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弘十二年八月十三,骄阳似火,蝉鸣不休。
南昌府汤家上上下下三十八口人俯伏在地,静候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时遇灾年,江西大饥,南昌知府汤耀宗不思为君分忧积极赈灾,遭刁民攻城竟不战而逃,置全城百姓安危于不顾,辜负朕恩,着革去官职,判抄家,流放岭南,钦此。”
汤家人吓得面如土色,满身发颤,却还是叠声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面如死灰的汤耀宗,强打起精神领了旨。
宣完旨,钦差大臣说:“拿下汤耀宗,女眷回避,开始分房查抄登账。”
众衙役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刚站起来的二房孟氏,扑通一声跪下,“钦差大臣,奴家是二房的,跟大房早已分家,只同住一个屋檐下,请明察。”
“既是同住一处,所有家产,一并抄没。”
孟氏脸色灰败,还欲张口,被府中管事的婆子们拉了下去。
后院里,百年香樟树像一棵巨伞,遮阳蔽日。树下的石桌上摆着多碗冰镇绿豆汤,四张石凳上分别坐着老太太高氏、大房傅氏、二房孟氏和时不时咳两声的汤斐君,两位妾室并丫鬟婆子们站在旁边,为四人摇扇。府里翻箱倒柜和报账的声音格外刺耳,搅得众人心猿意马。
老太太高氏缓缓开口说:“眼下是汤家最难捱的时候,有人想撇下汤家不管,自去过安生日子,可是当我和老太爷不存在?”
众人齐刷刷看向孟氏。
孟氏屈膝跪下,“娘,我这个二儿媳妇有私心,却并非不把您和爹放在眼里。想大哥当官也有十来年,竟干出不战而逃这等糊涂事,连累我们一大家子人不说,连傍身的银子都要被充公,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我想着要是跟钦差大人提大房和二房已分家,兴许能保住我二房那一点微博家产,待大哥一家人被流放之时,这笔钱就起大作用了。天不遂人愿,我尽力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早不提分家,晚不提分家,这个节骨眼上提分家,你的如意算盘没打响,真是可惜了!”高氏怒声斥喝。
被当众指责,孟氏脸没处放,一张枣核脸涨成猪腰紫色,一时语塞。
傅氏起身,朝老太太福了福,低眉敛目张嘴道:“娘,巧娥已为人妻为人母,有她的打算,实属人之常情。从罚没家产来看,只怕要连累老二家的五个人跟着去岭南那充满烟瘴的不毛之地……”
话未说完,孟巧娥惊呼:“什么?大嫂,你说我们也得跟着去岭南?我们这离岭南少说也有上千里路,岭南瘴气横行,蚊蝇肆虐,就算有命活着到了岭南,只怕也没多久好活。”
本来丫鬟和管事的婆子并不了解其中要害,被孟巧娥一说穿,顿时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连打扇的手都开始抖了。
高氏蹙眉,“巧娥,你咋呼什么?大家都去得,就你金贵去不得?”
孟巧娥反问:“娘,您也去?”
“圣旨都下了,我岂能不去?”
孟巧娥被噎得无话可说。
一时寂然无声,唯有汤斐君拼命克制但控制不住的咳嗽声。
傅氏端起她面前温热的冰糖雪梨汤,“斐君,你爱喝的荸荠百合雪梨汤,因灾年弄不到荸荠和百合,我吩咐厨下用冰糖熬了雪梨,同样有润肺止咳的功效。”
汤斐君端起白瓷汤碗,仅三块拇指大的雪梨块熬了满满一碗糖水,舀起一勺吃进嘴里,倒是清凉又甜丝丝的。至于其他人喝的绿豆汤,不见绿豆,只见青绿色的汤。连正四品官员家里都只能吃到这些东西,可想而知,全城百姓得饿成什么样子。
忽然,一小厮跑来,打着颤嚷道:“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不好了啊!那些穿着青衣皂靴吓唬人的强盗,跟窦耘打起来了。”
傅氏盘问:“所为何事?”
“他们要把老爷和少爷们的书画给缴了,窦耘不让,就这么打起来了。”小厮回道。
孟巧娥嗤笑,“真是个呆子,连钱财都保不住,要书做劳什子用?”
高氏剜了她一眼,“窦耘这孩子如此护书,以后定是个有造化的。走,瞧瞧去。”
老太太带头起身,女眷们便一起跟着去了。只见多门封锁,各处乱糟糟的,让人心惊肉跳。正房前的庭院里传来吵闹声,女眷们不宜正面观战,便躲在隐蔽处偷听。汤斐君想看热闹,怂恿丫鬟云珠搬来一个梯子,架在柿子树上,开始偷看。
但见窦耘身穿交领窄袖棕色短褐,腰上系着一根灰色布带,下身是浅棕色长裤,脚上一双草鞋,四仰八叉地躺在四个桃木大箱上。他脸上被日头晒得泛红流汗,五官清俊,脸颊上有几道抓痕,身形高瘦,一心护书。汤家男丁和衙役们围成一圈,身穿官服的钦差大人坐在扶手椅上。
“你是哪里来的野小子,敢拦着抄家?就是你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快让开。”
钦差大人发了话,汤家男丁们纷纷劝窦耘让开,别为了这些不值钱的书画丢了性命。
窦耘半坐起来,拱手道:“大人,您把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房地田契、下人文书等抄没带走,是照章办事,小的绝无二话。可这些书画,您们缴了去,顶多是放在库房里发霉、被老鼠咬掉,成一堆废纸,倒不如留下让汤家以诗书传家。”
“好一个诗书传家!”钦差大人调笑道。
“大人,这汤家出了个贪生怕死的知府,要是这些书还留给他的子孙,那得害多少百姓?为了咱大臻王朝长治久安,这些书拿去当草纸也好过留下。”
胖衙役的揶揄,引得其他衙役也大笑起来。
汤家男丁们脸红脖子粗,却讲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窦耘不紧不慢地说:“大人,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不管汤家的子孙后代能否再入朝堂,这些书画可使他们怡情增志,感念圣德,强过当草纸。”
“啊呸!就这些个怂瓜,也敢比作龙?”胖衙役啐了一口痰。
窦耘仍是不疾不徐,彬彬有礼朝钦差大人说:“大人,您也是读书人,请您三思。”
钦差大人能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