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玖玖一边沏茶,一边不疾不徐地道:“你们应该看出来了,我根本不是什么九尾狐仙。其实我本体是一只修行百年的九命猫。上古九命猫一族生来皆为神兽,因极难繁衍,至今已渐渐没落。所以世人只知九尾为狐,而不知九尾亦可为猫。我出自杂交旁枝,欲成神兽须经九劫。九命猫生有九尾,一尾一命,修行一载抵九载,我修行百年时迎来第一场雷劫。我在村外的那座孤山里渡劫,历经前八道天劫,我好不容易化作了人形,却筋疲力竭,无力抵抗最后一道天雷。”
“我本已打算放弃,以为将就此失去一尾,谁知遇到了入山采药的赵郎。可能是天劫不愿伤及凡人,所以暂时退去。赵郎将我带回家中悉心照料数月,我表面的伤口渐渐愈合,但体内暗伤却久久不能痊愈。我为了躲避天劫,就以报恩之名留在赵郎身边做了个侍读的丫鬟。赵郎熟读圣贤书,满腹经纶,是个谦谦君子,待我也极好。他并不似我从前见过的总喜欢写些酸腐诗词的文人墨客,他胸怀之广可容天下,却无处施展才华。朝夕相处间,我们相知相恋,最后成婚。”
“我本以为可以平静安稳地陪赵郎度过此生,来世我还可再去寻他。谁知我妊娠当夜,隐退多年的天劫突然有重来的趋势。为了不牵连赵郎和赵家庄的人,生下孩子我就一个人跑到了山里,回到我从前渡劫的地方,等待天劫降临。我之前说过,九命猫本族繁衍极为困难,因为胎儿会吸收母体的灵气,若母体灵气不足,则往往一尸两命。生下一对儿女之后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应付天劫,所以我已经做好了用一条尾巴来换的准备。其实我并不害怕,反而感到解脱,因为渡过这次劫难我就可以完完全全化作人形,不用再担心有时候藏不住尾巴了。”
“然而我要万万没想到,最后一道天劫降临的时候,赵郎来了,他替我挡下了。天劫对凡人造成的伤害几乎是不可逆转的,我用三条命才堪堪吊住他的命。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就知道我是猫妖了,可是他还是娶了我。他说‘六界本无善恶之分,心善则善,心恶则恶。你虽然是妖,但也是我的妻。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却可以选择相爱。’我们一起度过了五年温馨的时光,琴瑟在御,儿女绕膝。”
“或许真的是人妖殊途,天理不容,最终,老天爷还是夺走了这一切。一年前我随他赴京赶考去了,一群妖道盯上了我的孩子。当我算到这一切拼命赶回去的时候,却还是晚了一步,两个孩子已经被吸尽了精血,回天乏术了。这些妖道打着修仙的名头,走邪门歪道,以凡人精血来提高修为,他们竟然将整个村庄为祭,不断吸食精气。精气稍微弱些的人都暴毙了,剩下的人眼看也将被吸干,我一怒之下将十二个道士尽数斩杀,但被吸走的精气却回不来了。赵郎本身将死之躯,因我将妖丹放在他体内,又渡给他三条命,他才堪堪坚持下来,横遭此变以后,他三魂失了一魂,归去地府,我纵有心强留,不过苦苦支撑了一年,他最终还是去了。这个村庄是我和赵郎的家,庄里的人都如同我的家人,我不忍眼睁睁看着他们因精气衰亡而死。于是我拿妖丹为引,余下的三条命为方,炼制了一庐金丹,强行替他们逆天续命。后来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
阮筠捏着茶盏的指尖有些泛白,她想问人妖殊途便不可有真情么?她想问老天爷果真这么不公么?她想问果真修仙者皆为善、妖魔尽作恶么?诸多问题堵在心口,化作满腔怒火,以至于手中裂开一道细纹的茶盏被陆筌不动声色的拿走她都没有发现。
“嘎吱”一声,木门在月光下颤颤巍巍地摇摆,踏着一地月华,冰绡微动,白衣女子依旧是脚尖离地寸高不染纤尘,宛若步步生莲,仪态万千。她身后的娇俏女子红衣艳如霞,一贯高傲,盛气凌人。
“百年前偷离长生宫,下界勾引凡人,肆行杀戮,逆天改命,罪行条条当诛。念你百年修行不易,本心仍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不随本座回去领罚?”清冷的声音如暮秋霜降,夤夜白露,来者原是长生宫大长老静容和帝姬唐棠。
屋内众人皆吃了一惊,温玖玖立时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袖中匕首:“我现在还不能随你回去,静容长老,再给我二十年。二十年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静容微微摇头:“执迷不悟!”
唐棠胭脂剑已出鞘,赤如涂朱的剑锋直指温玖玖:“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红影一晃,红白双刃已铿锵相碰,迸出星点火花。胭脂挥如流火,匕首动若坠星,刀光剑影快如闪电,冷森森地剑气凛然逼人。温玖玖紧咬牙关,奈何她如今修为大损,怎敌得过身怀仙剑的唐棠。眼看剑光越来越盛,如怒盛的芍药花,四展的花瓣几乎将温玖玖包住。就在此时,一道秋水流光横来,挡开势如破竹的胭脂剑。
突如其来的剑气将唐棠逼的退后几步,她柳眉倒竖:“让开!”
“不让。”
“你这是要包庇这妖女?好,那我就连你一起拿下。”
唐棠本就与阮筠互不对眼,立时提了一口气,剑锋直指阮筠心口。陆筌不动声色地往阮筠面前负手而立。沈漪的落月剑出鞘,引来一片星光耀耀。秦桓虽仍坐着笑的温润,周身剑气却已迸发,青衫无风自动。
唐棠看着陆筌护住阮筠,顿时怒不可遏。四人同时施压,她剑势顿时弱下来,薄薄的剑锋微颤宛如跳动的烛火:“你,你们,都要护着这个妖女?”
静容不动声色的按下唐棠持剑的手,她轻哼一声,顿时将四人剑气隔开。面无悲喜,她看着秦桓缓缓开口:“给本座一个合理的解释。”
秦桓起身一揖,口里唤了声“师叔”,而后笑道:“这其中当有误会,温姑娘未曾害人,何况如今她若走了,全村的人都会没命。不若师叔再宽限她二十年,二十年后秦桓定当亲自领温姑娘回长生宫谢罪。”
“九命猫机灵狡猾,善于隐匿。若非今日她被逼动了一丝妖气,本座也找不着她。二十年说长不长,却足够她远逃八荒逍遥法外了。这个责任,清河殿来承担么?”
“我来承担。”不顾沈漪出手阻拦,手执疏影的阮筠踏前一步与陆筌并肩而立。温玖玖连忙去扯阮筠的衣袖,微微摇头:“阮姑娘,秦公子,你们不必如此。自己犯下的错,我一力承担。”
“不止是为你,赵婆婆和村民们待我们也极好,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再说了,你何错之有?情若也被世俗桎梏,怎称得上真情?赵公子明知你是妖,仍娶了你。他明知天劫不会使你丧命,仍以身作盾,替你抗下雷霆。赵公子一凡人尚且虚怀若谷,不计较人妖殊途,修仙之人本该豁达宽容,何须墨守世俗成规?至于逆天改命,人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温玖玖身为九命猫妖,尚一心向善,救人于水火之中。前有仙人为求速成大道,以凡人为炉炼制血丹,以致生灵涂炭。后有仙人要因陈规陋习断送百家性命。如此大恶尚自称为仙,岂不沦为笑柄?”阮筠与静容四目相视,毫不退让,“心善则妖也为仙,心恶则仙不如魔。”
静容目光一凛,墨瞳中光芒乍盛,冷斥一句:“放肆!这责任你也承担的起?”阮筠经不住如此威压,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缓缓勾起唇角,面含讥诮。
秦桓神色微变,严厉地斥了一句:“师妹不得无礼!还不速速与师叔赔罪。”又冲静容一拱手道:“小师妹年幼无知,口无遮拦,望师叔海涵。”
“我实话实说罢了,如果哪里冒犯了静容长老,那可真是抱歉了。”
一直袖手旁观的陆筌终于动了,他一步踏前,将阮筠挡在身后,一人独挡静容周身迸发的剑气,沉默了半晌,只吐出一个字:“娘。”
静容剑气一滞,转眼间溃散。她眼圈有些泛红,声线不稳:“我说过,你不答应那件事的话就别叫我娘!”
“我答应。”
静容先是喜不自禁,转念又一皱眉,语气冰冷:“是因为她?”
被没头没脑的对话搞的晕头转向的阮筠突然觉得如芒在背,她显然被陆筌的一声“娘”给惊到了,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不是。是因为我想通了。但是她救过我,我要还她一条命。”
“好,看在你救过筌儿的份上,今日的事本座便不多计较了。温玖玖,本座再宽限你二十年,二十年后你若不回长生宫领罚,上天入地本座都将寻你,就地正法。棠儿,我们走。”
唐棠收了剑,喜笑颜开地上前去扯陆筌的手臂,却被他轻轻一躲,只堪堪拽住了衣角:“师兄,你也许久没来长生宫陪师伯和我了,今日好不容易与师伯和解,不如随我们一道去宫里坐坐?师伯肯定有好些话与你说。”
陆筌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唐棠得意的笑看阮筠一眼,陆筌那一声“娘”还回荡在阮筠的脑海里,她伸出去的手就此僵在半空中握了个空又颓然垂下。陆筌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