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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王村. §尾声

事到如今,我猜想,你们的内心深处也一定发生了变化,可能你们早就对我起了疑,你们大概和除我以外的其他所有人的想法一致了,我没有弟弟,我就是我弟弟,我就是王全,王全就是我弟弟,王全就是我。

或者,即便你们承认我是有弟弟的,你们也会认为我永远也找不着我弟弟了。

真的很对不住,你们终于错了。

说心里话,我也有绝望的时候,那时候我也和你们的想法一样,算了,别再找了,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弟弟。

当然我立刻就知道我的想法是错的,我怎么没有弟弟,我有弟弟,他正在等我带他回家。

其实在后来不断寻找弟弟的漫长的日子里,我没有墨守成规,没有在江城这一根绳上吊死,我大大地拓宽了自己的思路,我先后到了姜城,蒋城,疆城,甚至还去过一个降城,结果他们告诉我,是我念错了他们的城名,他们那个“降”不念“jiang”,念“xiang”。我又白跑一趟,心里来气,暗想道,你这城都“降”了,还分个什么读音哈。

我的手机再一次响了起来,我耳朵够尖,一听就听出来,是王助理的声音,我感动说:“王助理,想不到你还存有我的手机号码。”那王助理立刻纠正我说:“王全,别喊我王助理了,我现在不是助理了。”我拍他马屁说:“你升职了,恭喜你啊。”王助理说:“我没有升职,我降了。”我说:“你本来就是个助理,再降还能降到哪里。”王助理说:“我降成临时工了。”我幸灾乐祸地“啊哈”了一声,他一直那么积极地工作,最后竟然降到了临时工。我这人真不厚道,没有人给我打电话,他给我打电话,让我重新又听到了乡音,我居然还嘲笑他。我不厚道。

那王助理说:“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弟弟,一直没有找到,我从我自己降职的事件中,受到些启发,提供给你试试。”我正琢磨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又说了,“我有个习惯吧,写字潦草,尤其是单人旁,我经常随手会拉成一条,人家看起来,就像是三点水,还有就是写字的时候习惯连笔画,这个习惯也很不好。”开始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以为他改行当汉字教授了,他又继续说,“比如一个仁字吧,我一潦草,就会写成江字。”我顿时头皮一麻,我已经对这个“江”字敏感到神经过敏了,我急问说:“什么什么,什么江,什么仁?”他说:“我这次降成临时工,就是因为我写字出了问题,来了一位大首长,检查工作,他叫吴仁山,我一潦草,写成了吴江山。没想到那么大的官还讲迷信,说我要断送他的政治生命和光辉前程,你想想,吴江山是什么,就是没有江山,江山都没了,他还当什么官呀?”

有如神助啊,我立刻判断出问题出在哪里了,我说:“王助理,呵不,王临时工,你怎么会想起你当年也错把‘仁’字写成了‘江’字?”那王临时工以为我要谢他,抢先说:“你不用感谢我,说老实话,这事情也不是我主动想起来的,我当助理时做了那么多事,哪可能一一记住。有个女的来找我,硬要看当年的记录,我翻了出来,才知道犯的是同一个错误。”我先顾不上那女的是哪女的,我只着急我弟弟,赶紧说:“王临时工,你的意思,当年打电话到大王乡的,不是江城,是仁城,是仁城救助站?”那王临时工说:“有这个可能。”

不是可能,那就是事实。

事情突然间就画上了句号,我在仁城救助站,找到我弟弟了。

仁城啊仁城,你真是一座仁义之城,你把我弟弟照顾得那么好,他长胖了,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我一眼看到他,悲喜交集,我哭了起来。

我紧紧搂抱住我弟弟,可我弟弟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甚至还笑了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弟弟。”

弟弟虽然没有认出我,但是他的病明显好多了,从前他基本上是一言不发,发起言来就错误百出,或含混不清,现在他口齿清晰,目光平静,一点也不像老鼠,我扮成老鼠的样子去引逗他,我还“吱吱”地叫了几声,想看看他的反应,结果我弟弟“汪汪”地叫了几声,我欣喜万分地说:“弟弟,你进步成汪星人了哈。”

弟弟从老鼠变成了狗,我不知道这和现代医学有没有关系,也不知道这算是进步还是退步,但我且算他是进步,也好给他一点鼓励和信心。

弟弟不承认我,那也没关系,我认得他就行。

我带着弟弟回家了。

我们乘坐回家乡的长途车,上车的时候,我看到车上有个老人是我们小王村的,我依稀记得他的样子,但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反正都姓王,喊他一声“王大伯”总不会错,我拉着弟弟过去喊了他一声。

那老人指着我弟弟问我:“这是谁啊?”我心里立刻来气,不尊他为“大伯”了,我直接:“你老了,忘性大了吧,连我弟弟你都不认得了?”老人奇怪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弟弟,摇头说:“你弟弟?你有弟弟吗?”这不是个老糊涂吗,我千辛万苦找回弟弟,他竟然说我没有弟弟。可还没等我出粗口,他倒抢先又来挑衅我了,说,“你不是一直把你自己当成你弟弟的吗?”他不仅老糊涂,还简直老昏了头,我气得要骂人了,我不仅要骂他老糊涂,我还要骂他老混蛋,难道他不混蛋吗?

我还没来得及骂人,车子停下了,这是一辆行驶在乡间的最慢的慢车,每个村的村口都要停一下,那讨骂的王老伯居然下车了,我急得说:“哎,你怎么下车了,你不是小王村的吗?”

那老东西站到车下还回头奇异地看了我一眼,说:“小王村?哪里的小王村?”车门就关上了,我赶紧回头看看弟弟,我怕他受到了老东西的影响,会怀疑我带他回家带错了,还好,弟弟依然十分冷静,我还不放心,又对弟弟说:“弟弟,你别听他胡说,他是个疯子,他脑子有病,我们,我和你,都是小王村人,下一站,就到我们的家乡了。”

车上竟然鸦雀无声,我有些异样的感觉,又不知到底是哪里不对头,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座位上,是王瞎子,我起身跪在座位上,伸手过去抓住王瞎子的手,把他的手放在我身上,说:“王瞎子,你摸摸我,你摸出我来了吧?”王瞎子说:“我摸你干什么?”我又把王瞎子的手放在我弟弟身上,说:“你摸摸,我身边这个人是谁?”王瞎子说:“你欺负我是个瞎子,你想捉弄我,没门,你身边根本就没有人,就你一个人。”

我简直服了他,他真是个瞎子。

我不再理睬车上的任何人了,好在我很快就看到了竖在路边的那个写着“小王村”三个字的站牌,车停下来,我带着弟弟下车了。

千辛万苦,我们终于回到了我们的家乡小王村。

小王村不见了。

没有老槐树,没有水井,没有废弃的厂房,没有大蒜地,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我在做梦,但无论是梦是醒,我眼前的一切,都告诉我,没有小王村。

只有一条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道,沿着小道走过去,可以看见小王村的大片土地都荒芜着,闲置着。

我茫然了,我不知所措了,我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不是我的家乡小王村,慌乱之中,我竟然求助于我弟弟,我说:“弟弟,弟弟,你替我看看,这是我们的家乡小王村吗?”弟弟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弟弟。”我不理会他的执着,我比他更执着,我说:“弟弟,你现在不是老鼠,是一只狗了,狗的鼻子最灵了,你闻一闻,你闻出家乡的味道来了吗?”

猛然间,我被自己的话敲醒了,我忽然想起了往事。你们都还记得吧,当初我打算丢掉弟弟之前,故意带着弟弟在小王村走了一圈,想抹去弟弟对于家乡的记忆和印象。但一直以来,我始终不知道我有没有抹去弟弟印象中的家乡,可是现实中的真实的家乡却真的没有了。

这难道不是我的活报应吗?

我简直是活反过去了,我竟然求助于弟弟,我竟然还指望他真的已经从一只老鼠变成一只狗了。

无论弟弟是一只老鼠还是一只狗,他都不会让我如愿,他才不肯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不是小王村,他心里一直在记恨我,记恨我丢掉了他,记恨我这个狼心狗肺的哥哥。

我只好拉着弟弟继续往前走,我弟弟却不肯走了,停在路上对我说:“骗子,你说你是我哥,你还说带我回家,你都是骗我的。”弟弟骂我是骗子,他没有骂错,是我把弟弟带到了一个没有家的家乡。

我正无言以对,忽然老天开眼了,就在我们前面,赫然出现了一座房屋,虽然很小,但那毕竟是家乡的象征啊。我赶紧拉着弟弟走近去,看到小屋门前有个老人,戴了顶帽子,帽檐往下压,遮住了脸面,好像没脸见人似的。这人分明老态龙钟了,却还努力地削着一根木棍,他的脚下,已经堆了一大堆削好的木棍,我都没有看清他是谁,就激动地告诉他:“喂,喂,你看,你看,我找到弟弟了,我带弟弟回家了。”

我弟弟还是不承认我,他坚持纠正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弟弟。”

那老人一边低头削棍,一边嘴上嘀咕说:“王全,你昏了头,他怎么是你弟弟,我才是你弟弟——哥!”他胡说了还不算,竟然还张口喊了我一声“哥”,我气得说:“我弟弟有你这么老吗?”老人说:“哥,你以为你自己还年轻吗?你什么时候照过镜子啊?”

我一下子被惊吓住了,我一直在找弟弟,我心里只有找弟弟这件事,我多长时间没有照镜子,我真记不得了。

但我决不能承认,我辛辛苦苦找回了弟弟,却突然又冒出个弟弟来,我的思路要多清晰有多清晰,我一下子指出他错误说:“不对,你不是我弟弟,我弟弟从来不喊我哥,他最多只会喊我王全。可你刚才喊我哥了,说明你不是我弟弟。”他说:“我的病好了呀,再说了,我们都要与时俱进嘛,从前不喊哥,现在喊哥,那就是与时俱进嘛。”

我气坏了,我才不相信他,我更不想理睬他,他却“咯咯”地笑出了声来,抬起头来对我说:“王全,你个傻逼,你眼睛被什么东西戳瞎啦,你真的认不出我来啦?”

我认出来了,他是我们的村长王长官。

多少年来,他的称呼变了又变,他曾经是村长,后来变成前村长,后来又是现村长,现在他都这么老了,肯定又成为前村长了。就算他没这么老,可小王村都没了,哪还有什么村长呢。

我奇怪地问他:“怎么其他房子都拆了,怎么就你这一间没拆?这好像也不是你从前的家呀。”村长说:“你眼尖,这不是我家的老屋,这是后来新搭起来的简易住房。”我挖苦他说:“村长,这就是你的新家吗?”村长的脸色严正了些,说:“严格意义上说,这虽然是我搭起来的屋,但它更是你弟弟的家,在小王村,只有你弟弟,还有个家。”我哪能听得进去,我说:“逆天啊,小王村的人个个都在家里,却没有了家,我弟弟一直在外面混,却偏偏他有个家,这算哪门子的法律啊?”村长说:“你又缺知识,又不懂法了吧?你难道不知道,当初征地的时候,全村的人都签了字,只有你弟弟不在家,没签字。”我说:“我弟弟怎么签字呢,他是个病人,是精神病,他就算在家,他也不会签字,也不根本不需要他签字。”

村长摇头说:“那只是你个人之言,你口说无凭,小王村就没有人能够证明你弟弟是病人。”我想了想,我知道小王村的人都是什么德行,我又说:“难道大王乡的王助理也不揭发你们?”村长说:“他们找过王助理,他现在不是助理了,不过他说的话,倒是很有理,他说有病的是你,而不是你弟弟。”我气愤地说:“他胡说八道,满嘴喷粪!”村长说:“他有证据,他有完整的关于你的所有行为的记录。”不等我再爆粗口,村长又加重语气说,“精神病院的病历也去查过了,病人的名字就是王全,就是你;江城救助站也证明了,有个叫王全的病人在他们那里待过,也是你。所以,有病的是你,不是你弟弟。你弟弟是健全的人,要征用土地,必须有他本人亲笔签名。”我气得“啊哈啊哈”地笑了两声,村长才不理会我的怪笑,他激情昂扬地继续告诉我说,“咱小王村,全村只有你弟弟一个人没有签字,所以——”他用脚点了点脚下的地,说,“归他个人名下的这两亩地,不能征用,现在讲政策讲得厉害,讲法也讲得厉害,谁也不敢不经村民签字就征地。”

我彻底无语。

这算是什么事呢?

我一个正常人,出去寻找我的有病的弟弟,结果,我找到弟弟回来的时候,我成了病人,而我的有病的弟弟,却成了小王村的最后一张王牌。

我不服呀,我无赖说:“村长,我虽然把弟弟找回来了,可他不承认是我弟弟,他不承认,你们就不能这么玩。”

村长才不惧怕我的无赖,他不朝我弟弟看,却朝我看了几眼,说:“王全,你欺负我老眼昏花吗,他不是你弟弟,你带他回家干什么?”我说:“我没说他不是我弟弟,是他自己不承认——”村长立马打断了我说:“你认得就行,你说是就是。”我赌气说:“你不是一直在怀疑我吗,你现在不再怀疑我了吗?”村长说:“现在不急着怀疑,现在急着要你弟弟——”说着竟上前跟我紧紧握手,感谢我说,“王全,你立大功了,你带你弟弟回来得太是时候了!”

不远处响起了鞭炮和锣鼓声,村长朝那方向看了看,跟我说:“他们在剪彩。”我奇怪说:“上次不是剪过了吗?”村长说:“上次?你说的是哪个上次?”我说:“我最后一次出去找弟弟的那一次,剪的是工业园。”村长笑道:“你那算什么次,这中间又剪了五次还是六次了。”我问村长:“那今天,这一次,又剪什么?”村长说:“不太清楚,好像剪什么文化园吧。”我不知道“什么文化园”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带着弟弟回家,可是我不知道家在哪里。

从小屋里出来一个腰身粗壮的女人,冲着我笑,我觉得我是认得她的,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我不认得她,我正在纳闷,这女人开口说话了,她一开口,我才发现,哪里是女人,是个假女人。

你们想不到吧,他是王图。

王图真是疯了。

王图穿着女人的服装,头上还套着一个金黄色的假发,他上前就搂住我,嘴里嚷道:“抱抱 抱抱——”村长在旁边笑着对我说:“我现在和王图是一对夫妻一个家庭。”

我简直、简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的家乡小王村会发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只觉得自己心力交瘁,我有气无力地说:“村长,我听人家说,恶搞才是王道,真不愧你是姓王,也真不愧小王村也姓王,你真是很王道。”村长说:“谢谢,‘王道’这个词我喜欢——我们这是有备无患,以防万一。”他一点也不想隐瞒我,又告诉我说,“为了你弟弟的这两亩地,防止人家又出新招,万一又说不认个人,只认家庭,那我们就是一个家庭哈。”接着他又冲我弟弟说,“弟弟,我是爸爸,他是妈妈。”

我赶紧把弟弟拉开来,我对村长说:“村长,你真有创意,弄个男的疯子做你老婆?”村长说:“是呀,他要是不疯,他也不肯做我老婆呀?”王图个疯子还点头称是,他们两个一起过来拉了我弟弟,说:“弟弟,回家吧,吃饭了,吃了饭我们要用木棍子做篱笆围地,围好了地,我们还要种大蒜。”我急呀,追着说:“你们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我,更骗不过我弟弟,我弟弟是精神病人,他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签不签字,完全没有法律效力。”

这时候,就在这时候,奇迹发生了,你们猜到了吗?

是的,正是我弟弟。

我弟弟发生奇迹了,我弟弟说:“我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