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一回家就去找我对象,我要把好消息告诉她,我弟弟已经走了,他再也不会扮成老鼠百般作恶了,就算他还是一只老鼠,就算他还在到处作恶,他也作不到我家来了。
可是我万万没料到,我对象却不想再见我,我跟她联系了几次都没联系上,第一次手机通了,没有接,第二次再打过去,她手机就关机了,我只好打到她们村上的代销店,请店里的人去喊她听电话,结果店里的人告诉我,她不在家,我着了急,请他再去喊她家里人接电话,那店里的人又告诉我,她家里门锁上了,没有人。
我一下子就懵了,我才出去了几天,她和她的一家人,难道都消失了?我当然不会笨到那个地步,我知道她在躲着我,她的家人也在嫌弃我,我的脸皮不够厚,不好意思直接跑到她家去堵她,我只敢守在她家村外的路上。
还好,守了不多久,我就守住她了,我兴奋地对她说:“赖月赖月,终于找到你了。”她见我找着了她,倒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说:“王全,你以后不用来找我了,下个星期,我就订婚了。”她这么说了,还觉不够,又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不是和你。”
我一气之下,斗胆挖苦她说:“你动作真快啊,这么短时间,你已经从我对象变成我前对象,又从我前对象变成别人的对象了。”我前对象立刻反问说:“我快吗,我再快也快不过你,你丢个弟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你才快呢。”乡下就是这样,没有秘密可言,不要说人的嘴里,连风里都夹带着谣言,何况,我这事情可不是谣言,那是事实。
但是我不能承认这个事实,我赶紧说:“赖月,你搞错了,我没有丢掉弟弟,是我弟弟自己走失的,我去买吃的东西,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前对象冷笑一声说:“反正也没有人看见。”我说:“真的,别人不信我,你应该信我的。”她说:“我能信你吗?我都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没有想到你们家的人都是这样的人,丢个亲人像倒个垃圾一样,幸好我没有嫁到你们家,我要是嫁去了,万一我生了病,你也会像丢掉你弟弟一样丢掉我吧?”
苍天啊,往深里说,或者坦白了说,我丢弟弟不就是为了她吗,现在她倒好,反过来这么说我,但是我还不能生她的气,也不敢生她的气,我赶紧解释说:“这不一样的,我弟弟,他,他是一只老鼠。”
我前对象说:“不想和你说了,没意思。”我急急问她:“赖月,没意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把弟弟丢掉,你才肯做我的对象?”我前对象说:“可是你已经丢掉了呀。”
我对象又一次走掉了。
我比三国那时的人还惨,人家只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是丢了对象,又丢了弟弟,丢了弟弟,又丢了对象,竟然反复了两个来回。
所以,照别人看起来,我丢掉了弟弟,一身轻松,自由自在了,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即便我空甩着两只手,在村里到处游荡的时候,我仍然背着我的沉重的弟弟。
没有人看得见我弟弟趴在我身上,但是我怀疑至少有一个人他是看得见的,那就是我爹。因为我爹这一阵老是朝我身上打量,他如果不是看我背上的弟弟,他看什么呢,我的身材很正常,能有什么值得他看的呢?
果然,我爹打量过我以后,跟我说:“王全,我知道你懒,不愿意下地干活,我替你找点轻松的活干。”我爹真是我亲爹,既了解我,又关心我,只可惜我不领他的情,我连轻松的活也不想干,我什么也不想干。
我想干什么呢?我想一直背着我弟弟。
所以我对我爹的关心不置可否。
我爹也不需要我置什么可否,他直接去求见了现村长。
村长刚刚从前村长转正成现村长,虽然他原先和我爹有点私仇,但是我爹早已经在选举前就已经倒戈转向了,现在我爹又放下架子去求他,他必定不会再端着架子了,何况在我的问题上,现村长一直是比较宽大的。最后我爹果然如愿以偿,现村长不仅答应给我活干,而且给我的活,不用下地晒太阳,既轻松省力,又有不薄的收入。
这符合我个人的特点,如果我想工作的话,这也很符合我对工作的要求。现村长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
就这样我到村里的水塔上班了。小王村的这座水塔,供应方圆好几个村一两千人的饮水。自从建了水塔,村里就一直派人看守。只是现在我来了,原先的那个人就下岗了,他对我心怀不满,但现村长对他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谁,人家王全是谁?那人老实,回答不出现村长的问题,就自动撤出了。
其实我并不觉得看守水塔有什么必要,我不相信会有人来破坏水塔,或者把电线剪断?或者把机器拆掉?或者往水里投毒?或者怎么怎么,我也想不出来。但幸亏现村长有这样的想法,才会让我得到一份不费力气的活。
事情确定下来后,现村长就退到了幕后,由前村长现会计来找我,拿出一份协议,要我签字,我都没朝那纸上看一眼,嘲笑他说:“村长,你以为你这是天上人间大企业,这么正规,还签合同,你认得合同上的字吗?”现会计说:“王全,你别喊我村长,我已经不是村长了,你喊我大名就是了。”我更要挖苦他,我说:“不就是看个水塔吗,有那么郑重吗?”现会计低声下气地把协议又递了一次给我,说:“王全,你先看一眼再说好吗?”
我这才接过了那张纸,见他点头哈腰地伺在我身边,也觉得自己拿捏得有些过了,人家是来给我安排工作的,我还左右刁难人家,我这个人真不厚道。但这也不能完全怪我,现村长说了,我是村里唯一留存下来的高级知识分子,既然是高级知识分子,总会有一点清高的嘛。这也是现村长宠出来的。
不过等我看过协议内容以后,我就不高兴了,有被玩弄的感觉。我原以为现村长派我看水塔,肯定是由村里给我支付报酬,如果签协议,我该关心的是报酬多少的问题,结果看了一看,我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首先,我的工作不应该叫看水塔,应该叫卖水塔,因为水塔里出来的水,可不是白白给村民用的,那是要花钱买的,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卖水,虽然水不是我生产的,但卖水人是我,我卖水收钱,收了水钱再往上交,而我的报酬呢,就在这个过程中产生。
说白了,我赚的就是水的差价。
我这才认真了一点,我说:“村长,这不是分配工作,这是承包吧。”现会计说:“我不叫村长,我叫王一松。这确实是承包,早就没有分配工作这一说了,别说一个乡下人,就连大学生毕业也就失业了,没有工作可分配了。”我抓住他的话说:“可是现在有竞争上岗这一说,我怎么不用竞争就上岗呢。”现会计不想和我纠缠,就往现村长身上一推,说:“村长说了,他决定的事情,不用竞争上岗的。”
我才不傻,我不想被什么协议合同束缚住手脚,我把协议还给了现会计,我说:“村长,要不你们先把我拿来试用几天吧。”他显然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愣愣地看着我。我再说得明白一点:“就是白干,不拿报酬,白白替你们干,现在人家单位招人,不都有试用期吗?”现会计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出这种高风亮节的主意,他措手不及,事先没来得及想好各种对策,即使他现场发挥,临时想出来对付我的对策,又不知道现村长同意不同意,不敢擅作主张,所以他站在那里有些尴尬。我善解人意地说:“村长,你赶紧给村长打电话吧。”会计生气说:“我明明告诉你,让你喊我王一松,你为什么这么别扭,你就不能喊我一声王一松吗?”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能喊你王一松,因为我一想到你的名字,就会联想到一个日本人的名字。”现会计无知,问我:“日本人?叫什么名字?”我说:“叫松下裤带子。”现会计这才知道又着了我的道儿,不理我了,转身果然给现村长打起电话来。现村长在电话那头指挥了一番,现会计重新再回过头来对我说:“可以的,你先试几天。”他那张始终苦巴巴紧绷绷的脸皮底下,悄悄地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但是我觉察到了。
我知道他不怀好意,但我尚不知道他是希望我干呢,还是不希望我干。
且不管他了,我且干起来试试吧。
我上任伊始,先找村上有钱人家收钱,谁有钱呢,王图。
不过要找王图可不好找,他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可不会死等在家里让我去收钱,我前脚追到后脚,最后终在那片曾经属于他后来又被剥夺了的废弃的厂房那儿看到了他。
王图正背对着我来的方向站在那里,从他的后脑勺,我看得出他在思考,因为他思考得入神,竟然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我走近了他,听到他的喃喃自语:“他要动手了。”停顿一下后,又说,“他真想干点什么了。”再停顿一下,再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这算是什么思考嘛,说的都是废话、空话,毫无哲理,我再朝他的背和后脑仔细瞧,我有点担心,难道他的疯病是真的,只有疯了的人,才会这样自言自语反复地说一些无意义的话。我这么想着,顿时心中窃喜,村上本来只有我弟弟一个精神病人,害得我家受尽歧视,现在轮到王图尝尝我弟弟和我们全家一直在尝的滋味了。
可不知怎么的,稍一窃喜后,我的心就痛了起来,一时间我还不能确定痛点是从哪里出来的,再细想一下,我知道了,在这一瞬间我的内心只涉及两个人,王图和我弟弟。难道我心疼王图吗,那是不可能的,我肯定是因为我弟弟而心痛。
可我弟弟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我怎么还会为一个不存在心痛呢?
一直背对我的王图忽然回头对我说:“你是不是从我身上看到你弟弟的影子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站在他身后了。到底是人物,人物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多沉得住气。
当然,你们也别以为我这就服了他,还差得远呢,我反击他说:“只有精神病人才会像你这么敏感,我弟弟也以为他能看穿我的心思。”
王图假装痴呆地笑了笑,说:“你知道的,你亲眼看见过,我有精神病院的证明,那就证明我是精神病人,你尽管认为我病人就是。”我说:“我才不认为你是精神病人,我是来找你收水费的。”
我一说钱的事情,王图假装的痴呆就消失了,他立刻正常了,正常得比病人还正常。他朝我挥挥手,轻松地说:“噢,水费呀,不急不急。”瞧他是个人物吧,他欠别人的钱,他说不急。我回他说:“你不急我急,你这会儿身上带着钱呢吧,现在就交上吧,我带着收据呢。”王图却无耻地说:“王全,你好好个人,什么事干不得,偏干这种缺德事。”我当即毫不客气地回击他说:“用了水不交钱,那才缺德。”王图还是好声好气地跟我商量说:“王全,水费肯定是要交的,不过今天我有要紧的事,改天我主动找你交钱去。”他有要紧的事想脱身,那我就更有办法了,我不急不忙地说:“王图,交个钱,也就是眨眨眼皮的功夫,掏个钱包数几张钞票的时间,耽误不了你,你要是不交,反而耽误自己。”王图见我跟他如此较真,又换一招式,耍起了无赖,说:“我不交你能扣押我啊?王全,我告诉你,你别惹我啊,我有精神病。”我说:“你那是假的。”王图说:“也不一定哦,要说它是真的就是真的哦。”我还在琢磨他这话的意思,他又加强说,“你还是离我远一点,万一我控制不住自己,出了大事,不负法律责任的。”我又不是被吓大的,我说:“出事?出什么大事?我只是收点水费而已,你能杀了我?”
王图见玩不了我,再换一招,手往口袋里一掏,掏出个瘪塌塌的钱包,翻开来送到我的眼前说:“你看,你看,我身上没带钱。”我往钱包里一看,果然只有几张毛票,连一张红色的都没有,出师不利,我泄了泄气,随后又鼓了鼓气,说:“你没带钱就不打算交水费了?”王图见我如此纠缠他,慢慢消磨他,他终于不耐烦了,一改刚才从容不迫的态度,赶紧说:“谁说不交,要交的,必须交,你今天晚上,七点来我家,我给你。”我见他把时间说得这么确定,将信将疑说:“你晚上在家吗?”王图说:“定准在。”我这才侧过身子,让他走了。
我是不会客气,一挨到下晚,我就去王图家,我才不怕他个假精神病,他就算是真精神病,他用了水,也得交钱哪,没有哪家法律规定,精神病人可以免费用水。
王图家里没有灯火,我知道上了王图的当,气得拍了一下他家的门,胡乱骂了一声,没想到门却被我拍开了,王图老婆从门里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看了看我,说:“你干什么?”我理直气壮地说:“收水费。”王图的老婆有些疑惑,说:“怎么上门来收水费了,不是向来到水塔去缴的吗?”我反驳她说:“到水塔缴,你们去缴了吗?”王图老婆立刻把头缩了进去,想关门,我不让她关门,说:“你叫王图出来,是他让我晚上来收钱的。”王图老婆气恨恨说:“个狗日的,明明出门了,还让你晚上来收钱,安的什么心。”我哪里会相信她的话,他俩夫妻一搭一档,一吹一唱,装得蛮像,我说:“我听见王图在里边呢。”王图老婆脸色顿时大变,开口骂道:“王全你个狗日的,放你娘的臭狗屁。”我只是说了一句王图在里边,就算这是句谎话、瞎话、屁话,也不值她这么生气,连我娘也一起骂上了。她没来由地生气,我心气也不顺,我说:“王图在不在,你让我进去看看不就是了。”王图老婆见我真想进去,二话再没说,转身进屋就把门关死了。
我碰了一鼻子灰,站在外面骂道:“王图,我知道你在里边,你王图在小王村好歹也算是个人物,竟然躲个水费,赖个小账,你有脸没脸,别说你的脸,连我的脸也被你给丢尽了。”
王图家再也没有一点声息。
我站在王图家门口想了想,很无奈,倍觉前景暗淡,连王图的水费都收不到,还指望收别人家的水费吗?再想想,除了王图,村上还有谁家有希望收到钱呢?
我很快想到一家人家了。
那就是我家。我自己家和我大哥家。
我先回到自己家,跟我爹一说,我爹挖苦我说:“王全,你有出息,有水平,知道吃里爬外。”我开导我爹说:“爹,早交晚交都得交,既然你跟村长跟得紧,你还不如带个头,做个榜样。”我爹根本瞧不上我,撇着嘴说道:“你以为村长在乎你收的那几个屁钱?”他太小瞧我了,我收的钱就是钱,怎么成了屁钱,哪怕是一毛钱,那也是人民币,不是屁。但是我不和我爹争执,因为我爹向来是不讲理的,我对我爹不宜正面强攻争执,只能迂回曲折地阴损他,我说:“爹,既然你觉得钱都是屁,你就你的屁放出来给我吧。”我爹阴险地一笑,转身拿屁股对着我一撅,说:“好了,我的屁已经放出来了,你收到了吧,可以走了。”
要论无赖,我哪里是我爹的对手,我只得换个地方去找我的可能应付的对手,那就是我大哥。
我在我大哥那儿同样没有收到水费,因为有我大嫂在,轮不到我大哥说话。整个过程我大哥只说了一句,那是在我节节败退,最后打算离开的时候,我大哥说:“我送送你。”
大哥和我一起出来,我抱怨大哥说:“大哥,你还是个男人不是,你还是人不是?怎么有了大嫂以后,你就像一粒灰尘一样轻噢。”我大哥不吭声,我把收不到水费的气都撒到我大哥身上,我又说,“我都不想再喊你大哥了,你有资格做我的大哥吗?”我大哥仍然不吭声。我再挑拨离间说:“你娶的那个是你老婆吗?我看像你的十八代老祖宗。”我大哥真是个软蛋,连我都怕,面对我的攻击,他始终保持沉默,一直到我们走出了一大段路,大哥才拉了拉我的手,我低头一看,原来大哥偷偷地塞了一点钱给我。我数了一下,很不满意,跟他计较:“这一点点,不够你家水费的一半呀。”大哥说:“少是少了一点,但好歹给你个开门红。”我想也是,还是我亲大哥好,我不仅应该喊他大哥,我还应该喊他爹,喊他爷爷也是应该的。
可惜的是,好运不久,说话间我大嫂已经追上来了,就在大嫂追上来的那一刻,我大哥眼明手快地抢走了我的开门红,交给了我大嫂。
我措手不及,好不容易做成的第一单生意又被毁了,我不能把我大嫂怎么样,我只是气我大哥,刚才我还喊他亲哥呢,他就手脚如此麻利地对付他的亲弟弟。我打心底里藐视他。
其实我不仅藐视我大哥,我还很怀疑他,既然他是背着我大嫂,偷偷溜出来交水费,他就应该瞒我大嫂瞒得彻底一点,怎么会让我大嫂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么快就追上来了,这么快就把钱又收回去了。可怜那几个小钱,在我手上还没有捂热呢。
我简直怀疑我大哥和我大嫂是串通好的,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我大哥假扮好人,我大嫂充当泼妇。但是通常这种事情,一般只会倒过来做,应该是我大嫂假扮好人,我大哥充当刁民,但是他们商量的时候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把角色搞错了,颠倒了。
我这么怀疑我大哥,不知道罪过不罪过。
我大哥满脸通红,无法收场,好在他有我大嫂,我大嫂上前把我大哥挡到身后,对我说:“三弟,你上了村长的当了,你辞职吧,你收不到水费的。”我十分不解,说:“为什么,难道小王村没有王法吗,用水都不给钱吗?”我大嫂说:“真是没有王法,乡下用水居然比城里还贵,这是王法吗?天下有这道理吗?不光水贵,还有人在水表上做手脚,烧一锅水要走几个字,这是用的自来水吗,这是用的金水银水啊!”我问:“是村长干的吗?”
这个问题,我大哥大嫂拒不回答。
不回答我也得找现村长说话,小王村的事,无论大小,都归他管。
现村长也在王图去的那个地方,曾经是一片废弃厂房的那地方,现在真是热闹起来了,大家都往那儿去,他们不仅喜欢那儿曾经有过的鸡屎味,他们更喜欢即将生发出来的大蒜香。
现村长一见了我,像八辈子没见着的亲人似的,亲得不行,不嫌肉麻地搂了搂我,说:“王全,你看,机器都进来了,大蒜马上就成精了。”我见了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反唇相讥:“我只听说过白骨成精,狐狸成精,黄鼠狼成精,没听说过大蒜成精。”村长说:“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听说过的事情,实现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没听说过的事情,实现了,那才叫创新创优!”
我无意接受他的创新思想,我只管我该收的水钱,我直截了当把我大嫂代表群众说出来的话告诉了现村长,现村长一听,沉不住气了,骂人说:“他们那狗嘴里,吐得出象牙吗?”我感觉自己像包青天包大人,我说:“村长,我要站在群众的立场责问你,水价这么高,都高过城里的水了,这不是事实吗?你怎么回答呢?”现村长一点儿也没有被我责到,反问我说:“当初建这个小王村安全饮水工程的钱,是三方共同出资的,企业、乡镇和村,该村里出这一块儿,从哪里搞来的,你知道吗?”我哪里知道,我从来不关心村里的事情,那时候我爹和村长也不对付,也没有听我爹回家提过。我说:“我现在跟你谈的是水价问题,你别扯开去。”现村长说:“哪能不扯到一块儿,我告诉你,你站稳了,别吓一个跟斗——我们是借高利贷借来的。”我立刻说:“借高利贷,村长你胆子也太大了,你不能银行贷款吗?”现村长喷我说:“若是你开的银行,你肯贷款给我们吗?”又说,“不做饮水工程吧,农民喝不上干净水;做了吧,村里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光利息一年就给拿去多少,本钱还不知猴年马月能还上呢。”我被他这么一说,心情有些沉重起来,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我说:“我不管你借贷还是什么,水价定得这么高,农民用得起吗?”现村长说:“水价贵不贵,又不是我说了算的,是县物价局核定批准的,现在是法治社会,不是村长的社会。”我心里又退了一步,但面子上仍然有必要再拼一下,我挣扎着说:“但是,但是,你给大家的水表做了手脚,有没有?有没有?”现村长这下子气得笑了起来,说:“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水表上做手脚,确实是有,那不是村里做的,不是我做的,那是村民自己做的,你高级知识分子,你高高在上,你不了解农村实际情况,你去深入调查研究一番,你就知道,家家户户在水表上做手脚,别说水费收不上来,即使收上来,即使收全了,总出水量和总收入也是对不上的。”这下子我更着急了,我说:“这样岂不是轧不准账了,有差额缺口了?”村长说:“一直就有的呀,从一开始就有差额的那一块儿。”又问我,“差额的那一块儿,怎么解决呢?”我才不知道怎么解决。但我至少知道村里的事情还是挺多的,当个现村长也挺麻烦的,责任重大。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这个现村长明明已经成了前村长,明明已经除却了烦恼,省却了心思,卸下肩膀了,怎么忽然又想方设法甚至用违法乱纪的手法去重新挑担子呢?
现村长说:“除了村里补贴,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村级经济要加大加快发展呀,村里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我觉得我终于哑口无言了。现村长却还喋喋不休说:“我们先不说大道理,不说让农民富裕什么的,即便是补贴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村里也要有实力呀。”
他这说法还真是个说法。
但是我的工作该怎么办呢,我茫然了,问现村长:“这么说起来,我连试用期都过不了的啦。”现村长嘲笑我说:“看起来你吊儿郎当的,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认真的一个人。”我说:“认真难道也值得你嘲笑吗?”现村长见我认死理,干脆跟我明说:“让你做这个工作,给你限定时间了吗?要你必须什么时间内收齐吗——”
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了,如果到这时候我还不明白,我恐怕连我弟弟都不如了。
一想到我弟弟,我的心里又痛起来了。我不知道从今往后,我弟弟会不会永远成为我心里的一块痛。因为我不可能不联想到我弟弟,一有什么事情,我头一个会联想的,必定就是我弟弟,我联想最多的,也是我弟弟,所以,我得有准备,我得准备着时时心痛,处处心痛,永远心痛。
我虽然明白了现村长的意思,他并没有要求我好好地干这个工作,但是我的明白又有什么用,你们可别忘了,村里跟我定的可是承包的方式,我收不到钱,村里吃亏,我个人也吃亏,我会分文不赚,颗粒无收的。
现村长虽然跟我叹了一堆苦经,但他一点也不气馁,像打了鸡血似的激动不已地跟我说:“王全,你就等着吧,好日子就要来了,只待大蒜成精,什么都有了,到那时,小王村的村民用水,不收钱。”现村长的情绪感染了我,让我第一次对小王村的前途有了向往,有了信心,连用水都不要钱,说不定吃饭也不要钱了,钱多得没处花了。
我立刻又联想到我弟弟了,我有钱了,我弟弟的病就能治好了。我责怪我自己,太性急,急急忙忙把弟弟丢掉了。我懊悔不迭,沮丧不已,我恨不得拍打自己的耳光,不,拍打耳光有什么用,我恨不得时间倒流,我没有将弟弟丢掉。
现在我听从现村长的指使,收不到钱就不收,只要到水塔那儿坐着就行,防止上面突然有人来检查农村饮水安全问题。我心情复杂地往水塔那儿去,走着走着,就拐上了另一条路,我才发现自己舍近而求远,在村里绕起圈子来。大白天的,你们可别以为是鬼打墙,那不是鬼,那是我弟弟,是我的弟弟的灵魂,带着我在走呢,因为我走的这条路,正是当初我丢掉弟弟之前,带着弟弟走过的路,我试图通过走路,抹去弟弟记忆里的家乡,抹去家乡的一切。
我在那条路上走,有人看到我,又奇怪又警觉,生怕有什么好事给我转着了,追问我说:“王全,你在这里瞎转什么呢,这里有什么呢?”我知道我在寻找弟弟的印记,但我不能告诉他,我如果如实说了,他们会以为我有病,和我弟弟一样。他们甚至会说:“你看看王长贵家,出了一个精神病,又出了一个精神病,不知还会不会出第三个哦。”
我不管他们的想法,自顾沿着弟弟的足迹走路,我看到了老槐树,看到了水井,看到了村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最后我又转回到曾经废弃了的、现在已经起死回生的厂房这里来了。
我看到起死回生的工厂确实是起死回生了,甚至已经有了欣欣向荣的样子,我立刻又联想到我弟弟了,既然一个厂子废弃之后还可以生还,那我弟弟被丢弃之后,难道就不能再回来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心里立刻又疼痛起来。
现村长再次看到我的时候,多少有些不耐烦了,跟我说:“王全,你怎么又来了,你还是到水塔那儿去坐着打瞌睡吧,那样更适合你。”我反对说:“看水塔这活,谁不能干?为什么就我最适合?”现村长说:“我本来不想说,但你既然要我说,我就不客气了,因为你好吃懒做呗。”见我有些不高兴,他又补充说,“当然,懒的是你的身体,你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身体向来都是懒的,但你们的脑子是不懒的,你们的念头很多,如果劳动太辛苦,会影响你们动脑筋的。”我说:“村长,你这是埋汰我吧,我都回到村里当农民了,你的高科技大蒜厂都不要我,我还有什么脑筋可动的。”村长阴险地笑了一下,反问我说:“难道你脑子里,真的没什么可想的,一片空白吗?”
我不知道村长说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他的话却提醒了我,我一直朦朦胧胧的想法终于清晰起来,终于明确下来。
我的脑子怎么会是空白呢,我脑子里怎么没什么可想的呢。
我一直在想着呢,我始终在想着呢,一分钟也没有停止,你们早已经猜到了吧,那就是我弟弟。
一想到弟弟,我立刻又记起来了,当初我怀着险恶的用心,带着弟弟走遍全村,企图抹去弟弟对于家乡的所有记忆,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有一个地方,也是唯一的一个地方,我们没有走到。
那就是水塔,就是我现在上班的地方。因为水塔离村子较远,而且它不仅是供应小王村一村的水,周围还有其他村子的人都用这个水塔的水,我怕邻村来打水的人看到我弟弟是一只老鼠,从而传到我对象耳朵里去,所以没敢带弟弟到这里来。
我猛然惊醒,我没有抹去弟弟关于家乡的水塔的印象,弟弟就一定记得家乡的水塔,他会不会沿着寻找水塔的路回家乡来呢。
我急急地往水塔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我最后我奔跑起来了。
路上又是有人看到我奔跑了,一个人问我:“王全,你跑什么跑,前面有什么?”
我不回答。
另一个人忽然尖叫了起来:“老鼠,老鼠,前面有一只老鼠。”
一只老鼠正在往水塔跑去,我顿时魂飞魄散,追着老鼠失声大喊:“弟弟,弟弟——”
路上的人冲我哈哈大笑,说:“王全,这只老鼠不是你弟弟,你弟弟那只老鼠,已经被你丢掉了,不认得回来的路了。”
我不能同意他们的说法,我激动地反驳他们说:“就是我弟弟,就是我弟弟,他回来了,他认得自己的家——”因为和他们掰扯,转眼间老鼠就钻进水塔了,我松了一口气,对着水塔那儿说:“弟弟,只要你在那里,我就能找到你。”
村里人却很生气,批评我说:“王全,你不负责,村长让你看水塔,是要保护好水塔的水质,你把一只老鼠赶进水塔,万一它掉进水里,我们岂不是都要喝老鼠汤了。”
我不理睬他们,进了水塔我四处搜寻,我还想了,就算弟弟真的掉进水里,那也不要紧,老鼠会游泳,我弟弟也会游泳,我把他捞上来,弟弟就回来了。
可是我到水塔那儿一直找到天黑,根本就没有弟弟的踪影。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