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王宅。

十王宅位于皇城南边的永兴坊、安兴坊，隶属于皇家。诸王成年之后都会从宫中搬出，居住在此，除了太子居东宫，寿王居宁王府，其余的皇子都在十王宅分院而住，极少相互来往，生活起居都由太监和宫女照料。

李泌此时正由一位侍女领着，从小道进入十王宅，走到一个较偏僻的大院；抬目望去，只见一身形单薄的穿着华服的男子站在池塘边，抛洒着手中的鱼料，池塘中的鱼群们竞相争食。

“李泌见过陕王殿下。”

李亨捏住鱼料，放在手中搓了搓，一把全都撒进了池塘，鱼儿们围在一起，为了夺食不惜跃出水面，李亨嗤之以鼻：“李客卿竟会光临本王这偏殿？”

“殿下对在下抱有敌意，我能理解。”李泌语气悠长，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至少现在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共同？”李亨有些狐疑看着眼前这个满腹诡谲之人，“李客卿深得父皇恩宠，又被两位皇兄看中，本王倒是深居简出，不理朝政，你我之间哪里来的目标？”

李泌面色神情，一字一顿道：“殿下莫非是忘了十五年前韦后案？”

李亨身躯一颤，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目光如针扎一般狠狠刺了过去，一张脸更是冷若冰霜“李客卿，你这是何意？”

十五年前的事乃是皇家大忌，皇子们不敢妄语；它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皇室眼中，拔不出来，又刺痛无比；皇室虽极力淡化此事，但像是李泌、李亨这样年纪的人，都是当年那事件的见证者，十五年前的尸山血海就如同心中的烙印，怎么都挥之不去。

“十五年前的韦后案，受牵连着不止我李家。”李泌抬头望了一眼遥远的天际，脸上浮现出一抹哀伤，“贵嫔娘娘被罚掖庭，殿下想必也不好受吧！”

李亨的身世跟诸位皇子不同，生母杨氏曾在韦后身边备受恩宠，她因此也遭牵连被打入了掖庭为奴，为了保住李亨，杨氏将李亨送到了王皇后身边寄养。王皇后无子，这些年来，也视他为己出，纵然有皇后的庇佑，但陛下也是有意排挤李亨，除陕王这一头衔，李亨在宫中无官无职，外无显贵亲戚，朝中也没有半点人脉。

“我不同情韦后，也不同情太平公主，但李家和贵嫔娘娘是无辜的。”

李亨忽然明白了什么，目光一凝，说道：“你想翻案？”

“没错！”

“太子和寿王，二者皆可选其一”李亨语气森森，“你助他们一臂之力，李家不也一样能恢复名誉吗？”

李泌摇摇头，苦笑了一声，“殿下真的以为陛下如此恩宠我，只是惜才？”

“难道不是？李客卿的文章可是名动京城，就连大学士也都自叹不如，父皇不也是因此招你为驸马？”

“殿下还真是不懂朝局啊！陛下虽然惜才，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他心中暗叹这位皇子涉世不深，就连这些都看不明白，那这也是李泌选择他的原因，“陛下他错了。”

“父皇错了？”陕王深深的看了李泌一眼，心中又抱着另外一份疑问，“此话何意？”

“韦后和太平公主一案，牵连甚广，殿下难道以为陛下没有后悔过吗？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可他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认错，所以陛下恩宠于我，以此来补偿李家；在这件事上，无论是陛下、太子还是寿王，他们都不会认错，纵然百般恩赐，我李家终究还是叛军、反贼；殿下则不同，只要能救出贵嫔娘娘，我李家也能恢复这百年清誉。”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理由？”

“是！”李泌镇定自若，回视着他的目光：“陕王殿下，真的一点对皇位没心思？”

李亨心头一颤，暗暗咬住牙齿，出生皇室之人，即便无心追名逐利，也会卷入纷争；若说李亨不觊觎嫡位，那是假的。而他也有着不得不夺嫡的理由——母妃。

母妃杨氏被罚掖庭十五载，一饥两饱，他身为皇儿未能一日承欢膝下，他怎么会不想？

掖庭中的人都是罪奴之身，除了陛下有权赦免外，皇后都无权干预，倘若李亨能被封为太子，碍于这层身份，陛下定会网开一面，可这条路并不好走；挡在李亨面前的除了文武百官，还有太子李瑛、寿王这两座大山。

他眼眸闪过一道冷光，转眼就消失不见，他扪心自问，自己真能狠下心，对两位手足出手吗？就算他能狠下心，他即不掌兵，也无职权，又拿什么去争？

李亨谨慎的思考着，他也有自己的顾虑，他已经失去了母妃，不能因为自己的野心，连累母后，便道：“李客卿这一番话，本王就当没听过，我还有一些要事，本王就不送了。”

陕王下了逐客令，李泌再待下去也无用，走时，又说了一番话：“陛下这次封禅归来，定会掀起一阵风雨，殿下还需小心为上，李泌告退。”

言毕，李泌很干脆的离开了十王宅，陕王依旧立在池塘旁，看着李泌缓缓离开了背影，心中盘算着，自己或许真的错过了帝位，但这是他经过慎重考虑的选择，他能接受这点，这十五年来，他不争不抢，同样也走过来了。

返回花萼楼，李泌又跟苏渊明长谈了一下，将此行全然告知，没有半分隐瞒。

“陕王殿下不夺嫡位，你打算另择佳主吗？”苏渊明隶属于凌烟阁，于公于私，他都有责任去扶持一位明君，“可有人选。”

“难择佳主啊！”李泌悠悠道：“皇后无子，任何一位皇子都不是嫡出，每个皇子都有争位的机会，但其余的几位皇子的条件还不如陕王，我选陕王可不仅仅是因为韦后案。”

“你的意思是皇后？”

“皇后乃后宫之主，虽不受宠，却能给百官提个醒——皇后膝下还有一子。”李泌语气如冰，“文武百官中，有一些既不依附太子，也不依附寿王之人，不过中立太难，他们跟我们一样也在则佳主，而皇子中有一争之力的人只有陕王殿下，他是最佳的选择，也是最难的选择。”他顿了良久，眼眸中闪动着微光，“我们需要一个机会……我感觉这个机会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