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日子,我不想出门,抚摸我自己的那些书架勾出一串串流逝的回忆。
与当今文友及同事相比,我的存书少得可怜,且多为平装低档书。但我对自己的这些低档书却有着深厚的感情,工作调动,三番五次搬家,盆罐破烂家具不知扔了多少,唯有这些陈年旧书,一箱箱一捆捆,跟随我东征西迁,一本也舍不得丢掉。每每翻开它们,就像翻开了流逝的岁月,翻开了自己艰辛的往昔。上小学读初中正值“文革”时期,偏远的乡下能有一本小说看真是不容易,一本《红岩》翻得稀烂,一本《林海雪原》补了又补。那时的记忆真惊人,《朝阳花》、《迎春花》几乎能背得出来。家境不好,买一本书要攒几个月的零钱,为了想看邻桌的《红旗飘飘》,我不知替他做了多少次作业。那时常为看到一本好书而激动不已,为得到一本好书而彻夜难眠。每看一本书就在土墙上划一道白印,直到家居的土墙上都被我划得密密麻麻,惹得母亲不得不每隔几个月就找人和泥刷墙。后来当了民办教师,一个月领五元钱的工资,我一下跑到书店里,买回了《闪闪的红星》、《金光大道》、《艳阳天》。买回一摞书就好像拣回了一堆金元宝,先包书皮再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就彻夜阅读,直到天亮。现在回头想想那时,真是枉做了一个女孩,十几岁没留过长发,没穿过一件花衣服,整天像老鼠一样钻窟窿打洞找书看,真是十足的书痴书迷了。直弄得后来时兴推荐上大学,宗族斗争厉害,反对派就告我资产阶级苗子白专分子一天到晚捧着书,一年只挣42个工分。同龄人都靠推荐上了大学,我还稀里糊涂地奔波在乡间土路上,白日里同《静静的顿河》为伴,到夜晚与《红楼梦》共枕。好在书不负我,恢复考试制度后,我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严格选拔考试转为正式中教,月工资三十二元伍角。原想可以大大方方地买想买之书,以过往昔未尽的读书之瘾。天知道,成家立业工资低微,生儿育女负担沉重。大批好书相继面世而自己囊中羞涩,往往为买一本好书而要啃几天咸菜。为买书我没有一件时髦家具,为买书我没有穿过一件值钱衣服。熟人同事中多有为我的服饰寒酸而叹息不解或鄙视嘲弄者,可那时的我却觉得活得很充实。我常常为下一个购书目标而残忍地刻苦自己,取消穿戴玩乐,省吃俭用甚至偷偷扣下孩子的奶粉钱而去跑书店。丈夫跟我大吵,说我没有家庭观念不会生活,我才稍稍收敛,但心头那份渴求却是一团无论如何也泼不息的火。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发了财,非买尽世上好书读尽世上好书,以解贫困之时书的饥渴。后来我也写起了书,书橱有了书柜也有了,并且买书的钱也稍渐宽裕了。但水涨船高,书的价格也连年直线上升。我无事就爱逛书店,特别是特价书店,因为在这里我可以大摞大摞地挑书,而且许多都是前几年出的有价值的书。在这里买书我觉得很过瘾很实惠。抱着提着,有时甚至用自行车推着那些刚买来还散发着书库特有气味的新书,我仿佛又找回了多年前那种满足欣喜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近几年已经很少有了。我戏之为不老的童心。相反,我倒是对进大书店很陌生。我也常去大书店,面对满架五光十色装潢考究的新书,我赞叹不已,流连忘返轻轻抚摸爱不释手,但那是一种陌生的爱,高昂的价格常常弄得我目瞪口呆,爱莫能得呀!就像一个乞丐仰视美丽的公主,遥远的距离感生疏感一下子打破了读书人的潇洒自得。我也常常羡慕那些随手甩出千儿八百不眨眼,或根本不用掏钱,只记个账月底单位结算的达官显贵,我知道他们是公费存书,读不读则是另一回事。现在存书也是一种风雅,有人就说,书是室内最好的装饰。况且这些价格昂贵的书无疑就是一份不动产,将来子孙后代若不成器,拿出去变卖餬口也未尝不可。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物是不变的,可各人利用价值不同。我羡慕渴求高档的新书,但偶买一本却觉得有些别扭,比如我必须洗手净面正襟危坐于一尘不染的书桌,我害怕弄折华美的封面,我担心弄脏洁白的书页,小心翼翼处处留神,不是书为我所用,而是我为书所累。怎比得上往日那些陈书与我耳鬓厮磨相亲相依,或蜷曲于被筒里,或结伴于旅途中。可以一手和面一手卷握,也可以边煽炉火边翻书页,伴我微笑伴我哭泣。何等的自如,何等的无所顾忌,那才是真正的为我所用随心所欲啊!就像穿惯了便服的人穿不惯西服,所以我更爱我那些低档平装的书、辗转反侧难以割舍,就是因为它的那些内容连同泛黄的书页,小片的补丁全都溶进了我的生命里。下雨的日子,潮湿的空气中轻轻抚摸,徐徐翻动,弥漫全身的是充实,这充实是一笔财富;占据心灵的是宁静,这宁静是一种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