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算得上自己的家,大概要从成家生子始。那时我还在一个偏远的乡下以教书为生。成家也着实简单,花三元钱,买二斤小糖,左邻右舍撒了一圈,就算宣布了一个新家庭的诞生。所有的家具仅是两只破纸盒和刚从街上买来的锅碗瓢勺。学校发我一张只剩下三条腿的破木床,缺处找了宽大的土坯垛起来,还好,既稳当又实在,多余的地方还可以放个罩子灯,晚上备课夜读挺方便。每日教学之余,啃着干馍吟着唐诗,心底悠悠浸出几分逍遥自在,五分钱的咸菜吃几顿,省了两个月买了把黑雨伞,那是我的第一件家具,下雨宁肯淋着舍不得用,挂在墙上静静的,竟成了心中最美的壁画。后来丈夫调了过来,一双小女儿相继出生,家的内容一下子由单调变得繁杂,便用铁皮砸成炉子,用树枝扎起马架,自己动手打煤球和发面。烧茶煮饭之余,将孩子的尿布一片片补好洗净,然后放在马架上靠着炉子烘烤。学校没有自来水,吃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每日两只大铁桶将细细的毛竹扁担勒成一张弓。或许是青春年少,那张弓嵌进我的肩膀竟觉不出苦和累。那时我的奢望就是有台缝纫机。全家节衣缩食齐努力,丈夫终于从来安县同学那儿花一百六十元给我买了台“飞人”牌缝纫机。真是鸡窝里飞来金凤凰,陋室顿时生光辉。我将机子擦得光亮,像爱护儿女一样地爱护它。我用它做衣缝被绣花,一口气绣了七对花枕套。每天夜里改完作业备好课,孩子们一入睡,我便轻轻踩动脚踏板,嗒嗒的机声常常使我沉醉在一片温馨的氛围里,沉醉在丈夫的关爱中。
那时,我们住的是一间破旧古老的小屋,墙破顶裂,四处渗雨,我和夫不得不担水挑泥登高爬下,用手胡乱堵洞,并常自嘲为“三级泥水匠”。房屋虽破,可室内有小儿咿呀作歌,每日忙忙碌碌,生活充满了情趣,夫的同学又从遥远的广州给我们买了台收音机,每每一开旋钮,一双小儿女便随着音乐翩跹起舞,那天真可爱的憨态,叫人忍俊不禁。更叫人开心的是,我和夫在校园拐角的乱石中开垦出一小片菜地,晨曦日暮,辛勤劳作,侍弄出一个四季生机勃勃的园子。园子里长满了豆角青菜萝卜辣椒西红柿老南瓜。收获时刻是我和孩子的盛大节日,母子猫着腰钻进绿帘儿似的豆棚瓜架,摘下鲜嫩水灵的四季豆,长如牛梭般的大吊瓜。将竹篮塞得满而又满,灿着满脸幸福的红光,把丰收的喜悦一点点分给四邻同享。那是何等快乐的时光!亲密的邻里,和睦的家庭,将拮据的岁月涂抹得斑斓多彩,将日子的痕迹浸润得粘稠绵长。
八十年代中期,为了困扰已久的文学梦,我们含泪告别了生活多年的乡村校园,来到了现在谋生的小城。再也听不到月光下小河边青石上的捶衣声;再也看不到种花种菜忙满园瓜果香的田园神韵。城市不比乡村,城市的等级观念人际关系论资排辈,无时不使我们领悟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切肤感受。我们像飘泊的孤舟栖息在招待所大楼后破旧的防震庵棚里。北风撕扯着庵棚上灰白的枯草,飞雪挤进稀疏的高粱杆篱笆墙,冰冻一点也不客气地将棚内的地冻得嗄嘣脆,溜溜滑。幼小的孩子抵不住严寒的侵袭,我们便终日燃起红红的炭火,在红红的炭火边,给孩子们讲“卖火柴的小女孩”讲“小红帽”“七个小矮人”,我们把烧剩的炉渣灰均匀地撒在地上,吻干水渍。夏天暴雨如注,棚内积水没脚,孩子放进木盆里任水飘流。好在我们没有家具,不怕泡毁什么。但高楼后的庵棚,极少见到日光,四季阴湿,全家都患了关节炎。夫崇尚锻炼,一有闲暇,便带着孩子在楼前空地上蹦跳追逐,打羽毛球踢足球,直累得大汗淋漓方肯罢休,全家人那副尽兴的天伦之乐至今还清新如缕。感谢老天一场暴雨将庵棚冲塌,我们租进一个菜农的院子。十几家一排的房子,最典型的建筑是每家门前一个小厕所,旁边摆着两只耀武扬威的大粪桶,终日里蚊蝇肆虐臭味熏天。可是菜农要种菜,这些都是他们必不可少的生产资料。每当孩子们说臭,夫便对他们说“没有大粪臭,何来饭菜香”。到后来这两句话几乎成了父子几人的口头禅。臭味是小,更扰人的是那些鸡鸭猪鹅。菜农有地,家家养鸡,多则二三百,少则三五十,遍地遗矢满耳欢歌,平时走路小心翼翼,踮脚伸脖生怕踏着那些密布的“地雷”圈,尽管如此,依然免不了沾满两脚。菜农中多有在搬运站打零工的,家家几乎都养驴子,每天鸡叫狗咬驴子嘶鸣,吵闹之声不绝于耳,在那种环境里,我这个从事“笨重”脑力劳动的写字工,真可谓艰难至极了。可是孩子们很快乐,他们以为又回到了几年前的乡村校园,家家平等往来,孩童亲密无间,并且有众多的鸡鸭鹅驴等动物为伴。菜农们还常常把刚摘下来的蔬菜瓜果送给我们尝鲜,这些恐怕都是朱门内的显贵们难以享受的。
做梦都想有一套风雨不透的房子,那或许才是家的真正注脚。九十年代初,这个梦终于成为现实。东凑西凑将别人嫌小不愿住的三十余平方米居室买了过来。自己动手刷了又刷,钉纱窗,扎晾干,还用卖文的稿费添制了彩电大床四只书柜四张写字台,伏在光可鉴人的写字台上,自我感觉蛮像回事了,可来访者依然对室之陋做惊奇感叹出乎意料之状。我不能不感慨人之欲人之需的无止境和格格不入了。对于迅速成人的儿女来说,这居室是小了些;对于周边迅猛提高的生活水平,家庭豪华装潢高档摆设来说,这室内实在是陋而简了些;这位于火车站边,住着上百户的居民楼,既有日夜不断的火车长鸣,又有蛮妇逆子各色闲杂人等的吵闹叫骂,对于我的伏案耕耘,环境是差了些;但能到今天这样,已是我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半生心血所至,我又能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呢?房子固然小,质量也极次,水管三天两头漏,水渍遍地,门窗不合设计拙劣,但这毕竟是我的容身之地。在这个拥挤的世界上,能有容身之地足矣!还希求什么呢?何况人生本来如此,住此房一日,此房既一日为我所有,离开一日,则一日非我所有,人不过是居室的房客而已,重要的是内容。如今,女儿兴趣广泛颇多上进。小儿学而不辍,爱好美术。每有闲暇,母女弹琴放歌,母子泼墨习画,其境可叹,其状可慰,其乐无穷,更有案头新出版的几本小书,带着淡淡的墨香,羞涩来凑热闹,这难道不是我独特的富有?
就我的职业而言,外人或许能幻想出几分悠闲和阔派,孰知我家至今依然是个平民的家。平民的家最大的特点就是:衣食住行凡事都得自己操心,夏单冬棉吃喝拉撒,不干不行,不干就只有挨饿受冻断炊淋雨。平民的家不敢潇洒,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做不得人中王,甘做人中人,虽活得不容易,却也其乐融融。每天早起洗衣扫地引火煮饭,然后布衣布鞋挎篮提兜去街上买米面油盐酱醋。也时常去降价地摊,买些针头线脑。依旧自己动手给夫和儿女缝补衣服,依旧自己动手腌咸菜蒸大馍晒辣椒做春卷。所有这些都使我直接感受到普通人家的欢乐和疾苦。我不觉得做这些事寒酸鄙下掉价没面子,因为我爱我家,正是我和夫通力合作创造的这个平民之家,给了我生动的永不干涸的创作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