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我的名字叫王村. §一

在我没有设计好完整的合理的路线图之前,我不能再冒昧地闯进救助站,我已经去过两次,结果不仅没有找到我弟弟,还让他们把我当成了我弟弟。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问题并不出在救助站,而是出在我身上,或者出在我弟弟身上,我们两个人怎么能够共用一个名字?

王全明明是我的名字,但我弟弟又不认其他名字,只认王全,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能打他,说服他也是不可能的,就算有一丝一毫的可能,现在也不行,现在我都找不到他,怎么和他去讲道理呢?

我只是知道,我不能再用王全的名字出现在救助站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否则他们还是分不清我和我弟弟,还是有可能把我当成我弟弟。

唯一的办法就是我认输,我退出,我改名,但不改姓。

我又去了趟先前去过的办证处,所谓的“处”只是在一条隐秘的小巷里的一个小门面,小到如果两个人同时过门,其中一个必须侧着身子,不过这也不影响他们能够给许许多多没有证件又急需证件的人提供方便。

我在那里又办了一张假身份证。

他们先问了我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我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只有一条,姓王就行。

他们真是经验丰富,思路畅通,立刻替我想了个假名:王王。

一听王王这个名字,我脑子里顿时灵光一闪,感觉天意来了,我本来叫个王全,把人丢了,又没找到,王全就成了王王。

现在我不是王全,我是王王了。

但我仍然是王全。我是一个健康正常的年轻男子,我将要在江城待下去,直到找到我弟弟为止。

好在我是个善于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的人,针对上一回的江城的不成功之行,我重新调整战略战术,我得先让自己生存下来,有地方住,有东西吃,我不可能不劳而获,我得劳动,挣钱,然后再想办法找弟弟。

王大包仍然失踪。我想得通,我并不懊恼。因为即使他没有失踪,即使他又出现了,他也成不了我的靠山。

我只有靠自己。我先在当地的报纸上,看招聘启事,倒是不少,但没有一条适合我的,我的高中学历限制了我的发展,想想也是,能上报纸登启事招人的,多半是有点实力的单位,要想找高中生初中生,满大街拉来就是,还出什么钱,登什么广告啥。

我停止了错误的思路,降回自己的身份,不看报纸了,我上大街去,沿街的店面和一些住宅区的门口,张贴招聘广告的也不少,虽然比不得报纸上的正规,有些甚至都不是打印出来而是手写的,字体歪歪扭扭,丑死了,甚至语句都不太通顺,可并不影响我注意它们的内容。我留心了一下,知道有几种工作需求较多,一是饭店服务员,端盘子洗碗,这活我不能干,好歹五尺一男儿,不能像个妇女似的围个围裙上灶台呀;还有是保安,这个我喜欢的,穿上制服很英俊威武,神气活现,但又多少有点担心,保安工作对人的身份要求应该是比较高的,我现在持的却是一张假身份证,别说身份证是假的,连名字、家乡都是假的,万一查了出来,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所以我还是忍痛割去了想做保安的念头;还有一种工作是干运送,送水的,送货的,这也急需要人,现在城里人都懒,待在家里不出门,什么东西都给送上门去,可惜这活我更不能干,我不是江城人,来到江城,人生地不熟,几乎就是个睁眼瞎子,我去干运送,到时候真不知道是我送货还是货送我呢。

我在江城街上转悠了大半天,也没有发现有合适我的工作可干,天黑下来,我在路边摊上吃些东西,吃着吃着,就发现这一带渐渐热闹起来了,我坐下来的时候,只有这一个卖面点的摊子,等我吃了一碗面,周围已经摆满了各种地摊,卖什么的都有。

我一个摊一个摊挨着看过去,可是卖东西的人对我没兴趣,见我站到他摊前,也不声张,也不招呼,有的还朝我翻他白眼,有一个更甚的,说:“你不买东西不要挡在这里。”我就很奇怪,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买东西?”他说:“看你就不是个买东西的人。”

我忽然就想起我头一次来江城,下火车出站的时候,那些抢生意的人,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通过衣着、面相、行李等几个方面准确判断出他们的身份和来此地的目的以及他们需不需要有人介绍住宿吃饭。

这才叫城市。

只有你做不到的,没有他们想不到的。

我有些尴尬地在地摊边站了一会儿,一时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看着那些摊主神采飞扬、大声吆喝,我觉得他们虽然地位不高,但活得也算比较精彩,我羡慕地说:“到底还是比乡下有活路啊!”

有个卖碟的人似乎心眼好一些,主动跟我聊天说:“你老是盯住我的碟片看,你又不买,你是不是也想干这个?”我其实没想干这个,但他的话却启发了我,我干脆顺着竿子爬上去再说,我承认说:“是呀,只是我刚从乡下出来,不知道应该怎么搞。”他很得意,因为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意图,他又热情地指点我,该怎么怎么,再怎么怎么,地摊就摆出来了。

我觉得这些怎么怎么并不复杂,我有些疑惑,就想起了村长的大蒜厂,最后没拿到批文,所有的都白干了。我忍不住问:“摆地摊不用找人办证,不用批准吗?”那人见我如此认真对待,笑了起来,说:“你想办证,你想找人批,也可以呀,但你得有耐心等。”我说:“要等多少时间?”他说:“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半年,也许永远。”我立刻说:“那可不行,我不能等那么长时间。”别说一年半年,即使一个月、半个月,我如果挣不到钱,我就无法在江城待下去了。

我才不固执,而且从善如流,既然他们都不办证,都不经过审批手续,我也向他们学习,因此很快我就摆出地摊来了,我本来想依靠着那个指点我的人,就摆在他旁边,他说:“你不能靠我太近,否则会抢生意的,会打起来的,你离我远一点。”我很感激他,如果抢生意,我肯定抢不过他,如果打架,那我更不是他的对手,我一知识分子,怎么能和摊贩对峙?

但我也不能离他太远,我得学习和模仿他做生意,太远了我看不见,我动了一下脑筋,立刻有主意了,就在他的对面,摆下了我的岗位,与他隔着一条路,不能算近,但对于他的一举一动,又可以观察得清清楚楚。

天渐渐地黑了,人渐渐地多起来,熙熙攘攘,现在我可以学着他开始卖货了,十块钱三片,就这么五个字,就这么简单,一张口就出来了,可是,我没想到,我万万没想到,我居然怎么也喊不出口,我运足了勇气,可是声音刚到嗓子眼,又咽了下去。幸好对面的那个人,不停地喊,“十块钱三片,十块钱三片”。他声音很大,路这边也听得清清楚楚,我赶紧顺着他喊声说:“我也是,我也是。”

有几个经过的人,本来往前走得好好的,听到我说“我也是”,听不明白了,停下来朝我看,也看不明白,有一个忍不住问:“你说什么,你也是,你也是什么?”另一个说:“毛病。”

后来赶上来看热闹的人不知道前面发生过什么事,相互打听,前面看到的人就指着我向他们解释说:“这个卖碟的人说,‘我也是’,‘我也是’,不知他到底是什么。”

对面那个帮助过我的摊主笑道:“我喊十块钱三片,他就说‘我也是’。”大家一阵哄笑,后见我也不是个有趣的人,都无趣地散了,对面那个人说:“你脸皮这么薄,是大学生吧,弄不好是研究生?”我说:“没有没有,我高中生。”那人说:“高中生搞得像个博士似的,你算了吧,你也不是这块料,走吧走吧,别跟我抢生意了。”我也已经知道我做不了这事情,可是我太没有经验了,进了不少碟片怎么办呢,难道把这些碟片带回出租屋自己看?也不行啊,我连电视机都没有,更没有dvd。

还是对面那个人替我解了围,说:“算了算了,你把进的片子给我,我反正要卖的。”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这样的背时货,还能遇到他这样的福星,我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可以呢,你卖碟也不容易的。”他说:“那你便宜点给我算了,我也不多打压你,打个七折吧。”

我觉得可以接受,就把买进的碟片都归了他,还好,他心不算太黑,斩了我一小刀。

等我卷起地上的破布从地摊市场撤退出去,另有一个人跟了上来,说:“你上当了,他就是专门做这事情的。”原来是他设的套让我钻了一下,等我从套里出来,一进一出,白白损失了百分之三十的钱。我先是一惊,后又觉得这也应该是意料之中的,我有气无处发泄,反问这个揭发他的人:“你既然早就知道,怎么不早告诉我呢?”他说:“我就是专门撬边的,告诉了你,我吃什么?”

我自认倒霉。在江城这样的地方,我不倒霉谁倒霉?他们不吃我又去吃谁呢。我站在灯火通明的街头,眼前却是一片灰暗,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本来我已打算好了,如果今天生意顺利,我收摊以后,就打算去租房住了,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我把一切都想得太顺利太简单了。

不过我不会气馁的,还有重大的任务等着我呢,我要找弟弟,任何遭遇任何不测都不能阻挡我走向弟弟的脚步。

我退到街角上,躲避到灯红酒绿背后,冷静下来,细细地回想一下,我第二次来江城,哪里做得不对,哪里有什么问题,事实证明,这样清理一下思路大有好处,我重新又回到了开始的想法,觉得如果能够做保安工作,至少有一大好处,就是可以住公司的集体宿舍,不用自己租房。

我原来担心我身份证不过硬,但现在也别无选择了,只能硬着头皮用假身份证去冒险一试。

第二天一早,我就按照招聘广告上的提示,来到某一个小区的物业公司,接待我的是保安队长,他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深刻的印象,就是他胸前别着的那个胸牌,上面有四个字:中国保安。

他们正紧缺人手,对于我提供的假身份证,并没有过多的考证,队长只是说一句:“你叫王王,名字蛮有个性的啊。”只有一点点奇怪,并没有丝毫怀疑的意思,他见我一直盯着他的胸,就指了指自己的胸牌,告诉我说:“这是中国保安,你一个月试用期满,就可以戴有‘中国’两个字的胸牌了。”

保安的工作并不十分复杂,以我的智商,是不用担心的,但是保安更需要的好像不是智商,而是别的一些什么,比如举手敬礼。

业主和业主的车进进出出他们都得举手敬礼,可我的手臂沉,抬不起来,从小到大,我就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在上岗前,我自己找了一片玻璃橱窗,抬手敬个礼试试,果然试出我的模仿能力,恐怕连大猩猩都不如,倒是引得路人看我像看大猩猩一样。

我担心我敬礼的姿势不好看,怕被人笑话,头天晚上我在屋里练了好一会儿,还让我的同事替我指点动作,可等到早晨正式上岗的时候,我还是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不过等我敬出第一个礼,我就发现,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注意我的敬礼。倒是一个业主带的一条狗,朝我汪了两声,不知道它是不是对我的敬礼有想法,但是从它的叫声中,我却听出了友好的意思,它知道我是新来的,特意跟我打招呼呢。

我在江城站住脚了,我有了我的新的工作和新的身份,不再是流浪者了。我觉得我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基本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了。

等到一个轮休日,我再一次进入江城救助站,去接我弟弟回家。

那天我穿着保安制服来到江城救助站,救助站的传达室还是那个门卫,他可能被我的制服唬住了,并没有一眼就认出我,他好像也认不出我的制服是保安,还是公安,还是其他什么,一直到我摘下大盖帽,把脸凑到他跟前,他才想起我来了,拍着胸脯说:“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公安来抓人了呢。”我还记得上次的仇,抵着他说:“你干了什么坏事,这么心虚?”他果然心虚,连连说:“我干什么坏事,我干什么坏事,你看我像干坏事的人吗?”我说:“那也不一定,干坏事的人脸上也没有写出来,再说了,有的人长了一副厚道样,心里却是怀的鬼胎。”他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又疑疑惑惑地说:“是你吗?是王——王那个——”忽见他一拍大腿,激动地大喊起来,“来了,来了呀!”听他的口气,好像他们一直在等我着欢迎我似的,我正在琢磨他什么意思,他已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住我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太好了,快跟我走!”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里,我存着一点警惕,上次的事情让我不得不有所戒备。他当然看得出我的疑虑,赶紧解释说,“你放心,不会有问题的他们正在开会呢,你赶紧进去。”

我奇怪说:他们开会,为什么我要赶紧进去,难道这会议跟我有关吗?他不再和我多说,拉着我就到了会议室门口。

我可是个敏感的人,才在会议室门口一探头,就感觉到会议室里的气氛很严肃,很紧张,似乎正在发生什么大事。

我没想到的是,我这一探头,竟然引起会议室里一片“啊呀”“哎哟”噢噢声,好几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冲着我过来了。门卫则像个英雄似的,站在我身边,骄傲地说:“我看到他的,是我先看到他的。”

他将一个“他”字咬得特别重,特别响,让我觉得有些意外。我又不是人物,他看见了我难道也算是个大事么?更何况才不是他先看见我的,而是我送上门来让他看见的,他抢什么功呢?如果我是个犯罪分子,被他抓住了,这算是功,或者我是个无名的见义勇为者,救了人后悄悄走了,现在被他发现了,那也算得上是功,可我这两者都不是。

我什么也不是。

谁说我什么也不是。

我到底是什么,不是什么,看起来不由我说了算,那押送我回家的一老一小,已经从会议室里冲到了我的身边,那牛脸一把抓住我说:“啊哈,你回来了,是你,你回来了。”马面师傅虽然照例满面沉着,但我看得出来他内心和牛脸一样激动,甚至比牛脸更激动,他眼睛里都含上泪水了。

整个会议室都轰动了。

我不得不感觉我真成了个人物,还从来没有一个地方因为我的出现而这么轰动的呢。

当然,这会儿我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我的出现对于他们到底有什么意义,事后我才知道,我的及时出现,挽救了牛脸马面。

自从上次他们在火车上被我整了一下,让我逃脱后,他们知道回去无法交代,两个人在返回的路上就开始编故事,并且订了攻守同盟。回到站里后,他们谎报说我到站后就被亲戚接走了,他们甚至还模仿我的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亲戚的字迹,写了个领条,证明我亲戚把我领回家了。

他们也够蠢的,他们两个订同盟有屁用,他们得和我订上同盟才有用。

结果,他们所有的谎言,都被我冒充我爹打的那个电话戳穿了。

护送精神病人回家,半路给逃走了,这可是站里的大事,何况已经被“家属”知道了,打电话来追问,搞得不好,家属会追到江城来闹事。所以站里根据规定,又经过慎重研究,决定开除一个,处分一个。

到底开除哪个,处分哪个,自然也是有法可依的,我逃走的时候,轮到谁值班看守的,就开除谁。

明明是马面师傅值班,但牛脸够意思,主动出来承担,可马面师傅品性也不差,不肯让牛脸承担,两个争来争去,都说是自己的责任,这一下站里倒为难了,生气说:“你们再不说实话,两个一起走吧。”又说,“不是我们狠心,我们都知道你们工作很认真负责的,从来也没出过差错,但是这么大的差错,出一次就毁一辈子。”

当然,也有人替他们求情,说两个都开除太重了,是不是再重新考虑,站里说:“现在只是家属知道,分管局长知道,影响还没有闹大,如果闹到整个局里都知道,再捅到媒体,捅到网络,再被上纲上线地瞎炒一下,转发n次,别说你们两个了,就是我这个站长,恐怕也保不住自己了。”

站长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大家也不好再提疑义了,再提疑义,分明是在拿站长的乌纱帽开玩笑了,马面师傅和牛脸,也都认栽了,但仍然存在到底开除谁的问题,于是他们两个在会上又客气起来,那牛脸说:“我还年轻,还没有结婚,没有负担,师傅你上有老下有小,你不能丢了这份工作。”马面师傅说:“我虽然拖家带口的,但是我有工作经验和社会经验,我离开这儿,到别处,也能干好的,你不一样,你年轻,没有经验,离开救助站这么好的单位,再到别处,只怕站不住脚。”

搞得会议上所有的人,心里都酸酸的,站长和科长他们,也都不愿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被开除,但是如果没有救星出现,谁也救不了他们。

现在好了,就在宣布开除决定的会议上,我出现了。

我不是他们的救星还是什么?

站长当时就掏出手机打电话汇报说:“杨局长,杨局长,好消息好消息,我们站里逃走的那个人找到了,现在就在我身边站着呢。”他不说是我自己主动回来投案的,而是说“找到了”,似乎这是他们的功劳,但他这样说,我也理解他,我没和他计较,只要能让我如愿找到弟弟,他们怎么说我都无所谓。

现在站长安心地退出了,我又被交到关科长手里,关科长把我带到她的办公室,比上次更客气,给我泡了茶,等我喝过水,歇了一会儿,她才关心道:“你这次回来,还是找人吗?还是找你弟弟吗?”我说:“是,我找弟弟。”关科长耐心地说:“你上次已经来找过了,我们也帮你仔细排查过了,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你弟弟来过这里。”我固执地将原来的情况再强调一遍说:“是大王乡民政助理让我来的,乡民政助理是因为你们打电话告诉他,他才通知我的。”关科长有些失望地说:“还是这句老话。”见她陷入了老套的思路,我试着启发她说:“会不会我弟弟确实来过,能不能再找一找,他会不会留下了什么东西?”

就像人在旅馆一样,走的时候自己的东西都会带走的,但他毕竟是来过的,和没来过是不一样的,他会留下一些印记,会在住宿登记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名字,会在摄像头里留下自己的身影,等等,即使没有这些印记,他也会留下自己的气息。

再退一步说,一个人的一点点气息,可能早就被现在社会上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气息破坏掉了,那也无所谓,就像在我们家里,我弟弟也很少留有他的印记,他从小到大,穿的衣服都是哥哥们穿过的,他没有书包,没有课本,几乎他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自己的,但是难道我们因为弟弟没有自己的一点东西和一点印记,就可以否认弟弟的存在吗?

关科长也不反对我的说法,她表示说:“他如果真的来过,总会有一点痕迹的,但问题是,你所说的你弟弟,名字是叫王全吧,真的没有一点点痕迹能够证明他来过。”我只能再往后退一步说:“那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他是来过的,但确实没有留下什么?”关科长说:“一般说,只要是来过的,都会留下些什么的,比如登记表,比如其他人的证明,比如我们的记忆,等等。有很多东西可以证明某一个人确实来过,但现在这些东西一样都没有。”我想了想说:“我弟弟是个病人,他不仅会胡乱说一个名字,他很可能不和救助站里的任何人接触,别人就不会对他有印象。”关科长仍然不能同意我的判断。说:“不管他是病人还是什么人,不管他来了和不和别人说话接触,他不可能不留下一点点痕迹。比如从前我们这里来过一个人,也是一言不发的,后来他走失了,我们开始没有在意,因为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哪怕是同一个人,也可能会反反复复来来去去,所以经过我们仔细地排查,果然发现了他留下的痕迹。”我的心顿时紧张起来,好像她说的就是我弟弟,好像我弟弟真的留下了什么,我赶紧问:“什么痕迹?”

关科长说:“他在厕所的墙上,刻了自己的名字。”我立刻就想上厕所去,但是又立刻想到她说的并不是我弟弟,一直到现在,他们也不承认我弟弟来过这里,我已经无计可施,无路可走了。

关科长的态度反而愈加和蔼了,她跟我聊起家常说:“你这身制服是哪里来的,你当上保安了吗?”我说是,她又问我在哪里当保安,我如实告诉了她,她听了,似乎很满意,也放了心,说:“王全啊,你总算不用再漂泊了。”我赶紧掏出我的新身份证,递给她,她认真地看了看,说:“你现在不叫王全了?”我坦白说:“关科长,对不起,其实我本来就不叫王全,我弟弟才叫王全,我上次来,是骗你们的。”关科长说:“你为什么要骗我们呢?”我说:“我怕你们不相信我。”关科长笑了起来,说:“你这是什么逻辑呢,难道骗人、说假话我们才会相信你?”我说:“现在外面都是这样的,说真话没人相信,我也没办法。”关科长点了点头说:“我们理解,我们理解——”

我们正谈得热烈,我忽然看到那牛脸从关科长办公室门口走过去,过去的时候,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没理解。过了片刻,他又回了过去,走过的时候,又朝我使个眼色,这下子我反应过来了,他有话跟我说,他希望我在和关科长的长谈之前,把他想说的话递给我。

我对关科长说:“我要上个厕所。”关科长说:“在一楼,你去了就上来噢。”我答应了,走出去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步子慢了半拍,果然关科长迫不及待就说了:“上回他一走进来,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有问题。”另几个赶紧拍关科长马屁说:“那是那是,科长你经验丰富,你什么什么。”

原来他们仍然把我当成病人,对我这么客气,是不是怕我又进来,然后又逃走?

我干脆再多偷听一点,听那关科长摆经验说:“至于问题在哪里,有多严重,我一时还说不准。不过,我当时并不着急,以我的经验,他很快就会暴露出来的。”那几个又说:“是的是的。”关科长再说:“只是没想到中间出了这么个问题,其实出这样的问题也不算太离谱,离谱的是他怎么又回来了?”

这回关科长不再显摆经验,而是犯了难,那几个也无马屁可拍了,不吭声。关科长说:“以我的经验,应该是能够看穿他的,但是他又来了,倒令我想不通、猜不透了。”

我听了关科长这话,不知道应该是喜还是忧,也不知道关科长对我的这种含混不清的判断,是有利于我找到弟弟,还是不利。

那牛脸就过来拉我了,说:“好你个王全——”我赶紧说:“我不是王全。”牛脸笑道:“得了吧,你小子会玩花招,又失踪,又改名,你以为我们救助站的人都是傻子?”奇怪的是,我本应该对牛脸满怀怨气,我对那门卫都不肯轻饶,牛脸对我做的事情可比门卫过分多了,他应该是我这次回来的主攻目标,可是经历了这一场逃跑和自投罗网后,我再看牛脸时,感觉却不像头一次见他那么牛,也没有那么反感他了,我已经把怨气消除了。

不是我心地善良,不计人过,是因为我要找弟弟,我弟弟一定还在他们手里,或者至少,他们会有有关我弟弟的信息,我如果把他们得罪狠了,他们捏着死活不给我,我又怎么办?

牛脸亲热地拍着我的肩,我们一边说一边下楼去,我说:“你不是又要看住我吧?”牛脸说:“你都自己送上门来了,我还担心你再逃走吗?你即使再逃走了,还是会来的,我不担心。”我谢谢他说:“还是你理解我。”他说:“你还是要找你弟弟?”我说:“看起来,这里只有你相信我是来找弟弟的。”他点头说:“我相信你是来找弟弟的,不然你才不会逃走了又来呢。”不等我再次向他表示感谢,他又说,“不过你可能会失望,你弟弟确实不在我们站里,我已经把现在在站里的受救助者全部了解过了,确实没有你弟弟。”

我没想到,我半路逃走了,害他们差点被开除,他还这么在意我找弟弟的事,刚要开口谢他,他已抢先对我说:“你先别谢我,我做这事情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你逃走了,我犯了大错,我当时想,只有找到你弟弟,才能证明你不是病人,只要你不是病人,我们就没有责任了。”他倒是很坦白,但即便原因如此,我还是要感谢他的,虽然他主观是为他自己,但客观上他帮助了我。

只可惜,我弟弟至今还没有露面。

我愣了半天,我不能就这么放弃,我说:“现在不在,不等于从前他没有来过,如果他曾经来过,也许能找出些蛛丝马迹,我想我如果能够在站里住上一阵,我不麻烦你们,我自己找找试试。”他点了点头,说:“你既然救了我,我也应该帮助你,我陪你一起再去找关科长吧。”我拔腿就要往二楼去,他却挡住我说:“你就这么上去,还是重蹈覆辙,我们科长,干这活干了几十年了,从前还不叫救助站,叫收容站的时候,她就在站里了,你能逃得过她的火眼金睛?”我奇怪说:“我又不是犯罪分子,我也不是伪装正常人的精神病人,我怕她火眼金睛干什么?”牛脸说:“正因为你不是病人,站里不可能收留你住下的。”

他这话说得我心里一跳,脸上莫名其妙地发起热来。

牛脸看穿了我的想法,说:“我知道,你很想在站里住下来——”他又看了看我这一身帅气的保安服,说,“可惜了这套制服,挺合身的。”我说:“你误会了,我当保安主要是为了有个立足之地,才可能安心专心地找弟弟,如果我能在站里住下来,既有了住处,又更方便寻找弟弟,我还当保安干什么呢?”

牛脸见我如此坚定不移地要找弟弟,似乎也只能接受我的意见了,他又给我启蒙说:“到救助站来的,一般都是110或者120送来,或者某个社区、某个单位送来,从前也有自己上门的,一般是两种人,要不就是长期流浪的病人,实在混不下去了,要不就是跑站。”

他料我不知道什么叫“跑站”,又介绍说:“跑站的,大多是先混个澡洗,再混一顿吃的,最后混张车票,然后到车站去退掉。但是后来出台了新的规定,在车票上加了章,他们无法退票了,自动上门的越来越少,几乎就绝了,直到你出现了。”我“嘿”了一声说:“这么说起来,我是主动上门的,我要是想留在站里,只能二选一了。”他笑道:“是呀,你考虑选择哪一种呢?”我说:“既然现在跑站的很少了,我要是扮成跑站的,很容易被戳穿。”他又笑道:“那你就只能装扮成有病的。”我也笑说:“你们其实早已经把我当成有病的了,这不是正中你们的下怀吗?”他还是笑,但笑归笑,事情归事情安排,说:“你要扮只能扮精神有病的,不能扮身体有病——”这我知道,身体上的病一查就查出来了,我即便走路一拐一拐的,或者整天闭上眼睛,他们也不会认我是瘸子或瞎子的,我赶紧领会说:“那当然,我是精神病人,你们关科长一眼就看出来了。”牛脸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那你打算扮成如何程度的病人呢?”我说:“是不是扮得重一点,留下来的希望就会大一点?”他摇头说:“错了,不能病得太严重,太严重会送到精神病院去,或者叫110、120来处理,或者送回去。只有不太严重,但又说不出家在哪里的,才能暂时留下。”这下子我急了,我说:“可是他们已经知道我家在哪里呀,就是小王村呀。”他笑说:“那个人不是你嘛,你不是不叫王全了吗,既然你不是王全,你家乡也不是小王村了,是吧?”

他再次提醒了我,我有了一个新的假身份,我也已经编出一个假的家乡来,我得记住我的新身份和新家乡。

两下商量妥了,达成了一致,牛脸这才带上我重新回到关科长办公室,牛脸说:“科长,我看到他蹲在厕所里半天,一动不动。”关科长说:“他干什么呢?”牛脸说:“他说他是一只马桶。”我差一点喷笑出来,但关科长一点不笑,其他人也不笑。估计他们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了。

牛脸正色说:“其实上次来,我就看出来,他是属于知识型的,特别有复杂性,有欺骗性。”我还头一次听到精神病还有知识型和非知识型之分,但我知道牛脸这是在为我打掩护呢,为我造假呢,我强忍住没笑出来。关科长同意说:“那倒也是,但无论多么复杂,无论怎么掩饰,无论伪装得多好,早晚会露出本性的。”不等别人奉承她,她又说,“当时我对他的第一想法,还比较浅显,就是一个直觉,这个人比较特殊。”

特殊就好,特殊换个说法就是不正常,不正常再换个说法就是有病。果然,关科长沿着牛脸和我一起设计的路线往下走了,最后也果然如了我们所愿,关科长同意让我留下了。

牛脸一听事情成功了,急着要带我去住宿,他是怕我在关科长面前说多了,暴露出真相。其实他根本不用担心的,以我这样的智力水平,假扮一个精神病患者,还是绰绰有余的。当然,这也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他们早就认定我是精神病人,所以我的任何的举动,任何的言论,在他们看来,都有特殊的色彩,即使是我的十分正常的言行举止,他们也会认为那是我假装出来的。

关科长却没太放心,她真是既有经验,又有警惕性,虽然她再三说过她一眼就能看出我来,但其实她不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她还是更看重事实,更看重新的调查结果,所以她还不能让我现在就离开她的视线,她得继续盘问我。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事情的开始,她问我:“你不找你弟弟了?”我说:“我不找了,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弟弟,那是我幻想出来的弟弟,其实我就是我弟弟。”关科长这下子满意了,不过她并没有将这种满意全部露在脸上,而是隐藏在背后,她对我还是防了一手的,最后她总结说:“看起来,你的情况比上次来的时候好转多了。”

出了科长办公室,下楼后,牛脸对我说:“你别以为这一下子就能瞒过科长了,她只是因为先入为主认为你有病,才会暂时相信你,不等于她以后不会回过神来。”我说:“我哪里做得不够?”他朝我看了看,说:“你两个眼珠子贼溜溜地转,一般有病的人,眼神是定定的。”我吓了一跳,赶紧让自己的眼神定下来,两眼发直地直视着前方。

牛脸一看,笑了起来,说:“你倒学得快,当个演员也不差。”

我心里很得意,虽然看不到自己的眼神,但是这会儿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眼神是定定的了。

按救助站的惯例,我首先接受了“五个一”的服务,就是喝一杯热水,洗一次澡,理一次发,换一身衣服,做一次体检,因为我已经在科长的办公室喝过茶,就直接先带我洗了澡,又吃了个饱。

然后牛脸又带我到另一间办公室,在这里我填登记表,然后才算正式入站接受救助了。

填表之前,我的假身份证也被收走了,我朝牛脸看看,他背着那个管表格的人悄悄地对我说:“这是规定,必须收走的,再说了,反正是假的,你要了也没用。”

填表办公室的那个人拿出一张纸给我,我奇怪说:“你们不是电脑化管理吗,怎么还用纸的表格?”牛脸说:“手写的是原始资料,最可靠的。”我听他说“可靠”就朝他会意地笑,他却不看我,倒是那个管表格的人看了看我,问我会不会写字,我立马忘记了我的病人身份,说:“用英文填都可以。”那人听了,“扑哧”一笑,说:“不需要英文填,填了英文我们也看不懂。”

我就接过了笔和表格,埋头写了起来,我写得很顺溜,那是当然,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乡,自己的身份证,时时刻刻都是装在心里的。“刷刷刷”几下,我就填到了表尾子。

牛脸见我填得这么快,立刻感觉不对,伸手来拿我的表格,我反应也不慢,一看他的手伸过来,也立刻醒悟到,我填错了。

其实我没有填错,我填的是姓名王全,地址王县大王乡小王村,这就是我的最可靠的第一手资料。但是我却不能用最可靠的资料进入救助站,我得用另一个“我”,我赶紧说:“哎呀,填错了,重新给我换一张表吧。”管表格的人重新给了我一张表,说:“用英文填就不会错了吧?”他报复心蛮强的,不过我不记恨他,我也不能跟他顶嘴,虽然他不是关科长,但是我能不能进站,他却是第一关。

我重新埋头填写,思路却闭塞了,我只知道自己叫王王,但是这个王王的家乡我明明是背下来记住了的,一会儿却又忘了,那也不能怪我,那毕竟不是我嫡亲的家乡呀,这会儿我的假身份证被收走了,我被自己将了军。

管表格的人又看看我,说:“你记性这么差,连自己家乡都记不得,填不出来?”牛脸一看要穿帮,赶紧替我解围说:“都记得了,那还叫病人吗?”那人貌似同意牛脸的话,不再吭声,牛脸让他把我的假身份证拿出来,好让我照着上面抄,他拿出了我的假身份证,却不给我,朝上面看了看,问牛脸说:“小杨,他是你亲戚吗?”我不等牛脸表态,赶紧自我表态说:“不是的不是的。”那人的怀疑终于直接地露了出来,对牛脸说:“怎么感觉你们是串通好的,是不是?你们串通了想干什么?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牛脸会很慌张,可牛脸才不像我这样没见识,也不像我这样心怀鬼胎,他光明磊落,坦白地说:“关系确实是有一点的,就是上次我和吴师傅送他,半路上被他逃走的,害我和吴师傅差点被开掉,这回我得管住他。”那管表格的人这才“噢”了一声,脸上怀疑之色顿消,还向牛脸使了个眼色,我看得懂,但我不计较他。

他从我手里把表格拿回去,说:“不用你填了,反正你的身份证在我这里,我帮你填一下就行了。”我说:“不是要最可靠的手写的第一手资料吗?”他笑道:“你真是很用心的哦,我们说的话,你句句记得。”一边动手替我填表,一边说,“身份证就是最可靠的第一手资料嘛。”我心里暗笑,嘴上说:“那就是了,我有身份证,这比什么都可靠哦。”

我们正在斗智斗勇,关科长进来了,她接上我的话头说:“难说的,难说的,现在的身份证,什么来路都有。”她对我果然还是不放心,虽然表面上同意了牛脸的判断,但其实她心里还有疑惑,何况我早已看出来,她是个非常认真负责的人,她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关科长拿过我的表格看了看,那上面已经填上了我的假家乡和我的假名字,她看过后,笑了一下,说:“王王,你叫王王,你弟弟叫王全,你和你弟弟难道不在同一个家乡?”事情不妙,刚才在她的办公室里,我明明已经承认我没有弟弟,她也明明已经相信了我的谎话,怎么这一会儿她又来套我的话,找我的茬了?我脑子有点乱,赶紧搜肠刮肚编了理由,话刚要出口,一眼看到牛脸的眼色,我立刻明白过来,我又差点着了关科长的道,我赶紧说:“科长,你搞错了,我没有弟弟。”关科长满以为我会露出馅来,结果却没有,她狐疑地看着我,又说:“你没有弟弟,那王全是谁呢?”我又被将了军,王全是谁呢,肯定不是我弟弟,因为我应该没有弟弟,如果王全是我,那王王又是谁呢,我手里可是持的王王的身份证,没想到这些事情还真难编排,我的馊主意还没有出炉,那个管表格的人揭发我了,说:“科长,我刚才注意到了,他连自己的家乡都填不出来,这张身份证,肯定有问题。”原来这家伙对我的怀疑并没有消除,只是不再放在脸上,以此来迷惑我和牛脸,我差点上了他的当,才知道他们这些人,心思很复杂的,肚量很大的,什么东西都能藏起来,到关键的时候,才拿出来。

他以为在关科长面前立了功,他以为关科长会开始盘问我,把我的真相盘问出来,可是结果既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我的意料。关科长听了他的话,脸上并没有呈现出对他的表扬之色,对我呢,也没有责问的意思,仍然和颜悦色,耐心和我说话,但她似乎不知道到底该喊我王全还是王王,干脆两个名字轮着喊一遍,哪个都不漏:“王全,王王,你其实不用费神了,我又一次打电话到你家乡核实了解过了。”我一着急,也顾不得分辨真家乡假家乡,赶紧问:“他们又怎么说?”关科长说:“他们说得很肯定,也很清楚,是有个病人走失了,他只知道自己叫王全。”我又立刻说:“王全是我弟弟。”但话一出口,立刻觉得这样说又回到了起点,我一点也没有进步,赶紧又纠正说,“其实王全也就是我。”但这同样是自打耳光,只得再一次更正说,“不对不对,我既不是我弟弟,也不是王全,我是王王。”

我沮丧地想,我如此出尔反尔,一定不再会有人相信我,别说经验丰富的难以对付的关科长,换了任何人,也不会相信一个信口雌黄的人。我都不敢看牛脸的脸,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倒是好心帮我混进救助站,以便进一步寻找弟弟的足迹,他觉得已经替我设计得天衣无缝了,结果却被我搞砸了,我还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他呢。

正替他担心呢,管表格的那个果然揭发起来,指了指牛脸对关科长说:“科长,这个人明明牛头不对马嘴,小杨却在替他打什么掩护呢。”我一听,心就往下一沉,牛脸是我在救助站唯一的靠山,是我留在救助站的唯一的希望,如果关科长听信了别人的挑拨,对牛脸也产生了怀疑和不信任,那我在救助站还有什么指望呢,难道我能够指望关科长吗?那可无疑是自投罗网,现在她只是对我心存疑惑,但我相信早晚我会被她揪出来的。

好在关科长没有受那个人的挑拨,毕竟科长是有定性的,是有自己固定的成熟的想法的,不是随便哪个人随便说说她就会相信的,她会深思熟虑的。那个人还试图进一步揭发,却被关科长摆手挡回去了,关科长的心思明显不在牛脸身上,而在我身上,她需要作出判断的是我,而不是牛脸。

我替牛脸松了一口气,我朝他投去宽心的一瞥,注意到他正巧与关科长在交流目光,交换以后,牛脸说了:“科长,你没看错,我也没看错。”关科长会意地点头说:“应该可以确认了。”

牛脸听后,顿时神采奕奕,我的思想在我脑子里转过一个弯,我就恍然大悟了。

我的出尔反尔,我的颠三倒四,我的语无伦次,我的一会儿“王全”,一会儿“王王”,一会儿小王村,一会儿王村,一会儿我不是我弟弟,一会儿我就是我弟弟,等等等等,恰好表现和反映出我的不正常。仔细想想,难道不是么,我都说了些什么疯话,换了谁也不会认为我是个正常人的。而我这一出错反倒好了,因为我一会儿是我,一会儿又成了我弟弟,一会儿要找我弟弟,一会儿又不要找弟弟,这正是典型的分裂嘛。

这时候关科长那儿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再看我时,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怀疑和犹豫,而是同情加关切了,她对管表格的那个人说:“不多说了,先登记住下来吧,有些问题,暂时也不研究了,住下后慢慢再说。”

我偷偷地笑了。

科长再一次回到了我和牛脸一起给她指引的正确道路了。

忙完这一切,牛脸把我送到宿舍,交给管理员。他又要出发去送人了,临走前他把手机号码留给了我,让我有什么麻烦事可以打他手机。我心里十分感激他,但又觉得他多此一举,经过艰难曲折,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胜利在望了,还会有什么麻烦呢?

其实你们知道,我肯定又错了。

我舒舒服服躺在柔软松香的床上,情绪安定下来了,好像我弟弟就在我隔壁躺着似的,心里一安定,睡意很快就来了。我正要香香甜甜地睡去,又有人来找我了,通知我下午到心理咨询室去。

我吓了一跳,心理咨询这个名词我听说过,似乎一般都是那些钻了牛角尖、想不开的人、想寻死的人去的地方,我又不想寻死,为什么我要到心理咨询室去呢?我才想起牛脸是有预见的,赶紧给牛脸打电话,问他怎么回事。

牛脸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会儿,说:“看起来,科长并没有完全相信你的话,也就是说,她还没有确定你真的有病,当然她也不能认定你没病,她一直处于怀疑之中。”我奇怪说:“你怎么知道关科长的想法?”他说:“一般被认定是精神病的,都不会再做心理咨询的。”我怕又被赶出去,赶紧说:“那我怎么办,赖着不去做?”他笑道:“你以为赖着不做,就会相信你啦?”我说:“那我应该去做?”他说:“安排你干吗你就干吗。”我说:“那我进去了,我说什么呢?”他说:“医生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我奇怪说:“那岂不是很快就会被发现吗?”他反问我说:“发现什么呢?”

我心情沉重,他的口气却不沉重,但奇怪的是,他轻轻地一问,就启发了我,脑海里灵光顿现,是呀,发现什么呢,发现我是王全吗?发现我不是王全吗?发现我是王王吗?发现我不是王王吗?发现我是我吗?发现我是我弟弟吗?发现我不是我弟弟吗?我正为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谁而得意,他那边果然又说了:“现在这么七搞八搞,恐怕连你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了,心理医生又不是仙人,哪能搞得清?”

这下我心里有底了。下午我就心情坦然地去心理咨询室。正在找地方,看到一美女在前面姗姗而行,我赶紧追上几步向她打听心理咨询室在哪里,她笑道:“你就是王王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引我到了一间办公室,请我坐下,说,“我就是医生。”

我没想到她竟然就是心理咨询医生,不是我想象中的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而是一位美女,害得我想多看她几眼,但又不敢贸然,心里琢磨着,一个精神病人,看到美女,会是怎么样呢?一下就想到了我弟弟,我差一点学出我弟弟的样子,“吱吱”地叫几声,可再一想,不行,我弟弟以为自己是老鼠,我没以为自己是老鼠呀,那我以为自己是什么呢?

墙上倒是挂着白大褂,但美女医生没有换上它,这我也想得通,心理咨询的医生和一般的医生是有区别的,她大概不想用白大褂给病人以压力,其实她不知道我并不是病人,无论她穿什么,我都不会有丝毫压力的。

我并没有因为医生是女的,又是美女而放松了我的警惕性,从而忘记了我的重要任务和根本目的。我面对医生坐下的时候,已经开始整理我的思路,女医生也没有落后,她也已经笑眯眯地开始了。她的笑显得十分自信,有一种踌躇满志的意思,她手上有一个本子,她看一眼本子,就抬头看我一眼,再看一眼本子,再看我一眼,我估计本子上是关科长他们记录的关于我的情况,我很想看看他们是怎么形容我的,但我不敢随便造次。

管他呢,管他们怎么形容我,我只要扮演好我的角色就行。

为了扮演好我的角色,我得装傻,又不能装得太过,要恰到好处。这事情我从来没有干过,但是凭我的应对能力和应有水平,我相信我能通过考验。

女医生在本子和我的脸之间看了几个来回以后,开始说话了:“你别紧张,只是随便问几句话,了解一下。”我说:“嘿嘿,我没有紧张。”医生说:“不紧张就好,根据你的情况分析,你可能是头一次做心理咨询,心理咨询的一些特点我先简单地给你介绍一下。”她真是一位工作认真、做事地道的医生,救助站想得真周到,我若真是个病人,或者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我一定把救助站当成我的家。

女医生耐心跟我解释:“心理咨询虽然也是一种看病的方法,但它不同于看感冒,看高血压,看骨折那样的看病。”我先是老老实实地点头称是,但是点完头我又怀疑,我这么老实听话,像个精神病患者吗?我吃不准,赶紧又说:“心理咨询就是治心理感冒的。”我这一说,她笑了起来,赞赏地说:“你还是了解这门学问的。”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鼓励,又再炫耀我的知识说:“发达进步的国家,许多人都有特约的固定的家庭心理医生,只要有什么事情想不通,立刻就去找心理医生。”

我这话一说,出问题了,美女医生微微皱眉看着我,我心知不妙,也知道自己聪明过头了,水平太高了,赶紧抵赖说:“我瞎说的,我瞎说的,医生你别往心上去。”女医生摇了摇头,她的态度仍然是温和的,但她的问题却尖利起来了:“你两次来救助站,两次的你,既是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你认为哪一个是真正的你呢?”这样的问题,肯定是我意料之中的,我早有准备,所以对答如流说:“我是病人,你是医生,应该由你来诊断。”其实我完全可以说第二次来的我、也就是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但我如果说出来,等于是我强加给他们的,我不希望他们被我强加,我希望由他们自己判断出来。

因为他们肯定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不是一个病人的自述。

我并不是想把女医生将住军,将住她的军对我没好处,我只是希望她能够沿着我的思路往前走,那样最后就走到我的目的地了。

我还没怎么费心,女医生已像是被我将住了,停顿了好一会儿,又看本子,但那本子已经被她看来看去,看了好多个来回,应该没什么好看的了。他们关于我的情况,也就知道那么一点点,何况是不真实的,并且是自相矛盾的,真是难为这位美女医生了。她从本子上再也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得再次转向我说:“你一会儿是王全,一会儿又不是王全;一会儿来找弟弟,一会儿又不找弟弟,你认真想一想,这两种反复,是存在于你脑子里吗?”这个问题我更是准备充分,我不假思索地说:“正是如此的,我一会儿觉得我是王全,一会儿觉得我不是王全;一会儿知道我有个弟弟,一会儿我又知道我没有弟弟。”女医生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我看得出她一笔一画不是那么顺畅,似乎有点勉为其难,我多少有点于心不忍,一个十分自信的心理医生,竟然被我搅得有点晕了。当然这也不能怪她水平不够,只怪关科长他们给她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的结论,她是带着“这个人有病”或者至少是“这个人可能有病”这样的观念来和我谈话的,她哪里知道,我就像一个幕后操纵者,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在前台表演,我在后面游刃有余。

女医生在我这里碰到了难题,她的任务没有完成,她还得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她又对我说:“你的身份证证明你不是王全,家也不在大王乡小王村。”我说:“其实我自己也很奇怪,我明明不是王全,我的家乡明明不在王县大王乡小王村,但我的脑子里怎么会有那个名字和那个地方的呢?我是在哪里植入这种念头的呢?”

我因为长期照顾有病的弟弟。对于精神病的情况多少也知晓一些,所以我说的这些话,基本上就是让女医生认为这就是病人的幻觉、幻想。

果然,我这话一说,女医生终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她大概基本上能够断定我是个病人了,但她还不知道我的病有多重。她接着再换一种方式,似乎不是医生对病人的,而是朋友之间知心的谈话,开诚布公说:“心理有疾病的人,一般会有几种想法,我说出来,你对照自己,看看你是哪一种想法。”我当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好的,医生你尽管问吧。”女医生说:“有一类人,他们是充满否定的,常常说‘我没病’,或者说‘没有问题’,‘你才有病’——”我立刻说:“不是我,我不是这样的。”女医生又说:“另一类,是另一个极端,认为人人都有病,每个人都要看病,你这样认为吗?”我说:“这也不是我,至少,我就不认为医生你有病。”女医生“啊哈”了一声说:“你就这么肯定——再有一种,他们会把一些错误和问题,都归结于他人,比如,比如,比如——”她没有“比如”出来,起先她的思路一直很畅通,到这儿不知为什么阻塞了,我就替她“比如”吧,我说:“这我知道,比如我离婚了,就完全责怪我老婆,都是她不好,她怎么怎么——”我才说了个开头,就发现女医生脸色不对,似乎要生气了,我赶紧说:“医生,对不起,我‘比如’错了,这不是我,我还没结婚呢,我不可能离婚哦。”

女医生一直是沉稳平和的,不知为什么,一听我说“离婚”两个字,顿时恼羞成怒了,她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用力在本子上画上了一个句号,本子朝桌上一扔,急急地出去了。我想大概她是结束了给我提供的心理咨询,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走得这么突然,这么急,刚才我一门心思集中精力对付问题,想顺利闯过这一关,都还没来得及细细品赏她的美貌呢。

我看了她放在桌上的那个本子,大吃一惊,原来这完全是个空白的本子,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她最后划下的一个句号。

我顿觉头皮发麻,后背心发凉,到底是心理医生,厉害,手段高明,让我以为她掌握了我的许多情况,让我以为那本子上有许多关于我的内容,那样我就会心虚,就会把什么都坦白出来,那岂不是立刻就中了她的圈套。

幸亏我是个病人,病人是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她从我这儿,什么也没套得去。

我不知道她会怎样向站里汇报我的情况,但有一点我能肯定的,她一定排除了我有心理疾病的可能,那剩下来的问题就是,我要么是个正常健康人,要么是个精神病人。

功课做到这一步,我相信我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虽然我事先得到过牛脸的指导,打过预防针,但是更多的功劳应该归于我自己,归于我的聪明才智和随机应变,归于我的充分的准备,我顺利地过了这一关,我被自己的才华折服了。

我的心彻底地放下来了,回到宿舍睡了一觉。关科长没有打扰我,等我睡醒以后,她才找我,我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估计她已经得到了女医生的报告了,应该已经确认我的病情了,但她却只字不提,先问我休息好没,我说休息得很好,又问我住下来习惯不习惯,我说习惯,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满意地笑了笑,最后才告诉我,本来安排下午有一场心理咨询的,因为医生临时有事,没能做成,改在晚上进行。

我听了有些吃惊,但没有马上反映出来,我细心地想了想,会不会他们对下午的心理咨询结果不满意,没有达到他们要的效果,所以晚上再重来一场?但是对我来说,下午的咨询却是达到了我的目的,我顺利地让女医生确信了我是个精神病人了。他们难道想推翻这个结论吗?想到这儿,我开始着急了,我说:“关科长,下午明明已经咨询过了,为什么晚上还要再来一场呢?难道你们对自己的医生都不信任吗?”关科长吃惊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是一直在睡觉吗?”我说:“不是的,中间我已经去过心理咨询室了,心理医生是个美女,问了我好多问题,我都答对了,呵不,我都答不出来。呵不,我答错一部分、大部分——”关科长没听我说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亏她想得出来,又做起心理医生来了。”这回我听出点意思来了,似乎下午给我做心理咨询的那位医生,不是专业的医生,我有点急了,赶紧说:“她是医生,她肯定就是心理医生。”我倒不是为美女抱不平,反正她是个美女,她是不是医生,她到底是假医生还是真医生,都无所谓,这年头是个美女就好办,我才不用替她担心,我实在是不想晚上再被安排一场,兴许换了个老辣的、目光锐利的,一眼就把我给看穿了,我岂不是辛辛苦苦白忙活了。

关科长见我为女医生辩护,也没有反驳我,也不再跟我谈心理咨询的事情了,也不提晚上到底要不要再来一场,她换了个话题,说:“我们根据工作程序,下午又给你的家乡打过电话了。”

我顿时懵了。

家乡?怎么又是家乡?她说的又是我的哪个家乡呢,是我的真家乡还是我的假家乡?真家乡会怎样,假家乡又怎样?我正在厘清自己的思路,关科长那儿已经到了最后总结的时候了,关科长对我说:“我们核实过了,你的身份证是假的。”我还想狡辩,关科长觉得我大可不必了,说,“你就别再玩花招了,我们知道你不是王王。”

我就这样被戳穿了?

我一时无以应对,当着关科长的面,我又不能打电话求助牛脸,我只能依靠我自己,我尽量地稳定情绪,将混乱的思路捋一捋,感觉到目前的情况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关科长只是否认我是王王,但她到底认为我是谁呢,我是不是还有一线希望呢?

既然她戳穿了我,我也不想再用假名了,用假名毕竟心理不踏实,我就做回我自己了,我说:“关科长,正如你说,我不是王王,这张身份证不是我的,我的身份证被人借走了。”关科长说:“这样就好嘛,事实就是事实。”我说:“其实我就是王全,我来找弟弟的。”关科长一听这话,立刻“哎哟”了一声,说:“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已经确认你是王全了,你怎么又要找你弟弟?”

我觉得她的话才有问题,无论他们对我怎么照顾,怎么呵护,怎么以情感人、以理服人,但是在找弟弟的问题上我是容不得半点含糊的,我反问她说:“难道我一说我要找弟弟,我就是精神病人了吗?”她没有马上回答我,想了想,从头说起:“你看啊,你第一次来,我们就帮你查了,你弟弟确实没有在我们站里待过,你自己也偷看过我们的登记,根本没有你弟弟的材料,一点痕迹也没有,你为什么坚持认为你弟弟在我们站里呢?”我说:“不是我坚持认为,是你们打电话告诉我们大王乡的民政助理,他让我来的。”关科长说:“绕了一大圈,怎么又回去了?”我说:“本来我也不想绕,是你们不相信我,我只能跟你们绕。”关科长说:“如果是其他什么事情,我们也不会这么顶真,但是你非要我们承认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一个根本没有出现过的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我们承认了,又万一你弟弟出了什么事情,那就是我们的责任了。”我不高兴地说:“你首先想到的责任,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也不同意我的说法,纠正我说:“如果连我们救助站都不讲责任,现在社会上,有那么多需要帮助的活生生的人,谁来帮助他们啊?”

她这话我是同意的,因为进到江城救助站的这短短的时间,我也不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为了满足留站人员多方面的需求,救助站里设有许多的多媒体教室、技能室、电脑室、阅览室、心理辅导室、健身房、音乐室、投篮机等等,比高等学府还齐全。更重要的,还不是这些硬件,而是他们的责任心,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是值得依靠和信赖的人。

但是可惜,我不是来寻找责任的,我是来寻找弟弟的,他们只能给我提供责任,却不能给我提供关于我弟弟的任何消息,他们甚至根本就不承认我弟弟的存在。

他们虽然认真,有时候却也荒唐。

我来来回回忙活了这么长时间,结果又回到起点。起点在哪里,起点在我的家乡小王村,我丢掉了弟弟,去找村长,村长让我到乡里去,乡里让我到江城来。

结果江城却否认我弟弟的存在。

现在我和关科长进入了互不满意的阶段。我不满意关科长,是因为他们始终没有相信我;同样的,关科长不满意我,是因为我始终不相信他们。

我当然不能相信他们,他们认为我没有弟弟,他们认为我就是我弟弟,他们不承认我弟弟曾经来过江城救助站,你说我能相信他们吗?

我真的该生气了。

从头一回见到关科长起,表面上她一直对我倍加呵护,我也一直很感激她,即使是被他们当成病人送回去,我也只是稍有点委屈,并没有很生气。但是现在我生气了,我气得不轻,因为我已经知道,他们对我的呵护,是建立在完全不信任我的基础上的,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了他们的自相矛盾和荒唐不经,我说:“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我是个正常人,却遭到你的高度怀疑,认为我不正常;我第二次进来已经不正常了,什么都是假的,却又被你们被戳穿,非要让我现出原形,非要认为我是正常人,你们这是处处和我作对。”

关科长不想再和我纠缠了,对我说:“王全,你可以在站里吃过晚饭走。”她要赶我走了,她彻底失去了耐心,也彻底失去了判断,她现在完全是自相矛盾,自我否定,她完全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也完全不知道应该认为我是谁。

如果她认为我就是我弟弟,而我又偏偏一再强调我确实有个患精神病的弟弟,那么这个我,无疑应该是个病人,如果我是个病人,她就不应该放我走,一个精神病人,放到社会上,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她有责任的。

如果她相信我不是我弟弟,相信我是个正常人,没患精神病,没瞎说,那就应该相信我是来找弟弟的,就应该相信我所说的一切。

虽然她让我留下来吃晚饭,但我不想再多吃她一顿饭,一口也不想吃,我去屋里拿上自己的简单的行李就出来了,经过后院时,我看到一个人在看报纸,我过去张望了一下,我说:“哟,你还在看连载啊?”那人朝我看了看,愣了一会儿,猛地号啕大哭起来。我吓了一大跳,简直莫名其妙,急得问他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哭?”他抽抽搭搭地说:“我完了,我活不了几天了。”我奇怪说:“看你身体好好的,你怎么知道活不了几天了?”他说:“问你呀,问你呀,你说的话,你别以为我听不懂。”我更摸不着头脑了,我说什么了,竟然都让他不想活了?他伤心欲绝地说:“你说我还看连载呢。”

我无语,离开这个人往前院去,中途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是下午那个美女医生,我赶紧上前打招呼,甚至希望她能给我带来某种转机。我讨好地凑到她跟前,覥着脸说:“医生,医生——”她一听我喊她医生,脸色顿时大变,勃然大怒道:“放你娘的臭狗屁,谁是医生?你才是医生,你一家三口都是医生,你八代祖宗都是医生,你什么什么医生——”

我差点被她惊出精神病来,赶紧先让自己镇定下来,细细一想,脱口一说:“难道你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妹?”话虽出口,可心里实在不愿意相信,这实在太不可能了,那美女医生那么的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关心病人,这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却如此不堪,要说她们是同胞姐妹,打死我也不相信的。

她听到我说双胞胎,顿时脸色又变好起来,笑逐颜开地说:“是呀是呀,你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旁边立刻有人来提醒我了,我认出来他就是我第一次来站时看到的那个想象自己是一只猫的人,猫人跟我说:“你别相信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双胞胎姐妹,就是她,就她一个人,扮成两个人。”我惊讶地说:“她居然能扮成医生?”那人说:“扮医生有什么难的,需要什么她就扮什么,有一次还扮了市长,来视察救助站,检查工作。”他见我不相信,又说,“当时正好有个新上任的女市长,大家还不认得,她就冒充了。”

我不得不佩服这种高智商犯病,但她是怎么知道我下午要去心理咨询的呢?再一想,对她来说那才是小菜一碟,她要是不知道,就不是她了。

那假医生生气了,大声训斥说:“不要和那头猪说话。”我奇怪地看了看那个猫人,说:“他是猫,不是猪。”那假医生瞪着我说:“我和猫说话,你插什么嘴。”

猫人呵呵地笑起来,那假医生也笑了,他们自得其乐,因为他们没有弟弟要找。我实在没胃口掺和他们的游戏,赶紧离开,走到门口,门卫已经得令,没有再拦我,我心里有气,偏不急着走,我得拣个软柿子捏一下,我攻击他说:“你们这里边,全有病,你也不例外。”那门卫不仅没生我的气,还惊异地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我从前是得过病,后来治好了。”我没好气说:“那你不应该站在这里看门,你应该待在救助站的表格里。”门卫笑呵呵地说:“我没有表格,不过我以前是有表格的,后来救助站搬过几次家,早先的档案搞丢了一部分,我的表格也不见了,但是我人在呀,人难道不比表格重要和真实吗?”我立刻接过他的意思说:“是呀,难道因为我弟弟没有表格,你们就可以否认他的存在吗?”他说:“你弟弟和我不一样,我是实实在在站在你面前的真人,你弟弟呢,只是在你的脑子里,除了你,谁也看不见他哦。”

我又想起我临出门前,村长恶心我的话,我就认了吧,我只有找到我弟弟,我才能证明我是有弟弟的。

我仓皇出逃,一口气奔了出来,站定了喘了半天,才渐渐平静了些。可平静下来的我,又茫然不知所措了,我离开了救助站,我对他们有意见,有很大的意见,但是如果不依靠他们,我找弟弟就完全没有了方向。

牛脸肯定听说了我在站里的一些事情,也知道我从站里出来了,他从外地打电话给我,又假充好人,问我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听到他声音就没好气,喷他说:“我决定去精神病院了。”牛脸一听,顿时“啊哈”一声说:“进步了,进步了,思路对头了,除了救助站,你弟弟唯一可能待的地方,就是精神病院嘛。”我生气说:“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牛脸拿捏着说:“考验考验你的智商嘛。”笑话,我智商还用他考验吗?牛脸又说,“或者换个说法,检验一下,看看你到底是你自己,还是你弟弟。”我挖苦他说:“现在你看出来了吗。”牛脸说:“王全,别自以为是了,等着我吧,等我回来陪你去精神病院找一找。”

等他回来?说得轻巧,他怎么能理解我找弟弟心急如焚。我才不会等他呢,我得自己先行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