒是感慨,他知道这些我一点不吃惊,但还是因此羞红了脸,脑中再转了转,没怎么犹豫的就像沈秋托盘了我同季岚舒情意相通的事。
他听了低头半晌,沉默不语,我捏紧了手里的信,想听他有什么回应,过了许久,沈秋才发出一声叹息,抬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微笑:“挺好。”然后又收敛笑意,正色朝我:
“但是,沈歆你要知道,父亲是一品骠骑将军,身后十万沈家军,季府小门小户,够不上沈家门楣。”
之前沈秋还说过,我及笄以后,季家未提亲,便是无意。
或许他纵使心里不愿意我同季岚舒好,但是自岚舒那边回来,我愈发坚定内心。曾经我也想过,高门大户,有权有势的官宦子弟纵然心仪我,也不敢贸然求亲,虽然大齐官僚连亲盛行,但位高权重的沈家子嗣临星,纵使皇帝没有疑心,娶我也相当于一把钢刀悬于颈上。故而,大大方方直接让媒婆上门的更多富商江湖客。而现在没落无势的季府是十分不错的选择,沈秋不可能不懂,但还是挑出了刺。
“哥哥。”
我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就憋着股气,但还是难得叫了声哥哥。
“岚舒才华横溢,心怀抱负,且季家式微,他更多时候需要的是一个契机而已。”
若是往日,我遇见什么不顺心的,或是爹爹、沈秋不顺我意了,我定要哭闹折腾一番,自小到大我便是这一个人,有什么事不朝着我内心预计的方向发展,我就有种莫名其妙的委屈,这委屈当下就会使我鼻头发酸。沈秋说季家不配的时候,我已然有些泪花了,但是还是硬生生的压了回去,尽量冷静的同他讲着我的想法。毕竟季岚舒,可不是我随意哭闹就能解决的事情。
“好,”待空气都快渐渐凝结的时候,沈秋有力的手沉沉的落在我的肩上,击碎了我那份前所未有的紧张,“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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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的话犹如一颗定心丸,他从来都是靠谱之人,同爹爹一般。
晚上的时候,我一如没事人,笑嘻嘻的凑过去挽住祖母的胳膊,毕竟是过了段时日,她不像之前那般怒气大胜,虽然面容是紧绷的但很快也绷不住来,笑骂我一声后就给了我一包压岁钱,随后还用力的抱了抱我。
“奶奶好久见不着你,现在竟真的成大姑娘了。”
大年三十,她老人家才有种与我几年没见的感觉,前几日的那些板子仿佛不是她打的一样。过了年我便是虚十七了,该定亲了,祖母这番回来正好见证我同季岚舒。
见祖母对我和颜悦色,爹爹也松了口气,在祖母面前虽然还端着严父的架子眼睛里却满是慈父的柔情,他咳了一声示意我过去。
“父亲新年大吉,万事如意,心想事成,龙马精神!”我大声道。
“嗯!”
收了长辈们的红包之后,我拎着盒饺子出了后门,往魏凌霜那儿走去。
我本是不愿意来的,还为先前魏凌霜向我祖母爹爹告状说我去十八里的事生气,但是后来沈秋告诉我,送我去蜀地那次,爹爹派了便衣侍从跟着,那便衣侍从将我自马车上逃跑,逛街被魏凌霜逮着的事悉数上报了。
他说着有理有据,听着着实与魏凌霜并无关系,如此,我便依照往年习惯来了。
除夕夜是热闹的,绚烂的烟花此起彼伏的绽放在大齐的夜空中,处处充满着孩童们的笑语欢声。魏凌霜虽然无妻无子,但他的相府并非那么冷清,虽然只有他这一个主子,但是魏凌霜从不苛待,主仆浑如一家,院子里不少人在游戏,管家锦叔风风火火的指挥人去放炮竹,见我来了,和和气气笑眯眯地朝我小行一礼。
我向他微笑,想起之前还是音欠时,模样真的与现在有很大的差距吗?锦叔就对我没有任何的疑惑?
虽然脑子里想得多多的,但是脚下没停一刻神,七拐八绕的就找到了魏凌霜在那儿。他在灯火通明的正厅前看烟花,身后的桌子上摆了一桌彰显盛宠的御赐吉祥菜,身前身后都亮亮堂堂,唯独一张面容被明明灭灭的烟花照耀的有些模糊。
“师傅!”
我高声喊了一声,他的视线从烟花移到我身上,定定地看了我好久,怔仲住了,我冲他扬起手中的食盒,他甫一皱眉,像是清醒过来一般。
“说了不叫我师傅。”
“好啦知道啦,老师。”
刚拜师时,除夕夜我便会来送饺子,这是祖母说得,魏凌霜只身在京,从未见过他的父母,也别提什么妻侣,身边孤单的连条解闷的宠物都没有,唯一的弟子便是我了。第一年,半大的我拿着饺子忐忑不安的想过来陪着他打发时间时,便被他府中热闹震惊了,想来他并非我们想象中的那般孤寂,游戏的,表演戏法的,应有尽有。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会保留每年除夕夜送饺子的习惯。
“新年大吉,万事如意!”我冲他弯眸一笑。
对魏凌霜,之前躺在榻上的时候还怨为何我在十八里偏偏遇见了他,但是,我身后那么多暗卫,溜不了多远我就会被抓回也是另一种未演化的事实。故而在后来的时间里,我的怨气几乎完全消散了。
“你也……”
他眼神柔和了几分,抬头手似乎想落在我头上。
“先给红包!”
他话还没说完,我微微偏头,朝他伸出一只手。
魏凌霜伸出的那只手,不轻不重的落在我伸去要钱的爪子上,也不恼:“多大了还要压岁钱,伤养好了?”
“嗨多大的事老早就好了……今天祖母和爹爹可都给我了,沈秋还特意给我了一袋子从南海寻回来的珍珠,个个都有鸽子蛋那么大,大过年的,到了富得流油的相府,别让我空手而归啊!”我给他比划了珍珠大小后,跑到桌子前,伸手捏起一片油汪汪的烧肉丢进嘴里,心满意足。
“那就走个形式。”
他微笑,手中弹了个什么出来,我伸手接住后好奇的张开,竟然只是一枚简简单单的大齐五宝铜板。
“搞什么!”我很不乐意,气鼓鼓的看着魏凌霜。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他总带着股欲言又止的愁绪,每当我看时就会若有若无地溢出来,似乎他在担忧着与我有关的什么,有时候对视上我的视线又躲躲闪闪,又有时呆呆的,丝毫没有往日老谋深算,高深莫测的样儿,但现如今,四境之内还算平稳,大齐国泰民安,皇上对沈家纵然有多多少少的忌惮,但现在也仅仅是忌惮,还没有什么举措,他若是担忧我,没什么理由。平时也没多少时间,像现在这般平静相处,但既然眼下无事,我望向他的眼神就有些探究的打量,心下有了些不敢置信让人惊骇的揣测,若他担心的并非于我,而是他自己有什么.....
“我觉得不对劲很久了,”我捏紧那块铜板,“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不对劲?我能有什么事?”他不以为然。
我细细瞧着他那张眉清目秀到有些妖冶的脸,脸上红痣鲜艳欲滴,又想起他那宠臣身份,朝他又凑近几分。
许是被我看的不自在,魏凌霜脸皮带了些红晕,声音里都带了些矜持的扭捏:“做什么?”
我低下头去不敢看他,有些局促不安的低声道:“你是不是被圣上骚...骚扰了?”
一般的人接近魏凌霜,凭借这一身官袍和臭脾气就能让他人敬而远之,但什么人会把他欺负至如此,还变得呆滞了,魏凌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唯有之下那一人他万万动不得。
“什么?”他听了这话,呆了,似乎过了许久都没反应过来,“你再说一遍?”
“师傅,无妨。无论你做何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你若想一走了之,沈家就是你的庇护......”
我看他这幅傻傻的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方才安慰开导了几句,便觉得不对,抬头只见魏凌霜咬牙切齿,劈掌朝我而来。本来平静的天空炸开了第二波烟花,将这漫长的黑夜重新照亮起来,在我和魏凌霜毫无章法的乱殴之中,大齐也即将迎来鸡飞狗跳的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