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州城被刘仁恭的大军围困已经有十天了,顺州刺史郭简已经派出了几次信使向晋王李克用求救,可救兵却毫无音讯。郭简心里感到很无奈,他又能怎样呢?生在这个战乱的年代,人命贱如蝼蚁,自己虽然文韬武略都是上上之选,身为顺州刺史可谓是位高权重,城中也有万余精兵。可顺州城本是卢龙节度使刘仁恭的地盘,距离刘仁恭的老巢幽州仅仅是百里之遥。燕云十六州土地肥沃,契丹各部更是窥视已久,契丹若南下顺州城首当其冲。虽然晋王李克用与契丹大酋长耶律阿保机曾有八拜之交,可郭简认为契丹乃虎狼之邦,耶律阿保机更非寻常之辈,一旦他统一了契丹八部,定然会挥军南下趁乱进取中原。他这个河东大将当的可是有点提心吊胆呀。
如今天下纷乱,一个黄巢,就把大唐王朝弄的支离破碎。黄巢虽然兵败,可天下已经不再是李唐的天下了。各路藩镇拥兵自重,晋王李克用雄踞河东、歧王李茂贞霸凤翔、梁王朱温踞河南、卢龙节度使刘仁恭踞幽州、蜀王王建踞巴蜀,南方有吴王杨行密、越王钱镠另外还有大小数十个割据势力。各方势力各自为政,互相攻伐,以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李唐政令已经不能出国门一步了。
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与河东晋王李克用本来互为犄角之势以对抗朱温,却也经常摩擦不断。刘仁恭虽弱,可他在这纷乱的天下能有一席之地自也非易于之辈,平时依附晋王,卑躬屈膝。这几年朱温连年和歧王李茂贞征战不休,无暇顾及幽州,刘仁恭竟然突然对顺州发难。刘仁恭隐忍多年,这次围攻顺周城必然有必胜的把握。郭简派了几波求援信使出去却无援军消息,郭简想来定是信使都没能冲出刘仁恭的包围,以致晋王李克用并不知道顺州被围的消息。如此一来顺州城破只是迟早的事。
自己身为城守,战死沙场本无可厚非,身为战将,马革裹尸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惜一家妻儿老小也要横死在乱军之中却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的。
夜已深,郭简还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家将常福道:“老爷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应付敌人的攻城呢。”
郭简长叹一声,道:“顺州被围,消息传不出去,没有援兵顺州城破只是时间问题。”眼中满是忧色,“我死不足惜,可怜这城中百姓啊。”
常福单膝跪地,道:“大人忧国忧民,天人可鉴,我这就带一队人马杀出重围向晋王求救。”常福虽无军职,但身为刺史的家将自然也是久经沙场之辈。
郭简道:“刘仁恭派其子刘守光亲围顺州,定是志在必得,我几次派人突围出去求援均被敌人捕获,现在敌人已有防备之心,突围更是无望。就算你能突围而出,晋王远在太原,远水不解近渴,城中只余三日之粮,岂能等到援军?”
常福沉默。
郭简沉思半晌道:“常福,我待你如何?”
常福道:“大人待我恩重如山,如非大人当年救我,怕我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
郭简道:“顺州城破就在数日之内,我死不足惜,可是……”他神情有些沉痛,“可是小威才六岁,我怎忍心他……”
常福不等郭简说完就已经明白了郭简的心思,毅然跪地道:“属下就算拼了性命也定然护卫少爷周全。”
郭简道:“明日你带上少爷,换成百姓的衣服先到寻常百姓家躲几天,待到城破之后你们趁乱出城。”郭简伸手扶起常福,忽然向常福一拜道:“小威就拜托你了。”
常福大惊,赶忙跪倒,道:“大人折杀小人了,常福深受大人大恩无以为报,保护少爷是常福分内之事,只恨不能随大人与顺城共存亡,常福只感愧对大人的大恩……”他知道,今日一别定无相见之日,心中悲苦,眼中泪光闪动。
郭简叹道:“如今天下大乱,真正能如你这样讲究一个‘义’字的人已经不多了。”他年龄不过四十岁,头发已经花白,额头眼角也布满皱纹,这本不该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相貌。可他为顺州刺史,顺州北有契丹,南临幽州,虽属晋王麾下却距河东甚远。刘仁恭据幽州,窥视顺州何止一日?晋王远在河东鞭长莫及,顺州城只能凭城中万余将士独力周旋,郭简早已心力憔悴……
五日后,顺州城,杀声震天,顺州城东城门终于不堪敌人的连番撞击,在一片喊杀声中轰然倒塌,顺州城破。刘仁恭的大军如潮水般涌入城中,这一刻,顺州城几乎成了屠场。杀戮、血腥像是有无穷的魔力一样,让人疯狂。刘仁恭本以残酷闻名,这次攻打顺州围城半月遭到守城军民的强烈抵抗,死伤累累。现在城破了,他们肯定不会让城里的人好过的,这就是刘仁恭和其儿子刘守光的性格,残忍好杀、睚眦必报。
大街上尸体横七竖八,有守军也有百姓,可敌人还是不断的涌进城,不断的杀戮。鲜血染红了整座城池。
郭简还在跟敌人厮杀,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争先恐后的逃命,他还在战斗。他眼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死去,自己却无力保护他们,彷徨、无助、绝望、悲伤、愤怒等情绪纷纷涌上心头。他的刀没有停下来,每一刀挥出都有一个敌人倒下,却有更多的敌人冲上来。
他的战袍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身中数箭,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凄凉,更有那种英雄末路的悲壮……
这时在西城门,常福带着六岁的郭威混在人群中趁乱向城外涌去,杀戮、鲜血,濒临死亡时的叫喊这一切让年幼的郭威惊呆了,幸好有常福在,他把郭威抱在怀里冲向城外。
西城门外三十里。
常福和郭威混在逃出城的数十个百姓中间,他们一口气跑了三十里,这时看不到敌军了才松了口气,纷纷坐下来休息。常福也把郭威放下来,坐下休息。只是看到郭威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担忧。小小的郭威目光有些呆滞,定定的看着来时的方向,顺州城中已经燃起了大火,浓烟滚滚,虽然相隔三十里却还是看的分外清晰。只是不知道郭威心中想的是什么?
这也难怪,六岁的年纪碰上这样的事,无论是谁都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就算是自己这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多年的人心中不也是悲愤莫名?他想起当年自己少年时遭逢战乱,一家人匆匆逃命,亲眼见到父母死在乱军之中。
晋王李克用和梁王朱温合力围剿黄巢的起义军,他不知道自己的家人死在哪方的铁蹄下,战火无情,谁又能避免的了不错杀无辜?只是现在想来当年黄巢起义反唐到底是对还是错?黄巢虽然带的都是过不下去了的百姓,他们反唐无非是想过上好日子,可到后来呢?大唐王朝无奈之下向东突厥的沙陀部首领李克用借兵剿匪;黄巢手下大将朱温降唐,改名朱全忠。双方厮杀多年黄巢兵败,可大唐王朝也成了四分五裂的局面,各路藩镇拥兵自立,征战连年不休。
如果当年黄巢料到如今的局面他还会起兵反唐马?常福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如果没有黄巢的起兵反唐,朝政虽然是一潭死水,却不会是现在的分崩离析。如果当年黄巢能够灭了大唐又如何?天下会太平吗?他不知道,他只是知道同为贫苦出身的义军首领朱温为了富贵荣华可以临阵倒戈,可以肆意屠杀往日的兄弟战友。
他却不知道在中国的历史上,有多少人曾经因穷困潦倒而起兵,却在金钱和权力面前忘记了自己起兵的初衷?当然,他们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真正的原因只有他们心里知道。又有多少人能抗拒的了金钱和权力的诱惑?
他又如何能知道当年处在朱温的角度下根本不可能有不背叛黄巢的可能,任何人在面对死亡的威胁的时候都不可能太从容,很多时候他们选择妥协和背叛,无非是为了能够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活下去而已。
可在这种乱世,想好好的活下去真的是何其艰难?
其实如果不是刘仁恭恶名太盛,郭简在大军压境的时候又何尝没有想过投降?他是明知道投降刘仁恭也难逃一死,城中的百姓也难逃被屠戮的命运,所以他只能抵抗到底,可小小的一个顺州城如何能够抵挡的住刘仁恭整个卢龙镇的兵力?
常福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去想那么多,他只是知道是主人郭简在乱军中救了自己,从那以后自己就心甘情愿的成了郭简的亲兵,后来是家将。他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既然郭简托付自己照顾郭威自己就一定不会辜负了主人的一番苦心,定然要把郭威抚养长大。他看了郭威一眼,那稚嫩的小脸是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眼神依旧呆滞。
常福知道他小小年纪一定受了惊吓,不由叹息一声,把郭威揽在了怀里,轻声道:“少爷不要怕,一切都过去了,以后的路还很长。”郭威脸上的表情还是没有一丝变化,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常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