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四,乌云遮天蔽日,秋风乍起,一场睽违已久的秋雨酝酿中。
傅氏身体好了,开始操持大大小小的事。其中,就包括每隔半个时辰,赶汤斐君出灵堂随处转转,以免把眼睛哭坏了。
申时初,汤斐君出了灵堂,想着田庄里人多嘴杂没什么好逛的,便出了后门。
田庄外是成片的农田,大小不一,小田一两分,大田一亩多,几乎每块田里都有人劳作的身影。
佃户们穿着粗布衣裳,头戴草帽,有的挥舞鞭子甩在老牛身上,牛拉犁耕掉稻子收割后留下的矮稻桩;有的弯腰将秸秆拦腰捆成一把把的,再立起来晾晒;有的挑来大粪,用粪勺泼洒到田里。大人们干活时,不忘跟附近田里的人聊些家常。小孩们也没闲着,有人放牛,有人爬树掏鸟窝,有人捡干牛粪。大人和小孩们的笑声交织,异常悦耳。
曾是农学专业的学生,汤斐君常常下地看培育的农作物长势如何,深感眼前的情形看过无数次,她并没有离开现代。然而,她又清楚地知道这里没有赏识她的教授,也没有一起插科打诨的同学,更没有愧对一生的双亲。
更可怕的是,她成为汤斐君的时间并不长,还在努力适应这个落后社会生活里的种种不便,曾经的记忆却已经开始模糊了,会不会有一天她连父母的音容笑貌全忘了,读了近二十年的书还没来得及学以致用就全忘光了?
想到这,她蹲在田埂上,双手抱膝,将头埋进臂弯里,低声抽泣。
“让一让。”
汤斐君忙拿帕子擦泪,站起来时才发现是窦耘。她刚想质问为何说话不算数来跟踪她,但看见他左手拿着一根带钩子的长竹竿,右手挎了个圆竹篮,方知他有事路过。
汤斐君并不掩饰自己刚哭过,直接问:“窦耘,你去干啥?”
“摘板栗。”
“我也去。”
“你回去等着吃。”
这话说得好像汤斐君除了吃就一无是处了,她很不服气,“窦耘,你给我一个时辰,我还你一篮板栗。”
瓜子、花生、核桃等带壳的干货,无不是下人剥壳了将果仁送去给汤斐君吃。在窦耘眼里,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根本不知道摘板栗有多难。他语气如常,道:“你会摘板栗,那就是八两线织匹布。”
“最后六个字啥意思?”不像什么好话!
窦耘不解释,只说:“你回去问人。”
“想把我支走,门都没有!今儿个,我非要让你瞧瞧我摘板栗的本事不一般!”汤斐君一把抢过竹篮,沿着田埂气冲冲往前走。
走了一小段路,便是个岔路口,汤斐君驻足问:“往哪边走?”
窦耘伸手指明了方向。
汤斐君看前路弯弯绕绕,若她还是冲动走在前,一路上不晓得要问路多少次,难免落于下风。她拿出气势,命令道:“窦耘,你前面带路。”
窦耘绝口不言,大阔步走在前当向导。汤斐君还在理思绪,也不想说话,保持离他两三米的距离,继续前行。
离田庄约四五里路有座小山,名为南山,山不高也不陡峭,爬山并不费劲。是以,汤斐君很有闲情赏景,低头看野草和灌木,抬头看松柏和各种野生果树。她看到挂在枝头如黄灯笼似的小柿子,有树上长满形似橘黄色毛线球的果实引得鸟儿啄食,还轻易地发现了堪称植物界小刺猬的板栗树。
她停在板栗树下,单手叉腰:“窦耘,把竿子给我。”
“你能不能行?”逞强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就睁眼瞧好吧!”
汤斐君接过带弯钩的长竹竿,瞧准了黄壳已开口的板栗,准备使劲时,头顶忽压下一顶草帽。
她猛然抬眸,寡言少年的脖子长,双肩平直,姿态满分。这么热的天,他身上毫无半点汗臭味,只有淡淡的檀香味,想来是经常点香时沾上身的。
“你……”靠得太近了!
窦耘也不知为何自己要把唯一的草帽给她用,还亲自替她戴上,那片刻的慌乱没被察觉,他才连退三步,用不冷不热的口气说:“不想头上开花,你最好戴着。”
“明明是做好事,怎么你一说话就欠揍了呢?”
汤斐君说完,红脸像退潮般恢复了正常脸色。她抬起头,举起竿子,用力一钩,一颗满是黄刺裂开了口的板栗落在了窦耘的脚边。
“捡板栗的时候,小心刺扎手。”她随口嘱咐,继续钩板栗。
窦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知府千金,因身体不好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宠爱,被她欺负过的人,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他也是其中一个。数九寒天,她把雪团丢进他的颈窝;让养鹅的人把大鹅放了,追着他咬;怕黑却总喜欢溜出府玩,非要他当车夫,害得他挨板子。诸如此类的事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要不是他寄人篱下,如何能忍耐近十年?
如今,她像变了个人,不但不刁难他,还知道关心他了!难道汤耀宗的死,能让她改头换面,重做好人?
这一失神,他没注意捡起刺壳板栗的力道,一根根青黄刺扎进他的大拇指和食指,一下又一下的刺痛感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汤斐君闻声扭头,看他已把手指放进嘴里吸,有些担心又不好展现出来,便笑话道:“还说我不会搞板栗,明明是你自己连板栗也不会捡。还好我来了,不然都不知道板栗加了你的血调味。”
窦耘做事从来都是又快又好人人夸,今天捡板栗失手,被她那样笑话,心里不是滋味。他仍不咸不淡的,继续徒手捡板栗。
扎了一次不长记性,还要用手抓带刺板栗,犯得着跟她呕气么?
汤斐君捡起两根筷子长的枯枝,“用这个夹起来不就好了?”
窦耘不接,仰头道:“我手被扎,你应该很高兴,让我继续捡板栗扎手才是。”
从前的汤斐君是这样霸凌窦耘的?那她变得和善,岂不是再次露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