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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王村. §五

我爹他们前脚走,我后脚就跟着开溜了,经过王图家时,我忽然兴起,多事了,想看看打败了村长的王图如今是个什么牛样。我在他家门口喊王图,喊了几声,有人开门出来了,可开门的既不是王图,也不是王图的老婆,而是一个第三者,一个我不认得的男人,他没把我放在眼里,说:“喊什么喊,不知道我们要午睡吗?”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乡下人还讲究午睡呢,我更没见过的是,这个男人竟然在王图的家里午睡,他会睡在谁的床上呢?

嘿嘿。

我下作地笑了笑,他瞧不上我,我还不鸟他呢。我打算转身走了,他却在背后招呼我说:“喂,你找王图,到水塔去找他吧,他现在在水塔上班呢。”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王图怎么会在水塔上班,那里可不是他的战场。曾经有一段时间,村长待见我,让我去管水塔,结果连我都嫌那个活难伺候,甩手不干了。

我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准备绕到水塔那儿去看看,我朝水塔的方向走了一段,天气有点热,口干,我绕到村里的小店去买瓶水喝,老王头没有听清我要买什么,问了一句:“你什么?”我说:“咦,你耳朵怎么了,我买矿泉水呀。”老王头说:“你还‘咦’我呢,我还没‘咦’你呢,你不知道没有水卖啦?”可我还是要“咦”呀,我说:“咦,这里是地球吗?”老王头瞪着我,大概以为我不是从江城回来,而是从外星球回来。我被他瞪得不耐烦,说,“咦,老王头,从前我从小到大,照顾过你多少生意,连赊的账都不赖你,你现在连水都不肯卖给我?”老王头说:“王全,你真不知事,村上断水了,从昨天起就断水了,我店里的矿泉水、饮料,甚至连酱油醋都被抢光了。”

我这才朝他店里看了看,果然原来货架上摆得满满的各种瓶子,一瓶也不见了,我奇道:“村上停水,我怎么不知道?”老王头说:“兴许你家里水缸大,有存水,你家没少了你喝的水,你就不知道吧。”我更奇道:“可是我家里人怎么也不告诉我呢?”老王头说:“告诉你顶卵用,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村里的事、家里的事?”他这话说得挺有道理,村上停了两天水,应该是闹开锅了,可我却一点也不知情,看起来我真是没把小王村当我的家乡,而小王村也没有把我当家乡人,两下抵消,互不相欠。不过我并不会为这事情感到难为情,我只关心我弟弟,这个你们早就知道。谁都知道。

我回想起我在水塔工作时的一些情形,猜测停水的原因,我说:“老王头,肯定是你们不交水费被掐掉了水管子吧?”老王头却说:“你知道个屁,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不是欠费的问题,也不是水管子的问题,是王图把水塔上了锁,钥匙揣在他身上,不给大家用水。”

我情不自禁地“啊哈”一笑,王图怎么也会使出这种下三烂的做法。王图一向是村上最懂法的,他不仅懂法律,还最喜欢给人讲法律,还善于利用法律,还善于钻法律的空子,基本上是个义务的普法工作者,现在怎么轮到他乱来了呢。

我好奇心一上来,就往前走,还真想去看看这个下三烂的王图,还是不是从前那个心气高傲的王图。

一路上我果然看到村民们提着桶的,端着盆的,都往村外去,另一路人是从外村回来了,那都是带着水的了,人人一副得胜归来满足的样子,兴高采烈的。我就想不通他们了,王图锁了水塔,让大家用水不方便,他们不去和王图斗争,反而想出各种办法自行解决饮水困难,这岂不是在助长王图的嚣张气焰,难道他们还打算永远被王图捏在手心里,想叫小王村干死就干死?王图现在还只是锁了水塔,万一他受到村民这种默认的鼓励,再去锁了电站,再去锁了学校,再去断了王村桥,再去折了老槐树,小王村岂不是一夜之间回到解放前了吗?

我觉得这样不行,我得提醒这些盲目糊涂的农民,我挡住他们说:“你们不能去外面打水,你们打了水,有水用了,王图就会一直锁着水塔,他会无法无天,他还会变本加厉的。”村民不爱理睬我,他们都反对我,批评我说:“王全你比从前都不如了,从前你还懂一点道理,现在你什么都不知道了,小王村没有人无法无天。”这话我不能承认的,我完全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思,我不再指望从他们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得到些有用的信息,我自己分析了一下,事情是明摆着的,王图锁水塔,肯定不是和全体村民作对,他是在和村长作对。但是现在的村长已经不是从前的村长,他已经没有什么资本可以用来和王图抗衡了。王图的仇也报了,气也该消了,怎么还不依不饶要把事情闹大呢?再说了,就算他存心要和村长过不去,也就算村长还在苟延残喘进行最后的斗争,王图又为什么要殃及无辜,祸害百姓呢?他这样做,已经不是在和村长一个人作对,等于是在和全村人作对,不知道王图有没有那么傻。

一想到精明强干的王图,现在可能变傻了,我就幸灾乐祸,乐不可支,我赶紧到水塔那去看看王图什么□样。王图果然守在水塔前,不让任何人靠近,我挖苦他说:“王图,钥匙都在你身上揣着,你还守在这里干什么,等兔子吗?”王图锁了水塔,气还没消,不理我。

我也想得通,一个干坏事的人,心里肯定是不会高兴的,他虽然锁了水塔,让全村人喝不上水,他有什么可开心的呢?他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使出这种行为,恐怕只能给他自己添堵。

我认为王图太愚蠢,王图怎么会做出这种事,王图可是个人物,聪明过人的人物,他现在这样做,有一点山穷水尽背水一战的意思,但毕竟太过分了,派出所应该来抓王图。即使派出所不抓,乡政府也应该来干涉,但是看起来,村里竟然没有人去报告政府。

不过我大可放宽了心,现在的政府可不是闭目塞听的政府,政府是消息灵通人士,王图锁了水塔,很快就惊动了政府。万一小王村和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因为没有水喝,集体上访,或者干脆越过乡政府,到了县里,到了市里,到了省里,甚至——那就糟糕了,糟糕透了,如果再有个别群众因为断水渴死了,那政府也就完蛋了。所以乡政府一听到小王村断水的消息立刻就赶来了。

我的消息大大地落后于形势,一直等到乡政府派人来了,我才知道王图为什么锁水塔,原来王图的意见是针对乡政府而不是针对现村长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和村长又滚到同一条壕沟里去了。

我上前一看,怎么来的又是那个王助理,我说:“你不应该是民政助理,你至少是个乡长助理。”他倒不在乎,说:“无所谓啦,什么助理也都是助理。”我说:“现在人家出了事情,都推到临时工身上,一家这么做,家家这么做,一点创新意识也没有,相比之下还是大王乡有创意,不用临时工,用助理,也算是新的一招。”又说,“你这助理看起来很吃香,很通用哦,乡上什么工作都让你助理。”那助理不稀罕跟我废话,我又没锁水塔,他理我干什么。他只找王图理论说:“征地的事情是乡政府决定的,又不是小王村的村民决定的,你有意见,对着政府来就是了,你要断水也应该去断乡政府的水,无论如何你不能不给村民喝水呀。”王图说:“先前我去乡政府多少趟,也没人理我,我一锁了水塔,你们就来了,我的办法还是对的。”那助理说:“那你先把水塔的锁打开,正常供水。”王图说:“助理,你说话没有用,喊书记来,我才说话,至少也得乡长来。”又说,“就算书记乡长来了,也得讲道理,我就想不通你们政府怎么会做这种事。”那助理说:“王图,搞开发的人明明是你带来的,是你让政府跟他们谈的,现在谈成了,上面也表扬了,大家也高了兴,你倒来为难我们,你安的什么心?”王图说:“本来那地是我承包的,被你们连了裆一起耍了我,那就算了,后来说是流转了种有机农产品,那也就算了,现在怎么一下子变成征地了?”那助理不解说:“这有什么区别吗?”王图说:“区别大了去了,流转了种有机农产品,那地就还是地,还是小王村的地,被征了去,也不知道开发了干什么,还有小王村什么事?”那助理说:“王图,你这是怎么想的,无论地征了去干什么,这地不还在你小王村的地上么?”王图说:“你要是在地上盖了房子,那就不叫地了,小王村也不叫村了,叫小王城了。”那助理一拍大腿说:“对呀,王图,现在都在搞城市化,小王村变成小王城,那是必须的,那就是大家所盼望的城市化呀。”王图说:“可小王城就不是小王村了,小王村就不存在了,就彻底毁了。”那助理不知道这有什么问题,说:“怎么会毁了呢,怎么是毁了呢?”王图顿足捶胸说:“就是我,小王村就是毁在我手里的。”那助理更奇了,上前去阻挡王图捶胸,说:“政府征地,跟你没关系的,你不要怪罪你自己。”王图道:“怎么不怪我自己,就怪我,是我引狼入室,是我卖了小王村,我是卖国贼。”我在一边听了,乐得插嘴说:“王图,你不是卖国贼,你没那么大,你充其量只够得上个卖村贼。”王图说:“卖村贼和卖国贼一个理,都是个卖。”我又调戏他说:“你卖了国又卖了村,你没卖身吧?”那助理批评我说:“王全,你不为村民喝水着急,你还说风凉话,你还挑拨离间,你真是无良无德毁三观。”

我调戏了王图,王图却没有恨我,因为他现在恨他自己还来不及,顾不上恨我,还帮我的腔说:“王助理你别和王全计较,他说得也没错,就是我卖的,我就是个卖货。”

话说了半天,又绕回来了,那助理见忙了半天,钥匙还在王图身上揣着,有点毛躁了,说:“王图,从前你一直是个讲道理的人,现在怎么不讲理了呢?”王图说:“我受冤枉了。”那助理说:“你受什么冤枉呢?”王图说:“我明明不想卖,可是被你们耍了,我成了卖货,我不冤枉吗?”那助理说:“就算受冤枉,也得讲理呀。”王图说:“有人吃了冤枉,无处申冤,还炸公交车呢,你跟他讲道理去。”那助理顿时警觉起来,说:“王图,你想制造极端事件吗?”王图嘴凶,说:“谁极端事件?就算我炸了你乡政府,也不及你们把小王村搞没了更极端。”那助理倒没怎么生气,脸上还微笑着,又鼓励王图说:“王图,你再说一遍,你真要炸乡政府?”王图不知轻重,回嘴说:“炸你又怎么样?”那助理拔腿就走,边走边打电话,估计是在向政府汇报什么。

我没什么好戏可看的了,赶紧往乡上去坐长途车,走了不多远,就看到有人奔跑,有人喊:“派出所来了,派出所来了,抓人了!”我又折回去一看,果然警车已经到了,开到王图面前,说:“王图,你要炸乡政府,那是犯罪,是重罪,跟我们走吧。”

原来是那助理报了案,他是个笑面虎,一边笑眯眯地稳住王图,一边已经报告上去了。这警察也够快的,因为是爆炸案,必定是大案要案,必定是说到就到的。

警察一到,群众都来围观,警察来得少,连开警车的只有三个,他们有些紧张,不知群众什么意思,居然问王图:“王图,他们要干什么,他们什么意思?”王图说:“看看热闹吧,能有什么意思。”

奇怪的是王图不仅不喊冤,还说:“带走好,带走好,你们不带我走,我也要去投案了。”警察以为他还有别的案子在身,立刻查问他:“你除了炸乡政府,其他还犯了什么?一并坦白。”王图说:“你们先抓我走,我再一一坦白。”

王图就这样被带到乡派出所拘留起来,出事的时候村长并不在场,也不知道他是故意不出面还是真的不在家,也有人说那个助理是他弄来的,甚至有人说警察也是村长弄来的,不过这一点我倒是可以证明,警察是那助理打电话叫来的。但是现在的小王村,人心都乱了,说什么的都有,谣言满天飞,不过我才不会去纠正他们的错误想法呢,我才不会为村长去辟谣呢,让群众误认为村长出卖了王图,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对我没有什么影响。

村长一直没露面,最后他出现在拘留所里,他去看了王图,据说他们在拘留所里和解了,现在他们一致对外,想和政府秋后算账,但是已经迟了,冬天已经来了。

我没有看见他们和解,我更不可能到拘留所去看王图,那种地方很晦气的,沾上晦气会害我找不着弟弟的。我呸。

所以村长和王图间的事情,只是“据说”,你们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

派出所拘留王图,也只是政府的一着棋,吓唬一下而已,谁让被一己私利蒙住了眼睛,看不清形势,这都什么朝代了,还惦记着从前的承包地呢。土地问题,这是大势所趋。乡政府和村长以及王图谈话时,说得很清楚,既然合同都签了,如果撕毁合同,开发商可以告政府,可以告到政府倾家荡产,难道你们希望大王乡彻底从地球上消失掉吗?

村长和王图的想法是一致,他们对乡政府说,我们才不管你大王乡消失不消失,我们只要小王村。

他们的思路和我有得一拼,就像我对小王村的事情一概不问,小王村消失不消失也与我无关,我只要找我弟弟回家。

政府到底是政府,那可是有相当智慧的政府,他们撇开顽固而愚蠢的村长和王图,直接到小王村让征地的政策和群众见面,受到群众格外的欢迎。他们觉得很划算,因为他们早就把一家子变成了几家子,他们每一家手里早已经拿着好几个本本了,他们可以以一家之本,换取政府给予的几家之利,怎么不划算,千载难逢的大便宜让他们给占着了,喜得我爹替人家唱丧都打九折。

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我爹带着唱丧队出发了,我问我爹是上哪儿唱丧,我爹说:“怎么,你也想参加唱丧队?”我呸,穷死我我也不会做个唱丧的,我说:“爹,我家有你一个唱丧的就已经够丧的了,不能再有第二个了。”我拔腿就走,没想到我爹的队伍就在我前边停下了,原来就是小王村上的一户人家,死去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难怪也没见他们怎么悲伤,按小王村的习惯,这算是喜了,至少也是个喜丧。

我跟着他们停了下来,我对唱丧并不好奇,从小我就知道我爹唱丧是怎么回事,我只想看看我爹复出以后和从前有没有什么变化,他骗人钱财的手段有没有与时俱进。

我跟到那户人家,那个死尸躺在门板上,门板搁在堂屋的正中央,也不用块白布遮盖一下。我本不想看死人的脸,可我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进去第一眼就瞄到那张死去的脸,很出乎我意料,那张脸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脸上似乎还有点血色,面色平和,好像很坦然很自在地活着呢。

看过死人,我才注意到满屋子的活人,这才把我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个死者有这么多的亲属,个个身裹白布,头扎白条,只露出两个黑眼乌珠,比死人可怕多了。

我爹的唱丧班一到,班上所有的人,立刻被死者的家属七手八脚地穿戴上白衣白帽,我爹和死者的主要亲属到一边商议了一下,谈妥了价钱,唱丧就开始了,先是乐器起音,我一听差一点笑起来,竟是一段流行歌曲《我想你想你好想你》。

我爹很与时俱进哦。

不过后来再细一想,也就想通了,既然人家家属都没有悲伤哭嚎,唱丧班当然应该看着丧家的脸色行事,这种安排对唱丧班是小菜一碟,要什么有什么,你悲的,我就给你来悲的,你不太悲的,我也有不太悲的,像这种高龄老人去世,你甚至有点喜了,也可以给你来个悲中有喜的。

说到底,什么唱丧,也只是一种做给活人看的仪式而已。我注意到我爹的唱丧班,有一个自发电的扩音机,上面连带着话筒,这是我爹的新式武器装备,从前没有的,从前我爹唱丧,只有一条嗓子拼命扯着,又哭又喊又唱,所以我爹的嗓音练到比现在的超女超男快女快男梦男梦女都厉害。每每骂起我来,十里地以远都能听见。

现在有了扩音设备,我爹的大嗓门如果再通过扩音机扩出来,那岂不是要震聋人耳了。我事先做了准备,往后退了一下,离那东西远一点。

可结果才发现,我对我爹的判断错了,我爹现在是班长了,不用他亲自上阵唱丧,他只做指挥官就行,唱丧的是一个年轻人,握着话筒走到屋中央,我仔细一看,竟是我的一个发小。

没等我来得及上前认亲,我发小就开唱了,他唱的是:

你走了让我怎么过

你走了让我怎么活

许多的话还没有说

就这样你走了

你说你永远爱我

你说你会让我快乐

这一切都成梦了

我们的爱谁来负责

这本是一首关于爱情的流行歌曲,用来唱丧,本是不合适的,我没想到我发小能将它唱得这么动人,本来只有爱的离别,现在被他唱出了生离死别。我发小唱得太投入,把大家内心的悲伤引出来了,甚至几个妇女跟着我发小一起唱了起来。

等我发小唱完一曲,正准备第二曲,死者的大儿子站了起来,说:“第二曲我来。”见我爹和我发小发愣,他赶紧又说,“算是你们唱的,钱不扣的。”大家才放了心,那儿子和乐队商议几句,换了一首曲子。

唱道:

你走得太早太不负责任

还没看到孩儿在尘世的打拼

那条路真的很残忍

无声无息夺走了我的最爱

……

你走得太早太不负责任!

这下把我听得更有想法了,他这歌词唱的是什么意思呢,他是想通过唱丧暗示给活人什么,还是想告诉死去的老爹什么呢?真是费尽心机,令人难解。

还好,唱歌只是他的一个序幕,接下来他说话了,他说话的方向并不对着门板上的死人,而是仰起脸,朝向上方,我想他一定认为他老爹已经上了天。

他说道:“老爹啊老爹,唱我是给你唱过了,还是我亲自唱的。但唱过了我还是要怪你几句,你走的太不是时候,你真不肯体谅小辈,你要是体谅小辈,你就不会这么早走,至少再挨几天。”

其他亲属也跟着他重复说:“你至少再挨几天。”

那儿子继续说:“老爹啊老爹,你枉费了我们一番心意,给你这把年纪说一门媳妇,可不容易啊,我们可是费了心机,还花了钱的,总算帮你说成了村上的王寡妇,你倒好,证还没领,你倒抢先走了,你这不是存心跟我们过不去吗?”

大家又跟着说:“你是存心和我们过不去呀。”

这哪是唱丧寄托哀思,这变成批判会了,我想我爹是否会出来提醒他们,可我爹才没有那样的境界,只要不克扣他的唱丧费,他们把唱丧变成婚礼我爹也无所谓的。

我一边对我爹感到不满,一边对死者亲属的态度大觉奇怪,我插嘴说:“你想给你老爹配婚,没来得及,那也不怕,还可以配阴婚嘛,那阴婚比阳婚更活泼,你给你老爹配个什么都行,别说某寡妇,就算女明星,也不是不可以。”

我爹把我扒拉开去,训我说:“你走开,你懂个屁,阴婚不算的。”

我爹一训我,我算是开窍了,我一开窍,就倍觉我的家乡小王村可悲可叹,为了那一亩三分地,连个死人都受牵连,那老爹死了还被儿孙如此责怪,死也不得安生。

如果他没死,他就要和某寡妇成婚,也不知道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如果他愿意,那倒也好说,如果他是不愿意的,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唱丧结束后,家属中的一个代表性人物,往唱丧班每个人手里塞了个红包。大家捏在手里,脸上喜喜的,我爹更是脸面光彩,他的唱丧班受到尊重和待见,怎能不喜。

不等走出人家的院子,唱丧班急不可耐地拆开红包一看,顿时泄了气,有人气道:“狗日的,只给五块钱。”那家属听到了,赶紧说:“大红包已经给了你们老板,这小包是小费。”唱丧人说:“小费也不能给这么小啊。”那家属说:“小费是可给可不给的,哪有计较小费多少的。”唱丧人仍来气,说:“你拿五块钱打发叫花子,叫花子也生气,还不如不给呢!”

听他们七嘴八舌,我心想,难道你们和叫花子有多少差别吗?只因是我爹打的头,我也不便说出来讨骂,只将它化成一丝嘲笑露在脸上而已。

我爹的唱丧队,拿了这么小的小红包,虽然气势上受到一些挫折,但他们还是重整旗鼓,吹吹打打又出发了。

我爹对路边看看热闹的群众说:“隔壁村上还有一户要去。”大家羡慕说:“王班长,生意很兴旺啊,你一恢复了唱丧,死人也多起来了。”我爹不言语,但是脸呈骄傲之色。

我随他们的队伍一起走了一段,我可不是捧我爹的场,我还没和我发小说上话呢,这会儿我们才有机会并排走着,我本来该嘲笑他年纪轻轻竟然跟着我爹那样的人唱丧,真晦气,但因为我知道他家庭的境况,没有张得开嘲笑的臭嘴。

我发小看见我,本来有点难为情,生怕我挖苦他,却见我并没有瞧不起他,一感动了,就跟我道实话说:“王全,你别以为啊,没有这么多死人的,有那么多死人倒好了,我们也不愁吃不愁穿了。”我说:“啊?没有死人哪,那你们去隔壁村唱什么丧?”我发小说:“我们不是去唱丧,我们是假装的,只是到外村绕一圈再回来,显得我们生意很好罢了。”

我爹啊我爹,真有你的,你唱个丧也得玩转心思啊。

我不会再跟着他们去空空荡荡地转圈子,我已经完成了我第二次回家乡的所有任务,甚至都做了不该我做的事,了解了不该我了解的情况,我脑子里已经够满的了,满得都快要把我弟弟挤走了,所以我不能再在家乡待下去了,我得走了,赶紧地走。

我才走了几步,我爹却从后面追上来揪住了我,急切地说:“不对呀,不对呀,他那老爹都八十九了,怎么还要介绍寡妇和他结婚,难道政策又变化了吗?”我随口调侃我爹说:“爹,你什么脑子,你以为一离婚,一家子就变成了几家子,政府就信了你?政府有那么好糊弄吗?”我爹一改往日瞧不上我的习惯,立刻低调地请教我说:“那政府要怎么样才承认是一家子呢?”我说:“用猪脑子想想也能想明白,既然是一家子,至少得是两口子吧?”我爹急得跺脚捶胸说:“狗日的,狗日的,政策又变了?”我调笑我爹说:“不是政策又变了,是你们把政府想得太傻太天真了。”

我爹唱丧班的几个人追过来问我爹还去不去绕圈子了,我爹骂道:“绕什么狗屁圈子,把自己都绕进去了。”扔下大伙,一个人急匆匆地走了。

我猜想我爹又去找我娘我大哥大嫂商量怎么再婚的事情了。

他们累不累啊?

我才不管他们累不累,我得走了。

我感觉你们已经猜到了什么,是的,我又没走得了。

我家出事了。

小王村有个老光棍,向来和我爹不和,见我爹和我娘离了,老是来骚扰我娘,对我娘表示好感,要和我娘结婚,在小王村这是公开的秘密。我还调笑我娘说:“好啊,这么老了还有人追求,娘你很潮呀,以前你和我爹做夫妻,他老是欺负你,现在你和那老光棍好,也算出一口恶气哈。”话说出口后,我也知道我有点过分了,不过可别以为我会心软,更别以为我娘就是受害者,她伙同我爹我大哥大嫂害我的时候,她可一点也不心软,她就是刽子手的帮凶。

其实还是我心太软,思想境界太低,而且因为我自己思想境界低,连带着把我娘也评估得低了。那时候我娘听了我这番话,先是两眼直愣愣地瞪着我,接着,那两眼珠子又活了起来,又转又翻,眼皮子又眨又跳,活像在台上唱戏显摆功夫的演员。看着我娘滴溜乱转的眼珠子,我有些害怕了,我娘受了我的刺激,不会出什么事吧?

结果才奇怪,不是我娘出事,是我爹出事了。

我爹出事那会儿,我已经到了大王乡长途汽车站,正在等待出发,一番辗转后我将再次去到江城。

我看到一群人慌慌张张地抬着一副担架奔向乡卫生院,远远的我也没看清抬担架的是什么人,更不可能看到担架上躺的是谁。车已经来了,我要上车了,一只脚刚踏上去,却被人从背后拉了下来,我回头一看,是我大哥,我大哥说:“爹都上吊了,你还走?”

真是晴天一个惊雷,雷到我了,明明应该是我娘上吊,怎么会是我爹上吊?我追着我大哥问:“大哥,大哥,你急昏头了吧,是我娘吧?”我大哥“呸”我说:“你还指望爹和娘都上吊啊?”我爹一上吊,我大哥的口气就和我爹一样了,真是后继有人啊。

我跟着大哥来到乡卫生院,我爹已经醒转来了,只是闭着眼睛不看任何人,病房里里外外围着不少人看热闹,都已经听说了我爹的事情,议论纷纷,一个说:“万幸万幸,救过来了,下王村有个王老太,和老头离了,又要她和一个大学生结,老太喝了药,没救过来。”

又说:“王长贵什么人物,寻个死也有讲究,同样的死,要是喝药,救过来的可能性不大,上吊的人,只要发现得早,一口气透出来,就活了。”

另一个又说:“投河也好的,投河容易被人发现。”

又一个更细致说:“那得在白天投,晚上没人看见,就死定了。”

听这意思,好像我爹是装的,是假自杀。

本来碰到有人喷这类大粪,我爹早已经跳起来了,可是现在他一动不动,他跳不动,我大哥也不动,我大嫂也不动,不是他们变文明了,不是他们不想较劲,他们实在没那个脸。

那天我爹撇下我,撇下唱丧班的人,奔回家,要和我娘复婚了,我娘拍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跟我爹说:“你是想我死吧?”我爹才不吃她那一套,说:“你死一个给我瞧瞧,几十年你都死了多少回了,你来个真的我瞧瞧,你死了我给你唱丧。”

我爹太自以为是了,他见我娘不肯复婚,还以为我娘脸皮薄,说:“你还不好意思,你是大姑娘头回上花轿啊,要不要我再求个媒人来啊?”他还无耻地笑说,“嘿嘿,自己给自己老婆找媒,开天辟地头一回啊。”我娘平平静静地告诉我爹,她不打算和我爹复婚,不是因为难为情,是因为她打算嫁给那个骚扰她的老光棍。

说了这句话,我娘拔腿就往老光棍家跑,才跑了一段路,就有人追上来告诉她,我爹上吊了。

我爹居然会上吊,我家真的出奇了,小王村真的出奇了,出大奇了。现在我爹被救过来了,但他什么话也不说,他等着我娘去跟他复婚呢。

我娘会跟我爹复婚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回家没见着我娘,我估计我娘大概走了,但我不知道她会到哪里去,她会回娘家吗?可她这么老了娘家还会有谁呢?

这也不关我事,我早就说过,我只管我弟弟,我在家乡小王村待得够长了,一拖再拖,真是很拖泥带水。

我得走了,我得去找我弟弟,你们知道的,我弟弟是个病人,我看见过精神病人独自在外受人欺负的情形,想起来心里就很痛。

但我再一次被拖住了腿脚,没走成。

这一次拖住我的,是钱。

不是因为没钱,是因为有钱。

几经折腾以后,征地款终于下来了。那天一早,乡上的通知来了,每户派一人去领钱,我大嫂恰好这天回娘家去了,听我大哥说,她是回去商量拿到征地款后怎么办的,我奇怪说:“大哥,征地款是你和大嫂的,关她娘家人什么事。”我大哥那□货,冲我苦笑笑。

钱不等人,等不及大嫂从娘家赶回来,我大哥去领了款。

我?我当然没有领到钱,我和赖月的假证被查出来了,我爹也只领到一份,如果我娘哪一天回来了,我爹就得给她一半。

我早就跟我爹说过,他们把政府想得太傻太天真,到头来才发现政府一点也不傻不天真。

我不像我爹,把钱看得那么重,何况我早就料到政府会对付他们的,下有对策,上有政策,下再对策,上再政策,政策永远比对策多。所以我一点也没有失落感,我甚至庆幸,我们还都是一家人,否则,等我把弟弟找回来,他算是谁家的人呢?他又不可能有老婆,他就没有家了。

我爹的变化也不算大,他只是骂骂咧咧地宣泄了一阵,也就继续过日子了,唱丧,唯一不同的是,他得自己做饭给自己吃,当然,我只要一天不走,他也还得做给我吃。

唯一变化大的是我大哥,自从我大哥从乡里领回那一大笔钱,我大哥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不能完全怪我大哥,可怜我大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他扛不住了。

那时候他从乡政府出来,怀揣着钱,就像怀揣着一包随时要爆炸的炸药,他胆战心惊地嘀咕说:“老天不开眼,怎么早不回娘家,晚不回娘家,偏偏今天领钱的日子回娘家?”我简直想不通我大哥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会长得这么歪,我纠正他说:“大哥,这才叫老天开眼呢,平日里大嫂把钱全部抠在她手里,一个子儿的使用权你都没有,你活着都不像个男人,今天你总算做回个男人了。”我大哥听了我的话,似乎愣了一愣,随后盯着我看了又看,说:“你是说我?我像个男人?”我继续煽风点火说:“那是,钱在你手里,你就是大爷,你就是大牌你就是大腕,你就是大什么什么。”说过觉得还不够,怕大哥听不懂,所以又赶紧补充道,“大哥,有这么多钱,你想干什么就什么,大哥,你记住了,这钱是你的,你牛啊!”

我大哥又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紧紧搂着那包钱,连个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跑走了。我之所以如此这么地鼓励他,我也有我的目的,我是想让他确信这钱就是他的,他可以做主,他可以任意支配,然后下一步,我再——嘿嘿,你们知道的。

不料他跑得比我还快。

我白给他出主意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给我大哥出的主意是怎么样改变了他的人生的。

罪过啊。

那一天我大哥竟然没有回家,一直到我大嫂得到了领钱的消息,从娘家赶回来,看到村里去领钱的人都回来了,唯独不见我大哥,立刻跑来我家兴师问罪。我一看她那样子,就不爱理她,别说我不知道我大哥到哪里去了,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她,我得给她点苦头吃,我说:“你不用找了,我大哥不会回来了,他带着那些钱,重新找个女人,够他过下半辈子。”我大嫂竟然不以为然到冷笑起来,很瞧不起地说:“他敢,借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我就换个说法:“也许吧,他不会重新找女人结婚了,太麻烦,何况有大嫂你这样的女人为榜样,他已经受够了,可能确实不会再找了,那他会怎么样呢?不结婚照样玩女人吧?”我是暗示我大哥会去找婊子,我大嫂一下子听懂了,顿时收起了嘲笑,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他连婊子的毛都没见过到,他能到哪里去找婊子?”我嬉皮笑脸说:“太好找啦,出了乡政府,不远的街上,那一排一排的发廊里,穿黑衣短裙的,哪个不是?”我大嫂被我说怕起来,脸色也有点变了,但还硬撑着说:“我谅他没这个狗胆。”我对付她说:“大嫂,你这话我不爱听,从前我大哥是没有狗胆,那是因为他没有实力,实力都被大嫂你控制了,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大大的实力都在我大哥那儿,你知道那实力有多大吗?他长出狗胆来,那可是分分钟的事情。”

我大嫂愣了几秒钟,拔腿就跑,我还在背后幸灾乐祸说:“噢,对了,还有个地方我大哥喜欢去的,王中王的赌场。”

我真是一张臭嘴,一张极品乌鸦嘴,我在这里胡说八道,天地良心我可不是咒我大哥会变成这样,只是为了气气我大嫂,杀杀她平时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歪风邪气而已,我没那么歹毒。可我哪里知道,我像一条眼镜蛇,牙齿缝里真的有毒,我说的那些话,最后竟然一一灵验,全部成为事实。

我大嫂就是在镇上的王中王赌场找到我大哥的,我大哥两眼通红,像一头疯牛,那时候我大嫂还不知道我大哥已经不是我大哥了,所以她毫不犹豫冲上去就去拉扯我大哥,一边骂道:“你个王八蛋,你把钱交出来!”

已经不是我大哥的我大哥,回头看了我大嫂一眼,冷冷地说:“你是谁?别碰我,一身的晦气,走开!”旁边的哄堂大笑,说:“赌急了,赌急了,连老婆都押上吧。”我大哥根本没有赌急,从容不迫地说:“你们错了,我没有老婆,她根本不是我老婆。”我的如此聪明的大嫂竟然没有听懂,还反问说:“你眼睛戳瞎了,我怎么不是你老婆?”我大哥早有准备,坦然说:“我们已经离婚了。”拍了拍口袋又说,“在这儿揣着呢,虽然发征地款没用上,但过日子用上了嗨。”短短时间,他居然学会用“嗨”了,真是应了那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大哥虽然不是鬼,但在以往的日子里,他过得跟鬼也差不多少。

我大嫂向来反应飞快,但有生以来初次面对如此的情形,她反应不过来了,她想了好一会儿,想出词来了,嚷道:“假的,假的,离婚是假的!我们说好了假离婚的!”我大哥冷笑道:“我可没说是假离婚,即使我说了,那证也是真的,是真的离婚证,现在大家只认证,不认人,只要证是真的,就有政府撑腰。”我大嫂又愣了半天,才结巴说:“我,我,我到,到政府告你去。”我大哥和我大嫂正相反,他的反应越来越快,哈哈大笑说:“你去告呀,你去告呀,你告的是你自己,当初我不想离的,是你硬要离的,说明你和我已经没有感情了吧!”

我真没想到我大哥竟然如此伶牙俐齿,是不是因为被埋没的时间长了,现在爆发出来,真是变本加厉地厉害,令我刮目相看。

我大嫂呆了一会儿,指着我大哥说:“你敢,你真敢,你要是真敢,我,我就,跟你离,跟你真离!”这回我大哥索性朝天大笑说:“还真离?早就真离了,我早就想跟你真离了,真是老天有眼,如了我愿嗨。”

到这时候我大嫂应该已经看出我大哥变了,可她实在心不甘呀,我大哥的一切,我大哥变还是不变,都得由她说了算的,所以她硬是让自己有眼无珠,继续纠缠我大哥,我大哥可不耐烦,抬手就赏了我大嫂几个巴掌。

我的一向呼风唤雨的大嫂,哪里会想到她的人生里还会有被大哥打耳光的这一出,她毫无思想准备,她毫无接受能力,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地皮哭喊起来。她以为我大哥会去拉扯她,边哭边说:“你不要来拉我,拉我我也不会起来的。”可她又错了,我大哥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一步又踏进赌场去了。

我大嫂爬起来,说:“我回娘家去——”可走了几步又停下了,她知道回娘家没有用。

我大嫂站在街上茫然四顾,后来有看见她那模样的人告诉我说,你大嫂的样子,特别是她的眼神,跟你弟弟一模一样。

有些内容,我没有亲眼看见,是听别人传说的,我隐隐感觉到戏有点过了,我不想相信这是事实,我特意到我大哥家去了一趟,果然大门紧闭,关在院子里的鸡饿得跳到晾衣绳上,成了名副其实的“飞鸡”。

从我大哥家回来的路上,终于看见了久没露面的村长。我满以为村长一定灰头土脸,完败而归。可村长到底是村长,虽然脸色有点憔悴,但精神却一点不差,大步流星,若不是我在旁边喊住他,他仍然目中无人。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怀疑村长的能力和政策水平,搞大蒜精就是一个很好的反面教材,人家拿了地可以做大事,他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时村长还说,这有什么难的,我看看他们的方案就可以,我就照着他做,大头就归我了。村长真是个自以为是的人物,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地也不是他的了,话也不由他说了算,他还有什么可牛逼的呢?

可村长仍然是牛逼的,他扬着手中一张纸对我说:“叫他们怎么进来的,就怎么滚出去。”这回他很到位,不只是扬一扬那张纸,而是把纸递到我手里说,“你看看,你仔细看看。”

我本不想看,但算是给他一点面子,我看了一下,是一份省环保厅和农业厅监测站共同出具的正式报告,说小王村的土地重金属超标。那可是红头文件,两个大红公章。

他还特意吩咐我看仔细了,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他在告诉我,这不是假的。

我才不会相信他,必定又是王大包从哪里骗来的假报告。小王村重金属,哄鬼呢,我又不是没有知识的人,我知道重金属超标是怎么回事,小王村和周围地区根本就没有重金属污染源。我立刻戳穿他说:“你说重金属污染,还不如说农药残留呢,那更能吓唬人哦。”村长说:“小王村是著名的大蒜村,种大蒜不用农药化肥,更是小王村独一无二的特色,说小王村农药残留,人家会怀疑。”我嘲笑说:“说重金属超标人家就相信啦?”村长说胸有成竹地说:“信不信,就看他们对自己的命看不看重啦。”

我还是觉得村长不靠谱,我提醒他说:“人家把地拿去,又不是种粮食蔬菜,重金属有什么不了起?”村长说:“你知识分子的知识也不够用了吧?重金属超标的土地,一旦建成了住宅,污染的土壤对人的伤害比吃超标的粮食、蔬菜厉害多了。”

我完全不赞同这种哄吓诈骗的手段,可惜的是,我虽有头脑,不会被唬住,可别人没有我这样的水平,更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就不会有我这样清醒的认识了。村长如此拙劣的手段,居然唬住了他们,如此不堪一击的伎俩,居然没有人来反击他,戳穿他,难道他们费尽心机征了去的小王村的土地,又回到小王村吗?

这只是村长的黄粱一梦而已。

这只是村长白费心机而已。

这真的不关我事,我要离开小王村了,弟弟还在江城等我呢。

我再一次离开了小王村。

我走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的外墙上,已经写满了大大的红红的“拆”字,我还听到了锣鼓和鞭炮声,路上有个村民告诉我,领导来剪彩了,小王村现在不是小王村了,它是大王乡的工业园了。

我没兴趣,但我出村时要路过那个彩旗飘扬锣鼓喧天的地方,就勉强自己过去看一眼。

这一看竟看出奇怪来了,那敲锣打鼓的,竟然是我爹的唱丧班,想必是临时找不到喜庆的队伍,就使用唱丧班来顶替一下了。

我没想到我爹也有这样的才能,除了唱丧,还能唱喜,只不过他那班子里的人,常年唱丧,和死人打交道,身上都没了阳气,一个个阴阳怪气,歪瓜裂枣,尤以我爹为甚,瞧我爹那模样,我简直不忍心再去埋汰他了。

其实我也没有时间去关注我爹了,另一个人物的出现,吸引了在场所有的人,他成了这场剪彩仪式的真正的主角。

他是王图。

他又不是王图。

或者再换一个更准确的说法,他是一个疯了的王图。

王图随着唱丧班喜庆的队伍,跳跳唱唱。起先大家还以为他来凑热闹,给现场增添一点喜感呢,后来才发现,他的动作太单调,永远只是重复同一个动作,双臂交叉,抱在自己胸前,嘴中喃喃:“抱抱,抱抱——”哪像是在跳舞唱喜,倒像是个欠揍的孩子在发嗲呢。

一位参加剪彩的领导怀疑他说:“这位老乡,你是唱丧班的吗?”王图说:“是,是——”一边说一边上前紧紧搂抱住领导说:“抱抱,抱抱——”领导赶紧推开他,他又到另一个人跟前去“抱抱,抱抱——”无论是来剪彩的领导,还是我爹唱丧班的人员,还是看热闹的群众,一一都被他“抱抱”,大家倒也不抵抗,只是冲着他笑,那领导后来又批评他说:“你的动作不行,跟大家的不配合,你得跟上唱丧班,动作要整齐划一,才有气势。”王图道:“是,是——”重新又恢复自己抱自己的动作。

在大家的哄然大笑中,王图彻底疯了。

有人说王图是被他老婆气疯的,他老婆公开在家里养汉子,让他的脸没地方放,干脆疯了也就不要脸,不知道脸了。

也有人比较高看王图,认为这种说法没见识,没高度,说王图是被老婆戴了绿帽子才疯的,那真是小瞧了王图。

疯了的王图,只说两个字:“抱抱。”所以认为他是花痴也不算冤枉他。但我这个人,向来善于用心想事,所以会对许多事情产生怀疑,现在我更是变得对一切心存怀疑。我对大家分析的各种原因都觉得可疑。当初我带弟弟看病的时候,就看到他在精神病院,就被他“抱抱”,他说自己是假装的,但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不是装的,他本来就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