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玉山一别,三年转眼即逝。长生宫当日并未有多少伤亡,想来问庭所言不假,他们只是为了脱身,并非意在偷袭。可本该住在长生宫的华妗却不见了,那一团乱麻时分,无人留意到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何去何从。
阮筠回华府瞧过,不曾有华妗的音讯。她在尘世间一晃三年,说是在寻找华妗,实则是在逃避。她不知该怎样面对大义凛然的长辈们。或许他们做的不错,兵不厌诈,可是她始终无法接受这种做法。
沈执归做错什么了呢?错在不该生在魔族?他明明也不喜权谋、不喜战争,最后被逼无奈之下,仍旧坐上了王座。兜兜转转,蹉跎了百余年,命运仍旧回到了起点。
魔族内部动乱未消停,中天门就清闲多了。阮宁也暂辞了将军之位,由北玄山掌教代领,说是想四下去散散心,只给阮筠留了一封书信,总不过不必挂记一类的闲言。由是普天之大,无人知晓他去了何处。
宁无欲伏诛的消息是陆筌带来的,那时阮筠正在玉山之巅,躺在茫茫一片枫叶海中发呆。这是意料之中的,她从未觉得沈执归会败,所以并未有多少惊讶,只是“哦”了一声便继续放空。也不见得真在沉思什么,只是脑中空白的一片,眼中亦是空的,借此或让心头也空一空。
陆筌站在她身边,一贯皱着眉头,冷冷的问:“你还要逃多久?”
阮筠不答,只是望着他,而后摇摇头。而他却在她面前单膝跪下,道:“嫁我为妻。”
一瞬间,阮筠几乎沉溺在他灼灼的目光之中,被桃花眼摄了心神,不可呼吸。她是从地上弹起身来的,一手捂住乱跳的心,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陆筌笑了,难得的笑了,眼中是流动的清泉,一刹那间仿佛清风吹来,万物复苏。他说:“怎么,收了聘礼却要赖账?”
“才不是呢。”好容易把舌头捋直了,阮筠往后挪了挪,靠着枫树坐着,掰着手指头哼哼唧唧的道:“三书六礼、互换庚帖、文定大礼、安床嫁妆,这些个全没有不说,眼下连爹爹也不在,你休想糊弄敷衍我。”
陆筌按住她的手,很好笑的道:“我怎会敷衍你,清河殿里万事俱备。至于你的嫁妆......”他并指为剑,割下阮筠一撮发丝,握在手心里,“这便是了。再者大婚之日,宴请八荒,师尊听闻自然赶回来。”
阮筠鼻子一酸,道:“陆筌,你待我真好。成婚之后,你还会待我好么?”
“想什么呢?”陆筌毫不客气的屈指在她眉心一弹,力道很重,红了一片。
阮筠刚刚酝酿出的感动顿时烟消云散,一面捂着额头“嗷嗷”叫唤,一面很委屈的道:“你看那书上说写,听那说书人讲的,世间多的是负心郎,不然如何非要三妻四妾?”她转念想了想,又恢复了张牙舞爪的模样,得意的扬了扬眉头,“不过倘或你敢生半分纳妾的歪念,管叫你清河之水倒流!”
“又胡言乱语了。”陆筌捉住她不安分的手,一把将她横抱而起。
阮筠在他怀里扭了扭,寻了个舒坦的姿势窝着,双臂很自然的环上他的脖子,一边晃荡着小腿,一边絮絮叨叨的念道:“我不想住在长生宫、清河殿,咱们找个依山傍水的地儿,搭个屋子可好?”
“你要学着做菜,辟谷实在无趣且难受。”
“还有还有,我要养只猫儿,日后你敢欺负我,就要猫儿挠花你的脸。”
“我想同你一起,走遍这世间。”
此时二人已回到长生宫,陆筌将她放下地,郑重的道:“好。”
婚礼定在来年三月二十,请帖已送至四海八荒。
阮筠在长生宫里呆的无趣,某日去北玄山晃荡了一圈,捡回一只冻得瑟瑟发抖、全身僵硬的猫崽儿。猫儿才两个巴掌那么大,大片雪白的毛发中掺杂着几条黑色的纹路,阮筠当即给它取了名儿,叫雪球。
不出一月,雪球便被阮筠喂胖了一圈,倒真应了这个名字。除了每日里打滚撒欢,它还肩负起看家护院的职责,以至于今日陆筌脸上添了几道爪痕。
阮筠一边替雪球顺毛,一边不厚道的笑着:“谁教你大半夜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来的,活该。”
雪球舔着爪子“喵呜”了一声,很是赞同阮筠的话。
陆筌拎着雪球的脖子,毫不客气的把它扔出门外,顺带关了门窗,急的雪球“喵喵”直叫,将门都给挠花了,他仍旧不为所动,似笑非笑的看向榻上的阮筠。
阮筠卷着被子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道:“你要干嘛!又不是我挠的你,冤有头债有主啊!”
陆筌挑眉:“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他一步步逼近,“若我没记错,三书六礼都齐了,只差一堂婚礼。我来探你,竟不是合情合理的么?”
好汉不吃眼前亏,阮筠将头点的如同捣蒜:“是是是,合情合理。如今探完了,还不回去?”
陆筌坦然的在榻上坐下,蹬了长靴,卧上榻来,扯过被子,很自然的道:“不了,我就睡这儿。”
“你说笑的吧?”阮筠笑的很僵硬,“榻小且硬,恐委屈了帝君。”
陆筌单手支头,问她:“不习惯?”
阮筠点头点的如同小鸡啄米。
“正好,提前习惯。”陆筌反手一挥,灯烛尽灭,帘帐垂下。他躺好了身子,闭上眼,不一会儿便似睡着了。大概是太累了吧,毕竟整个清河殿和陆家都压在他身上。
阮筠抱着被角躺下,侧眼悄悄打量着他,只见他仍旧睡的安稳。平日里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他惊醒的,难得睡的沉。她愈看愈困,慢慢耷拉下眼皮。似醒非醒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搭在她腰上,她只当是雪球又顽皮,钻到她被窝里来了。
次日阮筠醒来时,榻边已然空空如也,她几乎要以为昨夜的种种只是一场梦。直至小厨里飘来阵阵饭菜香,她才爬起身。
诚然陆筌的手是极耐看的,修长有力,可阮筠从未想过,这样一双天妒人怨的手使起菜刀来竟是如此滑稽。替被剁的认不出名的菜默哀了一把,她便悄悄离去了,生怕惹得他一个分神,伤人伤己。
好在这菜虽无甚卖相,味道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豆腐里会有鱼刺?还有,鸡蛋羹里怎么还有鸡蛋壳?总之,这顿饭吃的一波三折,也是十分考验阮筠的耐心与眼力。
好容易吃了饭,还没容阮筠歇息片刻,陆筌便一路拽着她直奔清河山而去,指着山脚新搭建的小木屋道:“以后咱们便住这儿。”
木屋不大,但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各式物品一应是上等的木材打造的,梨花木椅、红木柜、金丝楠木床,已极为奢华。更不用说那些瓷具、铜器、帘帐,皆都是上上品,随一件拿出去也要人抢破头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一大早便不见踪影的雪球竟然也在木屋里,此时见了阮筠,它“喵”的一声便扑了过来。
陆筌问:“怎样,可还合心意?”
阮筠瞠目结舌,下意识的接住雪球,半晌才一脸警惕的问道:“你不会是假的陆筌吧?”然后不出意料的被弹了额头,她这才一面汪着泪一面道,“看来不假。你怎的突然性情大变,难得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了?”
“我何时不曾放在心上过?”陆筌挑眉,展臂揽过阮筠的腰肢,“大婚之前,我都在你身边陪着,你想做什么,一应说与我。”
虽不知陆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突然将光复陆家的使命与天下苍生放到一旁,挤出这些时间来陪自己,但阮筠乐得全盘接受,当即掰着指头想了又想,罗列出百十来条计划。她每说一条,雪球便“喵呜”一声抖抖胡须,显得十分赞同。
安逸平稳的生活来的太快太突然,像从天而降的一大块儿蜂蜜,砸的阮筠晕头转向的。她从未想过,这蜂蜜里或许还有几只伺机而动的大马蜂。
清河之内养了一批魔鲤,也不知陆筌从何处得来的,但肉质之鲜美实在难能可贵,已成了阮筠的最爱,是而她日日要去清河里摸鱼,陆筌则在清河殿中修法。
陆筌会替她描眉篦发,替她绘丹青。她会洗手做羹汤,红袖添香。
对月而饮,把酒言欢。陆筌素来是千杯不醉的,却仍旧醉了,烂醉如泥。他看着阮筠的笑,差点将辛苦隐瞒的事实全盘托出。可话到了嘴边,仍旧没说出口。
花间一醉,少顷温存缠绵,双唇辗转间渡过的是淳淳酒香,耳鬓厮磨时或也言过海誓山盟,最终双双在树下睡去,红梅落了满衣。
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携手走遍山川,看尽世间繁华与沉浮。
一双人与一只猫儿,已走出这尘世间,潇潇洒洒,不羡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