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几乎是瞬间清醒,她不确定是否听清那最后两个音节,却还是仿佛有一记重锤砸在心上。
她不该怀疑什么,并且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成为多疑的女人。否则很可怕。
等了很久,门一直没有被重新打开。沈青也没有出去。
一身酸痛,躺到天明,等到天明。其实她的眼睛很想睡觉,可是她的脑袋却睡不着,无形中,内心有几道声音吵哄哄。
直到天更明,房中隐隐有了光的热度,门才终于被打开,沈青闭眼,假寐。
他掀开被窝,重新抱住她,带来些冷风,还有,一丝丝烟的味道。
虽然还有牙膏的味道,但沈青依然敏锐地闻出那一丝淡淡的烟味。
他从来不抽烟的!
沈青不禁动了动,想抽离他的怀抱。
“醒了?”他把头埋在她的颈项间,忽而闷闷地咳了一声,他赶紧松开她,坐起来,在床边又紧咳了几声。
沈青心里一抽,也坐起来,抬起手想在他的后背抚一抚,却终究没有这样做。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几分清冷:“为什么抽烟?”
他没有回头,声音暗哑:“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如果沈青没有记错,前几个小时前,他才对自己说过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有时候说得让人动情,有时候却说得让人绞心。
她仍旧告诫着自己,要冷静。于是,她也真的冷静。她起床,洗漱,穿戴整齐,望着镜子中还穿着昨日的白衬衫的自己,冷笑。
他在外套里也穿着一件白衬衫,那是两人在前天一致认可的决定:拍红色背景墙的结婚照,穿白衬衫会好看。
她没有披外套,穿着白衬衫,走到他面前,他还坐在床边,似乎没有动过。
她蹲在他面前,问他:“还登记吗?”
“怎么穿这么少?外面有点冷,”他望着她,漂亮的眼睛里盛放了很多悲伤。
“不登记了?”沈青很冷静。
“不要胡思乱想,”他起身,在她的衣柜里找出一件黑色的针织外套,帮她穿上。
他又说:“今天,你注定成为我的妻子。”
说这句话时,沈青依然感觉到他的悲伤。她只知道他此刻在悲伤,却不知道悲伤从何而来。
但有一点很明确:她从未怀疑过他对她的爱。
从在深夜里听到他对着电话唤着他曾经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到此刻,她所有的不安与躁动,除了大部分源于内心深处的不自信,还有他的不相告。
但,她依旧对他的爱,深信不疑。只是迷惑与无知。
她不问,是因为他流露出的悲伤,悲伤肯定是因为有不好的事发生,她不问不好的事。
厨房里的微波炉叮一声响,程游从里面取出一盘生煎包。
“这是你上学时最爱吃的,”程游的嗓子有些暗哑,“我买的太早,有些凉了,所以我把它加热。”
“你怎么知道?”加热后的生煎包有点干。
“四年前那次我来,你带我走过大街小巷,你说过。”
那次,他突然从另外一个城市,出现在她面前。那次,因为母亲,她心里正在难过,他再次刚好出现。
九点的时候,他们来到民政局。
这一次,办得很顺利。民政办大姐的眼睛一直盯着程游,温柔地告知会在一个月内将结婚证寄到所填地址。他们填的地址是程游的公寓。
拍结婚证件照时,照相师傅是个眉慈目善的老大叔,他说:“老公老婆要再多笑一点,别人来我这拍照,都要求不要笑得太大,你们两个人都长得这么好看,却笑得那么吝啬。”
照相师傅很负责,叫程游和沈青等会再照,先看一看其他夫妻的笑容。
第一对夫妻笑得很开心,嘴巴被摄影师强调多次,要合拢,要合拢。
第二对夫妻笑得很明亮,容光满面,相互对望时,眼睛里像是藏有细碎的光片。
第三对夫妻很可爱,尽管妻子一直对着程游的脸犯花痴,但丈夫只是无奈而又宠溺地望着她笑。
帮这三对夫妻拍完照,照相师傅说:“我拍结婚照很多年了,哪些是为爱而婚,哪些是被迫而婚,真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正因为我看得出你们两是为爱而婚,我才多管闲事,希望你们不要在结婚证上留遗憾。”
当镜头再次对准他们时,照相师傅终于为他们按下快门。
他最后笑着说:“生活里有什么坎过不去的呢?床头吵架床尾和,既然有缘分缔结连理,那就珍惜,
把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
照相师傅以为他们两个是为生活而吵架的夫妻。
可他们没有吵架,从来没有吵架。更何况是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
当天,两人中午坐上最早一班飞回j市的飞机。
程游一直很沉默,只是偶尔问沈青几句,冷不冷,饿不饿,累不累。因为两人什么也没吃,是他单方
面突然要改签的飞机,提前了一个礼拜。
飞机上的冷气开得很大,沈青不禁打了个喷嚏。他还是很温柔很体贴,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还问空姐要了一条毛毯。
下了飞机,sammy把他的车开来,他开着车,直接带她回到公寓。
回到公寓,便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
沈青望着客厅的时钟,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她踌躇两圈,终于忍不住敲门,他打开,沈青问他:“我可以进来吗?”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让她进来。
地板上随处可见皱纸团,沈青将它们拾起,问他:“这些是要丢掉的吗?”
他嗯了一声。
沈青打开一个纸团,上面是一位穿着旗袍的女人,笑得很和善,手持一把蒲扇。
不是李瑾,也不是她。
其它纸团也一样,都是这位风韵而又和善的女人,只是神情却不一样,有些是严肃的。
他画得果然好。
沈青将它们一一展开,细细抚平,没有丢掉,并且和她从禄山带回来的画放在一起。在禄山,他画的是她,这一会在书房,他画的是这位陌生女子,有她年轻时的,也有她年老时的。
程游画得很专注,并没有理会过她。沈青无意打扰,轻轻关上房门。她进来,只要确认他安全无虞就好。
晚餐是沈青做的,这似乎是第一次做晚餐给他吃。
程游吃得很慢,比平常还要慢。沈青回忆,他吃饭的时候,几乎从未发出过声音。这很符合中华传统的餐桌礼仪。
“很好吃,”他吃完,用纸擦了擦嘴巴,望着她。
“还要继续作画吗?”她没有什么餐桌礼仪,边嚼边问。
“不画了,陪陪你,”他说。
两人收拾好餐桌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的脑袋枕在他的腿上,电视里的声音很催眠,看着看着就快要睡着时,听见他近在耳边的声音:“对不起,今天是我们成为夫妻的第一天,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沈青迷糊答道,“我知道你有点不开心,可是你不和我说,从不告诉我。”
“睡吧,”他拍拍她的小脑袋。沈青真就睡着了。
实在困乏,昨晚没睡好,电视里的声音又是最催眠的。
最后程游把她抱到床上后,回到书房,画了一整夜。
沈青醒来的时候,程平帆已经来了。
她问程平帆有没有吃早餐。程平帆说不饿,丝毫没有在香港时的神采奕奕。
避开他们两的谈话,沈青转至厨房。
她还是做了一大份鸡蛋面,叔侄俩一人两个荷包蛋。程平帆开始不吃,后来程游说:“你婶婶做的,再难过,也多少吃点。”
程平帆睁大眼睛,终于有了点神采:“你们?”
“嗯,”程游吃面也不会发出声音,在碗里用筷子卷了两圈,然后张口吃进去。
程平帆倒吃得很大声,面条一吸,就吃进嘴里。他满含深意地望了一眼沈青,又说:“那,婶婶知道
我们家的事吗?”
沈青咽下面:“啊?什么事?”
程游敲了一下程平帆的面:“还不知道,你快吃。”
程平帆在程游面前挺老实,哦了一声,还真就乖乖吃面,再也没有任何言语。
走前,程平帆对沈青说:“谢谢婶婶的面,我去公司了。”
沈青受宠若惊地送走程平帆,并默默在心里对他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程游回到书房,看见昨夜满地的纸团不见,废纸篓里也没有,正巧沈青进来,他问:“你把那些废纸丢哪了?”
沈青见他肯多说话了,便抱住他:“被我藏了,大画家‘慈’的画,就算是废纸,也应该能卖不少钱吧。”
“失了业,就想以此为生?”程游回抱住她。
沈青松口气,他的心情应该好了很多,可以回应她的玩笑话了。
“才不是以此为生呢,”沈青闷在他的怀里,汲取着他特有的味道,“我要把那个女人卖掉,我没有你自信,我吃醋了。”
“她是我奶奶,也吃醋?”
“你奶奶?”沈青松开他,抬头,有点不好意思,“你奶奶好漂亮。”
“你也很漂亮,”他把她重新拉回怀里,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知道,”她问,“那奶奶呢?你画她,是想她了吗?”她突然想到,又忧心地连问,“我们都登记了,我还没见过你的家人,爷爷奶奶呢?他们会不会因此而不喜欢我?”
他沉默良久,“奶奶五天前去世了。”
沈青顿住,抱紧他:“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也是前晚才接到电话,”他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头发上,“不告诉你,是希望那一天,你不要为此而忧心。”
那一天,是他们结为夫妻的一天。
沈青很内疚,那天,她竟然还在胡思乱想,他的那个电话。所以,他未归,抽烟,是因为他的奶奶去世。
“那我们要不要去她老人家的葬礼?”沈青小心翼翼地说,“五天了。”
他松开她,走至画桌旁,望着桌上那张终于令自己满意的画。他说:“不用,我们去不得。”
会有什么原因,去不得自己奶奶的葬礼?
下午,程游去了公司。
后来几天,程游都正常去公司上班,回来时,也带着大批文件。不管再忙,眉头再皱,他每天也回来的很准时,沈青心疼他,再也不让他下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