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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王村. §三

王村是我的家乡。

其实我家乡那儿,有许多叫王村的地方,甚至还有叫王乡、王镇的。不知道史上是怎么回事,让这么多姓王的人和叫王的地方都集中在一块儿。

我们现在都知道,村和村,乡和乡都是一样的行政建制,如果都叫个王,那就搞不清了,王村和王村,王乡和王乡,到底哪个是哪个呢。

其实过去大家是能够搞清楚的,某个王村也好,某个王乡也好,都在大家心里头的某个位置上搁着呢,乱不了。但是后来渐渐地有些乱了,因此造成许多阴差阳错的事情,比如有一年,外乡的新郎到王村来娶媳妇,结果走到另一个王村,娶走了另一个媳妇,原本等着当新娘的那个,一等再等也没等到新郎来接,娘家人一气之下,把她送到了新郎家,那边正在拜堂呢,也没算太迟,她也挤了进去,结果那个外乡人洪福齐天,娶了两个来自王村的姓王的媳妇。

还有一次,邮递员把一封休书送错了人家,害得一个无辜的王氏跳了河,那个休妻的男人以为妻子被休走了,带着小妾回家,却意外地看到妻子仍然在家把持事务,吓得携上小妾掉头就跑,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这种事情在我家乡简直是稀松平常。我的祖上王大毛,就曾经被误当作另一个王村的另一个王大毛逮到县衙,那个不是我的祖上的王大毛,犯的是杀头罪,要不是后来官老爷听到我老祖喊冤,细心核对了一下,我老祖的脑袋就落地了。如果是那样,后来就没有我曾祖、我爷爷、我爹,也没有我和我弟弟,也就省去了许多麻烦事。

除了叫王村和王乡,我家乡这地方,另外还有许多地名都带个王字,比如一个地方叫王井墩儿,一个地方叫王水塘儿,一个地方叫王槐树,你瞧瞧,连棵树都得让它姓了王。

因为太多的王什么王什么,最后大家终于受不了了,决定把它们一一分辨开来,这个主意是我们村的人先想出来的,就抢先给我们王村改名叫大王村。可是我们的上级王乡不干了,乡里跟大王村说:“你叫了大王村,那我叫什么呢。”大王村说:“你叫小王乡吧。”乡里说:“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呢,哪有老子叫个小,儿子叫个大的呢,你叫我们乡上脸往哪儿搁。”最后胳膊扭不过大腿,大王村就改成了小王村,小王乡改成了大王乡。

至于其他的王村王什么,也好办,都在前面加一个字,成为南王村,北王村,上王村,下王村,左王村,右王村,实在没得叫了,就叫个畜生名,狗多的村叫就狗王村,猪多的村叫猪王村,也行。

我虽然住在王村,也姓王,但这些从前传下来的事情与我关系不大,在王村王乡这块儿,我只关心一个人、一件事,那就是我弟弟和我弟弟的病。

除了弟弟,我还有哥哥、姐姐和妹妹,我不想多说他们的事,他们不缺胳膊不少腿,我只关心我弟弟。

我带着弟弟在小王村转悠,看到老槐树,我对弟弟说:“弟弟,这是我们小王村的老槐树,到了老槐树,就到家乡了。”弟弟一脸茫然,他既不看我,也不看树,谁知道他懂不懂什么叫老槐树呢。

我叹息了一声,又启发他说:“弟弟啊弟弟,别的东西你不懂就算了,但老槐树你不能不记得啊,这老槐树也姓王,它可是我们小王村的神树噢。”

有一年,还不到三月,老槐树就发芽了,村里人说,今年肯定水多,果然那一年发了大水。再有一年,都到六月暑天了,老槐树还死气沉沉不发新芽,大家又说今年肯定干旱,果然那年就是大旱。当然这一年一年的事情我没有亲眼见过,没有亲身经历,可能大多数发生在古代吧,代代相传就到了今天;也或者,它真的就是最近发生的事,但就算它是昨天发生的,今天发生的,我也不会去关心。这一点你们早就知道,在小王村这片土地上,我除了关心我弟弟,别的事情一概与我无关。

可我不知道弟弟是否和我一样,不关心小王村的任何事情,所以我要带他走遍家乡的每一寸土地,以此来观察和揣摩他。

弟弟一直是懒洋洋的,走不走都行,由我带着,我们兄弟俩走近了老槐树,因为老槐树是小王村的神树,它给大家的印象太深了,我怕弟弟无法抹去,我得进一步试探弟弟的记忆,进一步掌控弟弟的思想。

本来十月份就应该落叶的槐树,居然到了冬天还不落叶,风很大,但是它们只是随风晃动几下,生了根似的,决不离开。它们就像是一群早就长大了的孩子,早就应该离开家庭独立生活了,却死活赖在家里不肯走。

我心里不免奇怪。老槐树又反常了,是否在暗示什么呢?它是否在告诉我,弟弟也像槐树叶子一样,不愿意离开家乡呢?

我回头看看弟弟,弟弟毫无表情的表情,让我在那一瞬间就醒悟过来,我这是痴人说梦,以己度人。弟弟毕竟是弟弟,不是我,他不可能有我这样的思维过程,他也不可能像我这样对自己的家乡有各种想法,他什么也不懂,树也好,家乡也好,都与他隔着一层永远也穿不透的篱笆。我只是不知道,弟弟在篱笆这边,还是在篱笆那边。

弟弟始终没有反应。这是正常的,如果弟弟对树不落叶的现象像我一样敏感,像我一样感到惊奇,弟弟就不正常了。

我们离开了老槐树,在村子的另一头,我又说到一口水井,我说:“弟弟,这是我们小王村的老水井,看到水井,就到家乡了。”弟弟“嗖”地一下就窜到井边,朝井里吐口水。他那动作之神速,我哪里来得及阻挡,幸好周边没有人看见,也幸好我们家从来不用这口井的井水。但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弟弟既然能在这口井里吐口水,他难道就不会在我们家附近的井里吐吗?也就是说,我们小王村的人,包括我们家的人,这些年来,不知道吃了弟弟多少口水。我又联想,既然弟弟会吐口水,他难道就不会脱下裤子拉出屎尿吗?

我打了个干呕,继续带着弟弟走家乡,继续一路指点,似乎是想让弟弟记住家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其实我是在观察弟弟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小王村,到底记不记得小王村是什么。有个乡人看见了,跟我开玩笑说:“王全啊,你是在给你弟弟上课吗,他是一只老鼠呀,你给他说人话,他听得懂吗?”

我听惯了他们这种幸灾乐祸的话,我才不会生气,但是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惊醒了我,我这么做,真像是在给弟弟上课呢,我这是在抹去弟弟的记忆还是在加深他的印象呢。

我停下脚步想了又想,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办法,我只能背水一战。好在弟弟很配合我的险恶用心,我希望他是什么样子,他就做出什么样子让我满意,比如我问弟弟:“弟弟啊,我们小王村的人都姓王,你用加法算一算,咱家和咱叔叔家,总共几个人姓王啊?”弟弟说:“王全。”我有点不高兴,我说:“弟弟,你回答不正确,不能加分,你再仔细算一算,需要掰一掰手指头你就掰一下。”弟弟又说:“王全。”我认了输,只好后退一步说:“我知道你算不出来,你掰手指头也算不出来,你从小算术就不及格,那就别算了——我们还是只说一个人吧,就说你自己,你到底是谁?”弟弟不假思索说:“古董店里逮老鼠。”这意思我知道,古董店里逮老鼠不好下手,弟弟已经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想法。他是老鼠,他在告诉我他是老鼠,让我放心,他不姓王,他不是人,他是老鼠。更进一步,他还告诉了我,要对老鼠下手是不容易的。

我出了一身冷汗,忽然怀疑起来,到底是我在考验弟弟,还是弟弟在玩弄我?

这简直不是人与人在对话。当然不是,因为弟弟是一只老鼠。这是人与老鼠在斗智斗勇。

后来我们走到了小王村的废旧厂房那儿,闻到一股陈年鸡屎臭,那是王图的鸡留下来的。看到前村长王长官和几个陌生人正在商谈什么事情,一会儿指手画脚,一会儿又郑重其事,显得异常兴奋,好像我们村的这一片大蒜地上有黄金万两似的。

对了,我还没有交代一下我们小王村的情况呢,简单说吧,我的家乡小王村,虽然不是富裕村,但也不算太落后,因为小王村紧靠大王乡,或者,说得更具体一点,不是我们小王村紧靠大王乡,而是大王乡实际上是在小王村的包围之中。也就是说,与其他乡村比起来,我们小王村的交通还算便利,凡大王乡使用上了什么交通工具,我们小王村很快也都能用上,只要大王乡来了什么新事物,我们小王村很快也能知道,也能新鲜起来。

看起来,是大王乡领导着我们小王村,实际上呢,大王乡的地盘都是小王村的,所以小王村才是大王乡的靠山和后台呢。

再说说我们的前村长王长官,王长官和我爹王长贵,名字中都有个长字,但是他们并不同辈,王长官要比王长贵小两辈,所以,我们前村长如果懂礼数,他应该喊我叔才对。可是一个前村长,他怎么会懂礼数呢,他才不会喊我叔呢,若是反过来,我愿意喊他一声爷,他倒是必应无疑的。

这会儿前村长王长官倒像个现村长似的,反背着两只手,牛哄哄地在地头上走来走去,傲视群雄的样子,他似乎并不知道他傲视的不是群雄,而是一片烂泥土地。从我的这个角度看起来,他不但像现村长,可能还更像现乡长,现县长等等。听说王长官正在为当选新一任村长做手脚呢,难怪他现在感觉又好起来了。不过,我虽然看他不顺眼,但他的事情不归我管,也不碍我事,我得为我弟弟的事殚精毕力,死而后已,村上的事,谁当村长谁不当村长,我爱理不理。

我虽不爱理人,人家却爱理我。王长官眼尖,远远地看到我带弟弟走过来了,他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递给我一支烟,我拒绝了,我说我不抽烟的。王长官笑道:“好,不抽烟的习惯好。”他的目光穿过我的肩膀,朝我身后的弟弟看了看,似乎有些疑惑,他半试探半揶揄地说我,“王全,你真有空闲,带着弟弟兜风啊。”我立刻心虚了,赶紧说:“没有没有,我们不是兜风,我们是随便走走,随便看看。”

话一出口,又知道该拍自己耳光了,兜风是什么,兜风不是就随便走走,随便看看吗,我知道前村长会生疑,赶紧又承认说:“就是兜风嘛。”前村长大概觉得我说话自相矛盾,又反复地看我和我弟弟,疑问说:“还真是兜风啊?这地方你们还兜风?这又不是风景区,又不是繁华都市,这不就是你自己的家吗,一个乡下地方,你兜的什么风,抽风吧!”

我并不相信前村长有多么好的眼力,他的眼睛又不是ct,他不可能看出我的心思,更不可能打探出我带弟弟在村里兜风的真实意图,我完全不用怕他,但我也不能任由他牵着我的鼻子,这样下去早晚会露馅的,我得反过来将他一军,牵上他的鼻子。

他的鼻子是什么呢?

他的鼻子多得很,我先牵出一条,那就是王图。

我说:“前村长,我在精神病院碰见王图了,是你把王图搞成精神病的吧?”前村长立刻耻笑我说:“王全啊,你不要因为自己的弟弟是病人,就希望别人都有病。”我说:“前村长,我没有希望别人都有病,我没那么歹毒。”前村长让步说:“没有希望?那就是怀疑,至少你怀疑别人都有病。”

看起来他是让步,其实他是步步紧逼,他又说:“什么人最爱怀疑别人呢,那就是精神病人,精神病人的一个大特点,就是怀疑一切,怀疑所有的人都要害他,你说我害王图是假,其实你是怀疑我想害你,是不是?”他不怀好意地冲我笑了笑,又说,“不过,你如果真有病,我们也想得通,这种病,本来就有家族遗传的嘛。”

你们瞧瞧,这就是我们前村长,是个人物吧,他不仅把王图打成了假精神病,还想把我也打成精神病,我没牵上他的鼻子,他倒又捏住了我的七寸,好在我头脑清醒,意志坚定,我立刻反攻说:“前村长,你也欺人太甚了,你还不是村长,你就敢如此欺压百姓,鱼肉人民,你要是重新当上了村长,那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上一个鼻子不灵,牵不动他,他毕竟不是被吓唬大的,我另外找一个更重大的事情。这事情本来也与我无关,但我此时要拿来用一用了。

那就是新一轮的村长选举。

我一说“村长”两字,前村长眼睛立刻亮了,说:“王全,你都提前喊我村长了,你一定觉得我有胜出的把握咯,你一定会投我一票咯?”我端起架子说:“那不一定,我为什么要投你一票?”前村长稍一愣怔后,笑了起来,说:“你不投我的票,你怎么已经喊我村长了呢?”我说:“我是看你的样子,你现在就像已经是村长了,你都在跟人家谈判了吧。”前村长感动得眼泪汪汪,说:“你们能够理解我为小王村发展的一片苦心就好。”

我这人不厚道,人都说揭人不揭短,而我最擅长的就是揭人的短处,比如我们的前村长,他是有短处的,我为什么不揭他呢,不揭白不揭。当然,我肯定没有见人就揭短、打人就打脸的猥琐习性,那是因为前村长说的话我不爱听,他太爱胡扯,常把牛皮吹豁了也不知耻,我肯定要喷他两句。我先反讽说:“村长,过去多少年,你为小王村呕心沥血,最后被大家赶下了台,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是坚韧不拔啊。”不料我这些话不仅没有讽得了前村长,还让他格外受用,他笑眯眯地说:“王全,有你这些话,我心里也平衡了,我不觉得委屈,只要我能重新当上村长,小王村的前景就辉煌灿烂。”这前村长,涵养疑似比以前强多了嘛。

前村长曾经连续当了好多年的村长,但是他水平不够,思想境界也不够,越当,反对他的人越多。他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刚才我故意说他是被赶下台的,他也不生气,也不纠正我,更不反对我,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其实我知道,并不是前村长改变了臭脾气,狗改不了吃屎,他那是为了重新当上村长,才对我们和颜悦色的,才暂且不和我们计较,等到他一旦复出,他那嘴脸,闭起眼睛我都能想出来。

但奇怪的是,凭我的灵敏嗅觉,我觉得前村长好像真的有胜出的希望,现在你到村子里走走,听到大家都在说现村长的坏话。他们说,这才叫走了豺狼,来了虎豹。其实这话并不是只骂现村长的,连带着前村长也骂了。但是前村长感觉良好,至少大家对他的印象要比对现村长好,毕竟狼和豹子、老虎是有差别的,如果大家觉得他们一样坏,他们就会说,西边的老虎吃人,东边的老虎也吃人,或者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说现村长坏话是什么意思呢,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认为前村长好呗。农民就是这样的,简单的逻辑,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至于大家为什么又要抛弃现村长,又要再选前村长当村长了呢,这道理更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前村长贿选了呗。

关于贿选这个话题,跟我没有关系,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我自己没有直接被贿,所以我没有发言权,我其实可以问一问别人,那些被贿的人,比如我爹,我娘,我大哥,他们都被贿了,我问他们谁都行。

我懒得去问。可他们都主动坦白出来了。他们那嘴,能闭得住吗,他们那嘴根本上就不能算是个嘴,那算个什么呢,算个洞,算个喇叭,算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算嘴。

只不过,我的思想跟一般的人必是有所不同的,虽然我很懒于思想,但是思想它老人家却经常来烦扰我,比如这个前村长贿选当村长的事情,大家可能更在乎贿选的力度,其中有一个问题别人似乎都没有想到,而我却认为值得怀疑,既然前村长从前是自己主动辞职的,怎么过了些时日他又挺身而出了呢,是他痛定思痛,要把丢失的权力重新捡回来,还是他感觉到了风吹草动的迹象。

疑惑的念头在我这里一闪而过。任何的念头都会在我这里一闪而过,唯有关于我弟弟的念头,它将会永远笼罩着我,我永远无法摆脱,无处逃遁。

不过现在好了,我马上就要实施我们的计划,让我弟弟也从我的思想里彻底地消失掉。

我没有必要和前村长纠缠,我得带上弟弟,继续我们的消除家乡印象之行,可是前村长偏偏还想和我再切磋一下,他不仅喊住了我,还把我从弟弟身边拉开一点,好像他要跟我说的话,不能让我弟弟听见似的,他也太把我弟弟当个人物了。

我们站到一边,远离了我弟弟和其他人,前村长显得有些神秘,有些鬼祟,他的手伸进自己的上衣,从里边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塞到我手里,一脸诡异地说:“王全,你回去再打开来看吧。”我看了一眼,信封竟还是用胶水封住的,我不知道里边封的是什么,难道前村长会给我写一封信,他为什么要写信呢,难道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么,搞得像知识分子似的?

前村长又喊来一个人,手里托着一个纸盒子过来,由前村长接了,再转交给我,我感觉盒子沉沉的,像是有什么好货在里边。前村长说:“王全,这盒子和那信封一样,你回去再打开来看。”不仅有信,还有盒子,我更好奇了,为了尽快看到信封里和盒子里的内容,我赶紧糊弄一声说:“好的好的,我回去再看。”

我一手拉着弟弟,一手夹着前村长给我的盒子和信封,我才等不到回去再看呢,刚一避开了前村长的视线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先打开盒子一看,里边装的是皮鞋,油光闪亮,肉眼看起来,皮质相当不错。可奇怪的是皮鞋只有一只,我十分吃不透,前村长欲行贿,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岂能不识,但是用一只皮鞋贿选,这可是闻所未闻的。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信封呢,虽然有胶水封了口,但撕开来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我撕掉封口,朝信封里一张望,原本根本不相信会是一封信,以为应该是红彤彤的百元大钞,至少也是绿汪汪的半百,不料它却真的是一封信,也不是专门写给我的,因为信是打印或者复印出来的,信上的意思是说,赠送给村民的皮鞋分三六九等,给我的皮鞋是头等,另外一只鞋改天会通知到村里去领取。

改天是哪天呢,当然就是前村长顺利当选上村长的那一天咯。

其实关于前村长贿选的事,我在家早已经听我爹说过,不过我爹得到的可不是皮鞋,而是现金,是一百块。

我娘次之,五十块。

这也没什么不对,男尊女卑嘛,有五十块甚至都不能算卑了。

我掂量了一下那只皮鞋的重量,感觉是货真价实的,如果不是一只,是一双,肯定不止一百元,至少得二百,甚至二百五。看起来前村长对我还是刮目相看、区别对待的。

我本来嘴不饶人,说了王图的事情,还直截了当点了他即将贿选的事情,他倒不计我仇,还送我真牛皮。真是个有风度的人。

可是凭什么我要比我爹他们多占便宜呢,为什么我就应该有特殊待遇呢,我认真地想了一下,很快就想出结果来了,前村长是按照知识水平和学历行贿的,这让我多少寻回了一点自我感觉。我们村里虽然出过一两个大学生,但是他们上了大学,户口迁走了,就不再算我们的人了,我这样的高中生,就是高级知识分子了。

他给我一只皮鞋,我也不计较他的花招,对待我这样的大脑既发达,小脑筋又乱转的知识分子,不能像对待头脑简单的农民,他是得玩点花招,否则万一我这个人心肠歹毒,拿着一双高档皮鞋去举报他,他就壮志未酬身先翘了。但是如果我举着一只皮鞋去举报,恐怕不仅不会有人受理我,他们说不定会把我当成我弟弟。

当然,无论是一只皮鞋还是一双皮鞋,我都懒得去举报前村长,我早说过了,村里的一切,与我无关,只不过,此时此刻,因为皮鞋的刺激,我还是想多了一点,我的思想又出奇了,我知道前村长并不富裕,他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的钱买皮鞋、发现金呢?

这个问题其实更不关我事。

现在我得带着弟弟继续往前走,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我得让弟弟忘记我们小王村的一个重大特色:大蒜。

忘记大蒜,恐怕要比忘记别的东西更难一点,大蒜那味,你一想起来,就觉得那么的浓重,那么的亲切熟悉,难道不是吗?你再想一想,大蒜的作用,在我们的生活中,到哪里能够离得了大蒜?即使在城市里,也一样离不开大蒜。所不同的是,我们捏个大蒜头就咬,城里人则是把大蒜叶切成碎花,不管什么菜都往上面撒一把,搞得跟鸡精似的。

别的小王村怎么样我管不着,我们这个小王村,向以种大蒜著称,在后来的日子里,有一阵大蒜简直逆了天,被尊称为“蒜你狠”,“蒜你狠”确实够狠,涨出了天价,一个跟斗翻了几十几百几千倍,赶超猪肉鸡蛋鲜虾活鱼,“蒜你狠”和“豆你玩”、“姜你军”、“糖高宗”、“苹神马”、“煤超风”等等齐名,赫然排列在网络世界和现实社会头几名,广受关注。

可惜的是,虽然小王村是大蒜村,再狠的大蒜也是从我们的地里长起来的,但是在大蒜的那一次疯狂或每一次的旅程中,我们村却都没有搭上车。

车子在哪里呢,车子是什么时候开走的呢?

我们都是鼠目寸光的人,哪里看得见什么车子。唯有前村长不肯承认这一点,他打算要开一辆开创大蒜新纪元的车子了。可是我们这些人,无论是现村长还是普通的农民,谁会有那个眼光呢。谁有那个眼光,他就不会窝在小王村,早就搭上别的车走远了。

前村长对选举是稳操胜券了,他既有贿赂金,又有竞选方案,别说是现村长,即便是现乡长、现县长,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哦。

关于前村长的竞选方案,我爹早就在我家替前村长发了公告。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爹跟前村长关系并不好,有私仇。从这个比我爹小两个辈分的村长成为前村长后,我爹就十分瞧不起他,用前村长的话说,那是狗眼看人低。我爹也不反驳,还承认说,我就是一条狗,谁给我骨头我就高看谁。

我爹向来说到做到,自从前村长开始准备竞选新一任村长而且被普遍看好以后,我爹立刻转变了立场,重新成为前村长的一条狗,前村长干什么,或者前村长准备干什么,在我爹心目中,都是了不起的大事业,都值得我爹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我爹就是这样一个无耻的走狗,你能拿他怎么样呢。

“村长要办一个全新的厂,高科技的,连厂名都想好了,”我爹骄傲地说,“就叫个‘大蒜250’。”我忍不住“扑哧”一笑,我虽然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奇怪的名字,并且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觉得好笑。我嘲笑了它。

难得我爹没有生气,他因为“大蒜250”心情倍好,懒得跟我计较,不仅不跟我计较,还及时地向我普及科学,我爹说:“村长说了,大蒜有250多种有利健康的物质,他们能够把这250多种有益物质提炼出来,制成食品、药品、保健品等等,生产大蒜精、大蒜油、大蒜素、大蒜什么什么等等等等。”

我发现我爹的水平和口才都大有提高,这是他跟上前村长当狗腿子的收获和进步,我家人都有点崇拜我爹,甚至连我,几乎也要对我爹重新认识一下了。

不过我大嫂并没有表现特别崇拜我爹的意思,她可以只崇拜她自己,因为她对“大蒜250”的热情和了解,一点也不亚于我爹,我大嫂觉得该轮到她发言了,我大嫂做了个手势,比画了一下,说:“大蒜精可不得了,这么一小瓶大蒜精,就能卖几百块钱呢。”

我“啧啧”一声,表示赞赏,我大嫂受到鼓励,兴奋地说:“村长说了,建了‘大蒜250’,大家都可以当工人,这可不是一般的工人,是技术工,要穿着白大褂,套上鞋套进车间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从此以后,村里就不会再有这么浓的大蒜味了,味道都被厂里的机器吸走,人家来我们村做客走亲戚,也不会被再被大蒜味熏跑了。”她总是把小王村说成“我们村我们村”,真把自己当自己人。

我娘对我大嫂的话十分不以为然,小王村向来是牛逼的,牛就牛在个大蒜味,这大蒜味要多香有多香,没了大蒜味,小王村还算什么小王村。我爹其实也是这样想来的,只是因为对前村长的盲目崇拜,导致他连弥漫升腾了几千年的大蒜味都可以忽视掉。

我娘的不满不便当面使出来,她希望我大哥能够向我大嫂提出不同意见,可她这是做梦,我大哥向来对我大嫂言听计从,无屁可放,就算大嫂说大蒜是臭的,我大哥也不准备有其他的想法。

我却觉得我大嫂的话十分中听,因为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如果小王村没了大蒜味,我丢掉弟弟以后,就算弟弟再找回来,他也不会以为这是他的家乡小王村。他再也闻不到大蒜味道,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一阵喜悦涌上心头,我大功告成了,我不仅抹去了弟弟对于家乡的记忆和印象,甚至还灭掉了弟弟对于家乡的嗅觉。我当即把一只皮鞋从盒子里拿出来,摆到我爹面前,说:“爹,我把皮鞋抵押给你。”我爹才不会上我的当。我又想抵给我娘,我娘和我爹一样的货,贼精,说:“这是男式的,我穿不了。”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爹妈罩我去战斗”,可你瞧我爹妈这德行,我这辈子还有指望吗?我凭什么去战斗啊?

我真的忍不住要爆粗口说脏话。

还是我大哥好,他看了看那只鞋,说:“这鞋你穿太大了,我穿正好。”我提醒我大哥说:“记得去领另一只的时候,要带上这一只哦,否则领回来不是一双就不好办了。”我大嫂拿过那只皮鞋看了看,她也是识货的,知道皮鞋不错,估计价格不菲,才勉强同意我大哥的意见,但看到我大哥数钱给我的时候,她又心疼了,却又不好反悔,所以她说:“只此一次噢,我又不是当铺。”我赶紧说:“就一次,不可能有第二次,因为我家只有一只老鼠。”

瞧瞧我家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啊,丢掉弟弟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但是丢掉弟弟的费用竟然要我一个人承担,害得我连一只皮鞋也不能拥有。

不说他们了,我还是关心我弟弟,我把大哥给我的钱朝弟弟扬了扬,说:“弟弟,我们去周县的车票钱解决了。”

我们真的可以出发了。

我们出发的那一天,正是新一届村委会选举的日子,前村长在去往选举现场的路上,碰见了我和我弟弟。他以为我是去给他捧场的,结果发现我和弟弟走的路与他背道而驰,前村长立刻说:“你既然不参加选举,你该把盒子还给我。”我才不会听他的呢,我说:“前村长,我可不是任凭你宰割的羔羊,我不举报你,你就是万幸了,你应该把另一只皮鞋提前给我。”前村长心态很好,既不怕我吓唬他,也没有和我计较,当然另一只皮鞋也不会提前给我,他跟我说:“不着急,那只皮鞋很忙,等它忙过了,自然会给你的。”一边说,还掏出一包烟扔给了我,这回我没说我不抽咽,我收下了烟,我要出门了,一个人出门在外,烟就是打交道的工具,前村长给我的烟,也许就派得上用场。

我心情倍好,主动和前村长说:“前村长,听说你要搞个‘大蒜250’。”前村长矜持地微微一笑,说:“快了。”他真有信心,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他还吹牛说,“命中该你的,你就有。”我说:“你还会算命啊,那你替我弟弟看看?”他竟然说:“我只会看人,不会看老鼠。”他竟然当着我的面说我弟弟是一只老鼠,这是典型地指着和尚骂秃贼,我一生气,说:“你是前村长,前村长也应该讲文明礼貌,你不能随便就说哪个人不是人,你这是骂人。”前村长和蔼地说:“其实你弟弟是老鼠这话,是你自己最先说出来的,我们只是投你所好,才顺着你的口气说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说你弟弟是老鼠,你看你弟弟,哪里有一点长得像老鼠呢?”

这话被他这么一说,我又觉得不对劲了,如果我弟弟不是老鼠,我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把他丢掉,让他永远不得回家乡?

我赶紧把话题从我弟弟身上扯到前村长身上,我说:“前村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你现在又要当现村长,为什么当初要辞掉村长让自己成为前村长呢?”前村长说:“我要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我从前做得太少,做得太慢,那是因为没有条件让我做事,现在有条件了,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我就得重新出山了,否则功劳就归了别人,我以往许多年的辛苦都白费了。”我茫然地四处张望,没看出哪里有了条件,我尖嘴利舌地说:“有条件了?难道小王村变成大王村了?”前村长说:“小王村变没变,目光短浅的人是看不见的。”我说:“你是说,我们都是鼠目寸光的人?”前村长说:“这个‘鼠’字,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有说啊。”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觉得没时间再理会我了,他得去让大伙选他当村长了,他对我说,“王全,废话别那么多,带着你弟弟走吧。”

前村长这话,看似随意,但是我一听,心里立刻慌张起来,好像前村长已经看穿了我的想法,他知道我今天要带弟弟出去,而且不打算再带他回来了,我紧张地思忖着怎么才能消去他的猜疑,他却给了我一个台阶下,他说:“我听说了,这个礼拜,乡卫生院从市医院请了两位精神科专家,你赶紧带弟弟去看医生吧,听说医生只待两天。”

我如获大释,拉上弟弟扭头就跑,心里充满了对前村长的感激,平心而论,怎么不应该感激他呢,我怀揣的可是前村长的一只皮鞋换来的钱,还有前村长的烟。等到我把弟弟丢掉了,顺利回家,这里边应该有他一份功劳。

我把前村长和他的选民们彻底扔到脑后,看起来我这个人心狠手辣,毫无人情,但其实我有我的苦衷,因为不管谁当村长,都不可能把我弟弟从老鼠变成人,我弟弟的事情,得靠我自己解决。

后来我听说了,前村长果然当选了,而且还是高票当选。不说别人,就是当时的现村长竟然也投了他一票。于是,这个叫王长官的人,就从前村长再次成为现村长。据说那个现在成为前村长的原村长,后来又后悔投他的票了,他到乡政府去反映情况,举报王长官贿选。

贿选这可是天大的事,乡里也很重视,派了专人到小王村来调查,可是他们问来问去,谁也说不清到底是谁贿选了谁,因为小王村的人都姓王,两个村长也都姓王,大家都管他们叫王村长,有很多人根本搞不清哪个是哪个王村长,比如那专人问道:“是谁给你们发钱贿选的。”农民回答说:“王村长。”专人说:“哪个王村长?”回答说:“搞不清哪个王村长。”专人觉得可疑,觉得他们是有意隐瞒,生气地责问说:“难道你们不长眼睛?你们可以说自己不认得字,难道你们连人都不认得?谁给你们送钱的,你都认不出他的脸来?”农民都笑了起来,因为专人这话是很不专业的,无论是哪个王村长,他都不会自己直接给人送钱贿选的,他们是差派别人去送贿赂金和贿赂鞋的,送钱的人,也只会说,这是王村长给你们的慰问金,你们要投他一票哦。当然也可能会有例外。那唯一的一个例外,就是我,我是亲自从前村长王长官手里拿到贿赂鞋的,但是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并不在村里,所以也没有人来问我,这事情就这么被蒙混过去了。据说有些村民还以为是拿了下台的那个王村长的钱和鞋,结果没选上他,心里觉得挺对不住的,但嘴上是不肯讨饶的,还跟他说:“不关我事,我是投了你票的,你怎么会票不够呢?”那个下了台的王村长听好多人跟他这么说,最后他算了算票数,说:“不对呀,你也投了我,他也投了我,我怎么只有这几票呢。”也有人劝他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算啦算啦,别生气啦。”

那个成为前村长的人也就偃旗息鼓了。

不过后来村长还是让他当了小王村的会计。有人说村长真是大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但也有人说,他们本来就是穿连裆裤,什么选举,什么举报,都是事先商量好了演的一出戏。

我宁可相信后一种说法。

前村长如愿以偿地成了现村长,这和他当初带着几个人站在地头上指手画脚多少也是有点关系的。这事情后来我也听说了,那天和前村长一起站在地头上的,是他雇来的几个小混混,他是有意让大家看到,他已经在干村长的工作了,村长是非他莫属了。

无论大家是被他蒙蔽还是收买,反正他是成功了,可能大部分村民觉得谁成功,谁不成功,都无所谓的,反正今后的小王村,村长仍然姓王。

其实他们才是真正的鼠目寸光呢,此王非那王哦,小王村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

可惜的是,我一点也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