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鹂仍记得,昔日那个少年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只是茫茫人海中匆匆一瞥,她就在那双眼中沦陷。那是一双怎样的眼,战无不胜的目光像灼灼烈火,万物在其中都化作了灰烬,可却独独留下了她的影子。是命中注定吧,让他们在战场上相逢。
那时,阮宁尚不是什么大将军,不过中天门里籍籍无名的小卒,与所有将士穿着一样的战袍,束发持枪。可明珠总是不同于鱼眼的,即便现今尚未发光,他只是在人群中立着,周身的气场便是与众不同的,让问鹂一眼就瞧见了他。
那时的问鹂是问家最小的女儿,本该是受尽宠溺的,可不幸的是,她前面只有一个哥哥,余下七个姐姐,加之好似未曾传承到问家秉承的好战之血,她这个“ 胸无大志”的庶出的女儿自然不受待见了。因而年纪轻轻她便出了问府,做了随军的大夫。
问鹂无比庆幸,自己是认真学过医理并且练过幻术的,才能在战乱结束后,将重伤濒死的阮宁从鬼门关前救回来。
当然,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将阮宁带回问府疗伤的,但她更不敢莫名其妙从军中消失还不回家,于是她选择了沈鸳的府邸。
沈鸳同她是数十年的密友,从小到大,无话不谈。沈鸳虽是冥幽魔君的胞妹,却厌恶战争,因为战争让她失去了最疼她的三哥,所以二人意外的亲密。当问鹂带着阮宁来的时候,沈鸳二话没说便收留了他们。
那时阮宁尚在昏迷,像一块石头直挺挺硬邦邦的躺在榻上。沈鸳看得出问鹂是喜欢他的,却实在想不明白,他除了长的白净些还有哪里出彩了。好吧,不得不承认他生的委实英气。可魔界不缺长相英俊的才俊穷追猛打,问鹂却从不曾赏过一个青眼。
问鹂的医术是毋庸置疑的,沈鸳府上的灵草亦是取之不尽的,因而阮宁虽伤的重,不过三日便清醒了。他慢慢痊愈,可以下榻活动。常日住在墟魔宫始终不是办法,好在阮宁如今已无需人日夜不离的照料,他索性在迷雾岛外相距不远的汀兰岛上搭了个小木屋,便在那里住下。问鹂和沈鸳亦时常结伴来探他。
虽然经脉仍旧残缺,未能运功,他亦时常练剑,不需半分仙力,那剑法已是一等一的厉害。
问鹂看的痴迷,待他练完便递上一方手帕,他总也点头唤一声“问姑娘”,而后道一声谢。一来一去,渐渐熟络了,偶尔小酌怡情,话便多起来,推心置腹后恍然发现惊遇知音。感情或是在战场上那一瞥时埋下了种子,在此间受尽了雨露滋润,破土而出了。
郎情妾意,明眼人都瞧的出,沈鸳这等精明之人又岂会糊涂?可说来都是命运弄人,她忽然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喜欢上了阮宁。也许时一同练剑的时候?他是第一个能并且敢单纯以剑法打败她的人。又或许是一同饮酒时,知音难觅,惺惺相惜,总是英雄同类。
沈鸳记不大清,她唯一记得的是,阮宁与问鹂携手站在她面前,与她说“我们二人决定成婚”时,她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转身落荒而逃。
那场婚礼基本算不得是婚礼,没有高堂宾客,没有礼数吉时,拜过天地便算是礼成了,如此仓促潦草,比凡间贫贱夫妻尚且不如,可他二人却乐在其中。
沈鸳自然现身了,一副面笑春风的从容模样,绞尽脑汁的将吉利话说了个遍。可她始终无法释怀,所以来见二人的次数愈发少了,直至那一日,这一切才有所好转。
五月二十日的寅时,天欲亮未亮时,阮筠抓住了破晓的第一缕晨光,呱呱坠地。她是个胖娃娃,出声时就是白白胖胖的一团,着实讨喜。
问鹂和阮宁有多欣喜若狂自是不必多说,值得一提的是,沈鸳亦是欢喜极了。那孩子在她臂弯里哭着哭着,忽而收了哭声,咧着小小的嘴冲她笑,尽管眼角的泪还未干。那或许是她见过最纯净的笑容,几乎软化了她的心。便是在他二人有了阮筠之后,沈鸳才渐渐开始放下过往,但她始终觉得自己或许永远遇不见心仪之人了,更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阮筠。
阮筠在三人的宠爱下一天天长大,小姑娘聪明伶俐的不像话,三岁时俨然像个小大人,说话利索、甚至整起人来手段百变。
某一日小姑娘搂着问鹂的脖子,奶声奶气的问道:“娘亲,你和爹爹没有自己的娘亲和爹爹么?筠儿见别人都有许多兄弟姊妹,为何筠儿除了爹娘和沈姨外什么都没有?”
便是那时,问鹂决定带阮筠回问家。
问家的家主,即问鹂的爹,拒不肯认这个来路不明的外孙女,而问鹂亦不肯说出阮筠的爹是谁,最终不欢而散。有沈鸳在,问老家主始终没能禁问鹂的足,却暗下派人盯紧了她母女俩。问鹂显然有所察觉,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着阮筠在沈鸳府上住下了。
那时墟魔宫里只有两个小娃娃,一个是调皮捣蛋的阮筠,一个是比她还小上一两岁的冥幽独子沈执归。而沈鸳的府邸无疑是二人初见之地,亦是二人胡闹的最佳之地。当然,鉴于两人都太小,两岁的年龄差实在决定了很多,所以每每被欺负的都是沈执归。
问鹂趁夜偷偷回过家,然后在天亮之前偷偷溜回府邸。纵使父亲从来不认同她,她仍旧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被认同、被接纳的,所以才委曲求全,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四年。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在阮筠七岁那年,问鹂带着阮筠回家庆贺生辰。普通弟子自然无法识破问鹂的幻术,可夜里尾随她一路回去的,竟然是她的父亲,问家的家主问天。
经过十余年的调养,阮宁的经脉已渐渐疏通,修为亦恢复了大半,问天瞧见他的第一眼,便看出了他不是普通人。
问天无法置信,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小女儿不过是有些叛逆倔强,竟不曾想她是如此胆大包天!他气的五脏六腑都在发颤,指着问鹂道:“孽障!我今日便要清理门户,替我问家正名!”
阮宁伸手将妻女护在身后,佩剑已握在手中,他冷冷的道:“有何事冲我来,勿要伤我妻。”
一把湛明的宝剑和一杆赤血长矛,二人招招致命,不曾容情。问鹂抱紧了阮筠,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几乎落下泪来。
阮筠虽不识兵器,却识得血,一道道血痕遍布在二人身上,偶尔飞溅几滴晃过她的眼前,骇的她缩在娘亲怀里瑟瑟发抖。
阮宁即便巅峰之时亦不是问天的对手,何况如今才恢复了大半修为,即便他以心头血祭剑,亦不过多拖了一炷香的世间,便草草落败。问天手中的长矛即将刺到他面前,问鹂那声撕心裂肺的“不要”回荡在他耳畔,他心中竟有一丝解脱。虎毒不食子,只要他死了,问天想必不会伤及问鹂母女性命吧。或许回到问家她们会有更优渥的生活,前半生跟着他蜗居在小木屋里,过的实在窝囊。
“不要,不要伤害爹爹。”原本脆生生的嗓子拖着浓重的哭腔,尽管脸上泪痕交错,心底怕的不行,阮筠依然从问鹂怀里溜了出来,闭着眼,义无反顾的挡在了阮宁的面前。
许是血浓于水的亲情骤然间爆发,赤血长矛在离阮筠寸远处骤然停下,挽了个花刺偏了。
问鹂一个趔趄跪倒在问天面前,泣不成声的道:“爹,求您放过他们!”
长矛狠狠刺到一旁,深入土地三寸。问天低眼看着跪地的女儿,不知作何感想,虽然从小问鹂都不会讨他欢心,到底还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他忽而又想起数年前,问鹂带着阮筠来见他时,那个小姑娘竟一点也不认生,初一会面便扑进自己怀里,笑嘻嘻的叫着“外祖父”。
沉默良久,问天指着阮宁道:“带着她离开,永远不要回墟魔宫。”而后拾起长矛,转身留给问鹂一句,“明日一早,回家领罚。”
“是。”头磕在泥土地上闷响,问鹂连忙转身将阮筠搂在怀里,泪成串的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双小手努力给娘亲擦着泪,却愈擦愈多,将阮筠的衣袖都浸的透湿,她一面哭一面道:“娘亲不哭,阿筠哪儿也不去,阿筠和爹爹就在这儿陪你。”
阮宁将妻女搂住,唤了一声“鹂姬”,已是凄凄惨惨,愁肠满怀,他继续道:“我会带着筠儿回来找你的,十年,你等我十年。”
问鹂勉强撑出个笑,对阮筠道:“天色晚了,筠儿先睡一觉好不好?”她的手拂过阮筠的眼皮,阮筠眼中登时没了神采,昏昏睡去。
将阮筠交到阮宁怀里,问鹂这才擦干泪,盘膝而坐,将功力渡了大半给阮筠,直至面色苍白才罢休。
阮宁又气又急:“你这是做什么?”
问鹂笑道:“我封印了筠儿的记忆,渡了点修为与她。从今以后我不能陪在她身边了,你带她回中天门吧,好好照顾她。”她抬头望向阮宁,神色坚定的道,“不要来找我,永远不要,我不会再见你。”
“鹂姬!”
问鹂走的决绝,虽是步履蹒跚,却强忍着泪,不曾回头。因为她知晓,一旦回头,就再也没有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