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答应和我见面,还吩咐王大包安排一个适当的见面地点。我有点意外,没想到村长这么讲究,这么把我当人物。
王大包在足浴店订了一个小包间。我笑话他说:“王大包,你以为村长那脚,是省长的脚,那么金贵?”王大包说:“这是村长点的,倒不是他想洗脚,他是想请你尝尝洗脚的滋味。”我更是惊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在村长心目中从一个贫寒的高级知识分子,发展成酒足饭饱的土豪老板了。
我和王大包到了足浴店,村长还没来,我们先进了包间,一边等村长,我心里还记恨着王大包在精神病院出我洋相的事,我舒服地在长榻上躺下,伸展着疲倦的身子,身体一放松,思路也清晰了,越想越觉得可疑,我甚至怀疑王大包找的人都是假的,那个何主任,怎么回想,怎么不像是精神病院的主任。
王大包见我这么说他,也不生气,也不解释,也不说他找的人是真是假,只说:“你就疑吧,疑吧,疑到最后,你自己都会怀疑你自己。”我反击他说:“我自己我还不知道?我怎么可能怀疑我自己?我怀疑我自己什么?”王大包阴险地一笑,说:“怀疑你不是你自己。”我说:“我确实应该怀疑你是不是王大包,你若是王大包,不可能这么不够意思,你哪里还像我兄弟。”
王大包听我说“兄弟”两字,赶紧说:“王全,你兄弟是精神病,可别沾上我。”我说:“既然你知道我弟弟是病人,为什么在他们面前你不说清楚,让他们怀疑我?”王大包说:“他们怀疑你,必是因为他们觉得你可疑,必是你自己有可疑之处让他们发现了,怪我什么事。”我说:“可是他们问你的时候,你的回答是不确定的。”王大包说:“确定?现在谁敢说什么事情是确定的,你真能确定你没有和你弟弟得一样的病吗?”我生气说:“王大包,你才得病。”王大包倒不生气,还承认说:“这也有可能的,也可能我也病了,我却不知道,现在好多人,自己得了病,自己是不知道的,只看见别人得病。”
王大包这话,多少还说出了一些真理呢,只是我不爱听。从前我的智商情商都很高,什么事情都能在自己心里兜一个转,但是在丢弟弟和找弟弟的过程中,我变得十分的一根筋,转不过弯来,只要是对我找弟弟有利的,我都听得进,对我找弟弟无利的,我一概不爱听。
现在我的证人马上就要出现了,我很快就能做回我自己,而不是被别人再三怀疑,我不需要王大包替我正名了,我对王大包说:“王大包,虽然你帮了我,但你也耽误了我。”王大包撇嘴道:“王全,说真心话,我现在还真的不怎么了解你了,你不是从前上高中时那样子了。”我嘲笑他说:“你认为我整过容了?”王大包说:“不是讲长相,长相上你还是那人模狗样,是你的心思变了,变得难以捉摸,你说话也变了,不像从前那样干脆利索,变得啰里啰唆,颠来倒去。”我说:“这是被你们逼得,如果我讲一遍你们就相信了,我还用得着颠来倒去啰里啰唆吗?可是你们不信我,不信我来找弟弟,不信我弟弟在江城,不信江城救助站打过电话给大王乡,不信我一心想把弟弟找回家,不信我心里只有我弟弟。你们对一切的一切都不相信,当然会觉得我变了,甚至觉得我病了。”
我们绕来绕去,又回到了起点,我真心看出来了,王大包还真是受了他人的影响,对我不放心,对我充满了不信任。
真是个没有立场的货。
幸好,村长马上就要到了。
王大包似乎看到了我的思想,笑我说:“你以为村长来了,你就不值得怀疑了么?”经他一提醒,我再一次回忆起来,村长说“你只有找到你弟弟,才能证明你是你自己哦”。村长一张阴险的脸,到现在还在我面前晃动呢。
奇怪的是村长说的什么,王大包居然也能知道,这么看起来,村长和王大包早就穿上一条裤子了,早就捆在一起了。
事实正是如此,村长到了之后,乘洗脚妹去准备泡脚水的工夫,村长告诉我,无论是当初贿选,还是投入大蒜精,都是找王大包帮的忙,是王大包替村里去借的高利贷。
我说:“原来,王大包,你躲债竟是为了小王村。”村长说:“王全,你惭愧不惭愧?”我说:“我才不惭愧,我有什么好惭愧的,把借来的钱打了水花,那才该惭愧。”村长生气,又不能说我什么,钱又不是我折腾掉的,便开口骂王图:“王图个狗日的,本来大蒜精已经财源滚滚了。”我还是有独立思想的,我才不会被王大包的行为所感动呢,我十分理智地说:“虽然王图捣了蛋,但是当初你根本就不该听信王大包的,不该借高利贷,高利贷会害死人的。”王大包冷笑一声说:“你真清高,说话比屁还轻,不借高利贷你借屁去,你以为银行肯贷款给你?”村长也支持他说:“高利贷无所谓啦,现在借高利贷的人不要太多,你都不知道高利贷救了多少人。”
这两货,居然还在为高利贷鸣冤叫屈,摇旗呐喊,我点击他们的要害说:“既然高利贷这么好,能不能好到不要还呢?如果必须还,你们拿什么来还呢?”村长一点也没有被我将了军,他反而春风满面,不再和我说高利贷的事情,乐呵呵地和洗脚妹调起情来。
王大包很会看眼色,配合说:“老板,看起来你找一号办事很顺利啊。”村长笑而不语,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几个洗脚妹都听到了王大包的话,她们看起来也都知道一号是什么,她们互相对笑,替村长捏的那个妹子说:“老板,难怪你的脚这么小。”
我们一听,都不由自主地去看村长的脚,村长下意识地想把脚藏起来,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那女人似的小脚能往哪里藏?村长有些恼,说:“妹子,你什么意思,不想为我服务?”那洗脚妹受委屈了,说:“老板,我是奉承你的,你没听说过吗,男人女相,女人男相,那才是大人物,才会有好命,老板你的脚这么小,就是女人脚嘛,所以,所以——”我接过去挖苦他说:“所以到省长家就像到自己家嘛。”洗脚妹点头说:“正是正是,我就是这意思嘛。”
这样的话,村长真不知道应该是受用,是笑纳,还是拒收,还是翻脸。不过村长毕竟是村长,能够随机应变,他笑了一下,即刻甩掉了尴尬,朝洗脚妹的手看了看,说:“妹子,你的手倒是挺大的,像男人手,属于女人男相吧,可是——”村长留下半句话没说出来,但大家都听得出来,村长认为,她虽然是男人手,男人相,可是命运中却没有奇迹出现。
不料村长错了,我们都错了。那洗脚妹兴奋地说:“老板,你眼光真准,我命真的很好哎,我从家乡出来,进城了,就是从地狱到了天堂了。”这话我首先不赞成,把自己的家乡说成地狱的人,多半是对家乡毫无感情的,一个对家乡都没有感情的人,能指望他有什么出息吗?我不客气地说:“一个人的家乡,怎么会是地狱,那是他心中永恒的寄托,家乡再穷,再苦,再落后,也是生他养他的血脉之地。就像我们小王村,虽然我们能力不行,村长领导得不怎么样,但怎么说也是我永远的家乡,我不仅自己要回家乡,我还要把走失的弟弟带回家乡。”那洗脚妹见我一大套道理,也不跟我计较,只是说:“我那家乡和你那家乡不一样,我家乡是山区,我小时候上个学,要爬五个山头,好多次摔下山,差点命都摔掉了。”一边说,一边卷了胳膊和裤腿给我们看,果然有好些伤痕。
我一时无语了,一个差点把她给摔死的家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强迫她去热爱它了。倒是村长关心得比我细致,问她说:“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呢?”那洗脚妹说:“我家乡的地没有了。”我又奇怪,抢着问:“地怎么会没了呢,难道塌下去了?被空气吸走了?”洗脚妹说:“不是,地真的没有了,地不再是我们的了——”她庆幸地长叹一声,说,“幸亏那些城里人发了神经病,要到我家乡那种地方去建住宅,就把地征了,地就没有了,我们的命运就逆转了,我们就出来了。”
大家听了,都沉默了一会儿。你能说她说得不对吗,不能;你能说她说得对吗,似乎也不能。
王大包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来电号码,赶紧把脚从盆里收出来,擦都没擦,湿淋淋地拖着拖鞋就出去接电话了。我不以为然地说:“接个电话还要躲出来,搞得跟保密局似的。”村长的心思却不在王大包身上,他才不管王大包到哪里去接电话,他又回到洗脚妹的话题上问道:“那你的家乡,那个山区,现在怎么样?”洗脚妹说:“现在好了,电也通起来,路也铺好了,山间别墅建好了,汽车可以一直开到家门口,只是这些房子都空着。”我为她可惜说:“你们要不这么着急着出来,现在也能享受这些了。”她立刻回答我说:“这位老板,你想得美。如果地不给他们,他们才不会为我们通电修路造房子呢,那是给他们自己享受的。不过这样也好,换个位子,他们到那边去看风景,我们进城来过日子,六十年风水轮流转。”
村长忽然大叫一声:“哎哟!”只见他脸色大变,不满地对洗脚妹说,“你下手太重了,捏痛我了。”洗脚妹赶紧说:“老板,对不起,对不起,我轻一点。”但仍然还是满脸委屈,又说,“可是奇怪,我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用的这个力,没有加力,刚才老板你没有觉得我手重,现在才说重,人家都是越捏越能承受的,老板你和别人不一样。”村长“哼哼”了两声,也听不出是舒服的哼哼还是不舒服的哼哼。
洗脚妹有些麻木,她无法理解村长的想法,只要不是说她捏脚捏得不好,她一概不放在心上,但我懂得村长的心思,我问村长:“村——”为了维护他的面子,我咽下了那个“长”字。村长却无所谓,戳穿我说:“你喊我村长就喊我村长,喊个村算什么,这么要面子?”明明是我想给他面子,他还说我要面子。
结果给我捏脚的洗脚妹还配合他说:“村长好啊,村村都有丈母娘,连省长都不敢的,村长都敢。”那个从地狱到天堂的洗脚妹说:“村长是我们的救星,我们村的地,就是村长搞掉的,他到省城去吹牛,说我们的山里有什么什么,有多么多么美丽,人家就来了。”
我忍不住勾着头看了村长一眼,心想怎么说话这么巧呢,我们的村长恰好也是到省里来,他来干什么呢,难道也是土地的事吗,只有土地这样的大事,才可能惊动上面呀。不料村长却气哼哼地说:“那他就是个卖村贼。”这下子洗脚妹不能赞同了,说:“老板你这话不对,怎么是贼呢,地本来就在那里,现在也在那里,也没有人偷去。”
村长不和不懂事的人说话了,他朝我看了看,大概觉得我还比较懂事一点,对我说:“王图就是干这个的。”
他终于说到王图了。我想起在我第二次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在乡上看到王图带了人进乡政府,我又看到村长也追进了乡政府,他们进去肯定是一决高下的。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的心思只在我弟弟身上。
因为从一开始,从我在县精神病院看到王图装疯时,我就不能理解王图的做法,他一路过来的做法,更让我捉摸不透,我问村长:“王图先是假装归顺,暗地里设计阴谋,最后捣毁了大蒜厂,他这样干,除了报复,他自己又能得什么好处?”村长说:“大蒜厂倒闭了,地就空出来了,他就引人来看地了,引狼入室。”我说:“奇怪了,地是他的吗?”村长双肩一耸道:“他以为是他的吧。”我更觉奇了,不解说:“既然他做不了主,他引人来干什么,给人家吃空心汤团啊?”村长说:“算他狗日的有脑子,抢先到了乡政府,不知怎么一日鬼,乡政府竟然被收买了。”我“嘻”了一声,说:“王图现在把本事练出来了,能和村长对着干,还能胜村长一筹了。”村长气恨地说:“个狗日的腿子够长,步子够快,既然乡政府已经不行了,我赶紧赶到县里找县长,结果又迟了一步,县长也被他搞定了。”我这才明白了,说:“原来你到省城来,就是和王图比速度的啊。”村长说:“那是,他处处抢先一步,我如果再到市里,肯定又被他抢了先去,好吧,我不跟他玩级级跳了,我也不到市里去了,我就直接到省里来,一竿子打到省长那里,个狗日的必定没有这么快。”我表示怀疑说:“村长,你找省长有用吗?”村长又瞧不上我了,瞥着我说:“你说呢,除非他再找到国务院总理。”大家都笑了起来,那是嘲笑王图的,王图再有阴谋诡计,他总不能谋到国务院总理那儿去。
只是话题赶到这儿,我心里仍不甚明了,村长和王图的斗争,看起来是在抢地,但是他们抢地干什么呢?继续种大蒜,那不是可能的,继续办大蒜厂,也是不可能的,那什么才是可能的呢?
你们别以为我变成了一个关心家乡的人,我才不呢,我只是随意这么一想而已,我又不要找答案,抢地干什么,仍然不关我的事,找弟弟才是我的唯一。
可村长正在抢地的兴头上呢,他才不管我有没有兴趣,强行对我进行扫盲教育,告诉我这是土地流转。这难道还需要解释?村长也太不认可我的水平了,土地流转我虽然不关心,但不关心不等于不知道,我这人一向敏感,何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何况现在是信息爆炸社会,每天每天,都有大量的碎片炸进我们的大脑,即使你不关心,你没兴趣,它也会停留在你身体里,最后变成你的正知识或者负知识。
我不想让村长觉得他像个教授似的在教授我,我不再接他的话头了,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地体会捏脚的惬意,让他落个没趣去吧。
可是讨厌的洗脚妹偏要给村长凑趣,她们故意要让村长有机会摆出教授的样子来。当然这我也想得通,她们这么做,可不是因为喜欢村长,或者她们懂事礼貌,她们要好好服务,让客人满意,然后再招引回头客。
可惜了,她们不知道,我们这几个人,这辈子恐怕都很难再回到这儿让她们捏脚了。
既然洗脚妹愿意捧着,村长也不客气,跟她们说道起来,我才不要听,只可惜我闭得上眼睛,却闭不上耳朵,不想听也非得听进去,才知道原来小王村的土地流转后,要由城里人来种有机蔬菜。我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说:“村长,连蔬菜都要流转给别人种,农民不会种菜吗,城里人反倒会种菜?”村长也挖苦我说:“你知道什么叫aa级绿色蔬菜吗?”aa级蔬菜,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倒是知道aaaaa级风景区,我不屑地说:“两个a算什么,人家一般都有五个a,五个星,还有一座酒店,七个星呢。”我不相信,我这才出来几天,村长的新名词倒比我还多了。
村长也不服我,说:“王全,你虽然知识比我们高,但是你落后了,我们小王村的农民,祖祖辈辈只会种大蒜,现在大蒜不狠了,要种狠的东西了。”什么样的东西算是狠东西呢,洗脚妹比我懂,抢答说:“有机食品呗。”另一个也说:“只要是有机,就有机会,就贵,贵很多呢。”我假装痴呆说:“那农民干什么呢?”洗脚妹又抢答说:“咦,和我们一样,城里人去帮你们种菜,你们到城里来打工,这也叫换岗。”
我不得不再次笑了,不是笑他们瞎胡闹瞎折腾,而是笑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这种所谓“换岗”,哪里是什么换岗,那可是几千年的乾坤大挪移,大变迁,哪是村长和洗脚妹能够理解得了的,可看看他们自以为一个比一个懂知识,懂政策,难道你们不觉得好笑么?
替王大包捏脚的那个洗脚妹等了半天不见王大包进来,就起身出去看看,过一会儿她回来了,脸色奇怪地说:“咦,那位老板怎么不在外面?”替我捏脚的这个立刻就警觉起来,一连串地问:“他是不是走了?他是不是和你们一起的?你们检查一下,没有丢什么东西吧?”她把王大包当成贼了。
王大包虽然不是贼,但他和贼一样可疑,一样行踪不定,一样的心怀鬼胎,这会儿又不知躲什么人躲什么事去了,也不知道当着村长的面,他会不会再犯上次对付我那样的错误,把我和村长扔在这儿。不过上回他还知道替我付了宾馆的房钱和饭钱,今天他难道屁股一拍就跑了?
我把我的担心对村长说了,村长完全不当回事,说:“没事没事,不就洗个脚吗,你再怎么瞧不起小王村,小王村请你洗个脚还是没问题的。”
我们洗脚的钟点已经到了,钟点一到,洗脚妹也没有那么多话了,一个跟着一个退走了,替王大包洗的那一位说:“我也出去了,他如果回来,你们再喊我,如果他不来了,也要算一个钟的。”
她们走了后,村长见我要起身,对我说:“我们再躺一会儿。”我说:“你还真以为王大包会回来?”村长说:“我才不等他,我有重要事情跟你商量。”我涮他说:“你不要吓我,你的重要事情能和我商量吗?你真把我当人物。”村长说:“这个重要事情,人人都要商量,人人都是人物。”他这样一说,我又泄了气,原以为村长忽然对我刮目相看了,却不知我还只是个“人人”而已。村长拿了一张纸出来,对我说:“村里流转土地,需要每个村民的签字。”我才没那么好说话,我问:“我签字有什么好处?”村长说:“签了字,流了转,不用干活,每人每月可拿五百块钱。”我正在对着这五百块钱思考,我一时不知道这到底算多还是算少,村长说了:“比城里低保户低一点,不过也不错啦,饿不死、也冻不死了。”稍一停顿又说,“很适合你这样的懒汉——真有创意哦。”这下我听出来了,村长表面上是在讽刺挖苦我,其实好像并不是针对我的,我是个完全不值得他针对的人嘛。村长已经把那纸头递给我了,我以为是在流转协议书上签名,但接过去了一看,大出意料,那根本不是什么土地流转协议书,他是来请我联名反对流转的,我都懒得看联名反对书上的内容,就嘲笑说:“村长,原来你是反对流转的哈。”村长立刻说:“你又错了,你又不懂形势了,我反对的不是流转,而是流转的过程、方式和结果。”我继续嘲笑说:“反正不管怎么流,结果都是转,你较个什么劲呢。”村长认真道:“那可不一样,村上的地,应该由村里自己做主,应该请每个村民做主,不能听王图一个人的,更不能由外人和外行人做主。”
我心下思忖,这会儿村长知道“每个村民”了,从前以来,他从来就不知道村里还有“每个村民”,他自己就是“每个村民”,现在碰到难题、碰到对手了,他才要用到“每个村民”了。
但是我仍然没有看见“每个村民”的名字,只看见村长写的反对书,我说:“这真是联名的吗?别人签了没有?”村长早有准备,拿出另外的一叠纸来,我一看,上面果然是村民们签的名,我大致瞄了一下,就知道恐怕除了王图,别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呢,可我才不会相信他,我说,“这些名字,不一定都是他们本人签的吧,至少有一半以上是你找人代签的吧?”村长说:“何以见得?”我眼尖,指出来说:“你这些字体,虽然各不相同,但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几乎出之同一个人之手,越是假装成不同字迹,越是暴露出相同的字体。”村长说:“该你操心你不操心,不该你操心你瞎操心,你管他是谁签的,只要每个村民都有这想法就行。”
我不能听信村长,但人家千里迢迢过来请我签字,那是看得起我,还请我洗脚,那是把我当人物的,我也不能不知好歹,不好意思拒绝他,我怎么办呢,有的是办法,先使个缓兵之计,说:“我去上个厕所。”
出来后就给我大哥打电话,我得问清楚了再签字。没想到我大哥的电话停机了,只得打给我爹,尽管我在打电话之前,对我爹的态度做好了充分的足够的思想准备,可我爹一开口,还是让我十分不爽,十分沮丧,我觉得自己完全不是我爹的儿子,也不是他的孙子,可能是他的十八代的灰孙子。
我爹很不耐烦,气势却很旺盛,骂道:“王全,你以为你是谁,村长都说了话,你还来问我?”我辩解说:“爹,村长让我联名——”我爹呸我说:“村长让你干吗你就干吗,你还要我批准吗?你真把我当人物啊,难道我比村长还是个人物吗?”我爹真是我的亲爹啊,无论当面还是背后,他对村长都是如此的顶礼膜拜,我实在不服,忍不住告诉他:“爹,现在村长不在我身边,他听不见我给你打电话,更听不见你说什么。”我爹大怒道:“王全我看你找弟弟找蠢了,找疯了,你不如把自己当成你弟弟算了。”虽然讨了一顿臭骂,但至少知道了我爹的态度,其实不打电话我也应该知道的,我爹这条走狗,对村长是绝对忠诚的。
我和我爹通电话时,听到我爹那头有吹吹打打的声音,我心里感觉不妙,果然很快我爹就说:“不和你废话了,我唱丧了。”我心里好难过,小时候就是因为我爹是个唱丧的,受人歧视,可我爹居然告诉我,现在土地也不用种了,大蒜精也不能生产了,他又恢复了唱丧,还做了唱丧班的班长,生意居然挺好。
真是丢人现眼。
我回到包房对村长说:“我爹真丢人。”村长不同意,反对说:“这有什么丢人现眼的,现在农村需要,需要的事就该有人去做,你爹不仅没有丢人现眼,还顺应了新农村的新需要。”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走狗。
签名这事情就这样一波三折。说实在的,我本来不想签这个名,虽然签与不签都无所谓的,谁也不会拿我问事,但是我向来不喜我们村长,我还处处想和他作个对,所以我不想签;可这一次村长礼待我,用的是软攻,我受用下了,老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我是洗人的脚软,所以我洗过脚,浑身舒畅的时候,倒是想在联名书上签字了;但是后来又因为受了爹的气,我又改变了想法,我又不想签了。我对村长说:“村长,我们家有你的一条走狗已经够了,不能再有第二条了。”村长说:“这和狗没有关系,每个村民都签的。”我耍无赖,说:“实在要签,也不是不可以,我签了能有什么好处?”村长说:“王全,你觉悟真低,出来混了一段时间,还是低,你想想,你往远里想一想,保住村里的土地,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最大的好处。”我说:“太远了,我看不见,我只看得见眼前的。”
村长被我一折一折又一折,折了好几个起伏,该头晕生气了,可村长不生气,村长不需要生气,村长是什么人物,那可是打蛇专打七寸的人物,其实他早就捏住了我的七寸,只是起先并不用劲捏,让我以为他没捏住,等我想滑过去的时候,他开始使劲了。
我的七寸是什么呢,你们都知道,找我弟弟。
消失了的王大包在关键的时候出现了,原来是村长让他到江城电视台和江城的各大报纸上打广告,帮我寻找弟弟,他刚才就是去联系这个事情的,凡能发现和提供准确消息的,有重奖。
包房里的电视一直开着,王大包指电视下方的游动字幕说:“王全,只要你愿意,明天开始,这行滚动的字,就是你弟弟了。”
王大包早已经不是小王村的人了,却还是村长的马仔,我如果不联名,他大概也不会帮我找弟弟了。
为了弟弟,我就出卖一回自己的尊严吧。
村长满意地收起了真名和假名混杂的联名反对书,说:“我现在有上有下,看王图还能折腾到哪里去。”
村长踌躇满志地回小王村去了。
可是结果村长的联名书根本没有用上,两天以后王大包就告诉我,等村长回到小王村,黄花菜都凉了,乡政府已经和开发商签订了正式的协议,小王村的土地已经正式被征用了。
一向以行动迅速而著称的村长,如今真是赶不上趟了,别说他还在谋略着企图阻挡流转,人家早已经等不及流来转去,装模作样,直接就拿地走人了。
人家可是比他快了几个来回。
不过我还有想不通的地方,我问王大包:“难道省长还搞不过乡长?”王大包笑而不语,我一看王大包的笑容,顿时惊醒过来:“难道他没有见到省长?”王大包说:“省长,省长一根毛他也见不着。”我倒替村长急了,说:“那你又找了个骗子接见他?”王大包说:“不是我要找骗子,他自己要见骗子,我怎么挡也挡不住。”我气愤道:“就像你骗我一样,你介绍来帮我找弟弟的几个人,到底有没有一个是真的?”王大包居然指天发誓说:“你和村长不一样,我对你和对别人是不一样,那些人,个个都是真的。”
我不想和他说话了。
你们不用担心我怎么才能再一次迈出寻找弟弟的脚步,因为王大包虽然可恶可恨,但是他用村长的钱替我做的广告,还是起作用了,起了很大的作用,短短两天时间,我已经收到了上百条信息,我正在一一分辨,我坚信我弟弟一定就在这些信息之中。
关于我弟弟的各种各样的千奇百怪的信息纷至沓来,甚至还有几张彩色的尸体照片发到我的手机上,让我备受惊吓,但是无论多么怪异的消息,都不如最后到达的消息让我难以接受。
最后的消息是从大哥那儿来的,大哥打电话给我,亲口告诉我,弟弟回家了。
我不相信,我决不相信,我怎么可能相信。
但这一次的消息不是任何别人告诉我的,也不是我爹告诉我的,那是我大哥!我这辈子,只有他这一个亲大哥。
弟弟真的回家了。
我实在不敢细想这一切的一切。
弟弟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难道他一直在暗中看着我,一直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他看到我实在山穷水尽了,就出来拯救我了。
其实弟弟,你如果有这样的好心,你还不如让我在江城找到你,那样是一举两得,既找到了你,又让我的辛苦没有白费。
现在弟弟回家了,我也很高兴,但弟弟毕竟是自己回家的,毕竟和我亲自找到弟弟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在寻找弟弟的艰难困苦中,我常常想象我终于找到弟弟时的激动情形,并每天以此想象来鼓励我自己。
现在不用想象了,弟弟已经回家了。
我也要告别江城了。
对于江城的感受,怎么说呢,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