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决心去了千年秀林,家里空落落的。
铃铛已经一百零五岁了,闺女王永丽想尽尽孝心,免得留遗憾。王永丽回家是个好消息。铃铛的脸变得通红,高兴地摇起了铜铃,虽然没有节奏。她一阵糊涂一阵明白,嘟囔着说:“对,永丽他们要来喽。”
王永泰不吭声了,闷闷地吸烟。
其实,尽管王德在村里干事,但也只是白天有空到家点个卯,每天晚上回到县城找顾凤娇。三个儿子中,王德是最让他失望的一个,他心里不接受顾凤娇。但因为是过继来的,他不好深管。王永丽作为婚姻介绍人,觉得坐了蜡,一直劝杜梅改嫁,没有想到杜梅性格这么偏执,她不嫁人了要认伍宝库和王永丽做干爹干娘。
阴天了,淀上没有一点暖意。
王永泰砸冰懵得了老寒腿,双腿疼痛难忍,每天也在吃药扎针灸。王永丽和伍宝库要搬过来,王家寨家里人口就多了,屋里锅灶就小了。刚刚跨出院门儿,弯腰想把门口的青砖搬进院里,他想垒个小点的锅灶,贴饼子炖杂鱼。
多年来,王永泰是以自己的勤劳、节俭和孝敬赢得了村人的敬重,平时除了打鱼,回家就爱鼓捣自己的小院儿,每天都要拾掇拾掇,如今让他尴尬的是连拾掇小院儿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偷偷搬了三块青砖回来。
王永泰去搬砖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话,抬头看见说话的人是乔麦。
乔麦娘领着花花,乔麦跟她娘争执。乔麦娘沉了脸,埋怨着说:“孩子,这王家寨有啥好?出来进去都坐船,多不方便啊?跟我回崇礼吧。”
乔麦倔倔地说:“我不走,白洋淀的水养人。”
乔麦娘气得打嗝:“你这孩子,咋说变卦就变卦呢?你爹的大棚该收小红薯了,你要是不回去,我可是自己回崇礼了。”她扭头倔强地朝码头走去。
王永泰吃惊,机敏的眉毛忽地抖动了一下,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说:“乔麦啊,干啥去啊?”
乔麦回应说:“大伯,没干啥,您和奶奶挺好吧?”
王永泰阴沉着脸说:“挺好,乔麦,听说你和花花要回老家?我给你带点干鱼啊!”
乔麦微微一笑:“谢谢大伯,我不回去了,以后常住王家寨了。”
王永泰一愣:“为啥不走了?”
乔麦刚要回答,瞅见娘扭着身子回来了。乔麦把花花交给娘,说:“娘,你想通了吧?爹那边的大棚出租,爹也过来,这是白洋淀新区,回去你就后悔。”
乔麦娘领着花花回家去了。乔麦转过脸来,一双大眼睛闪着忧郁的光。
王永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你说啥?不回去了?政府不让养鸭了,你在这干啥呢?”
花花在乔麦娘手里跌倒,哇地哭了。
乔麦弯腰抱起花花,直起腰来,向王永泰走近两步,拍打着花花身上的苇叶:“大叔,我想好了,干点事就能活人!”
王永泰一愣,说:“你别跟腰里硬那狗东西较劲,你还年轻,还得奔好日子呢。”
乔麦听出王永泰话里有话,沮丧地说:“大叔,我这样的人,还能有啥好日子啊?”
王永泰脸上青了一阵:“不,你心眼好,很有吃苦精神,一定会有好日子的,你不能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大伯是为你好嘛。”
乔麦的紧张加剧了恐惧,冷冷地说:“谢谢您为我操心了,我可是等着了。”
王永泰被乔麦的话噎住了。
乔麦转身要走,其实两个人话不捅破,心里都明白,乔麦知道王永泰担心她与王决心走到一起。
王永泰回味着乔麦的话,隐隐有一种担忧。
王永泰又偷偷搬着几块青砖过来,忽然听见铃铛摇铜铃了,铃铛喊着吃鱼丸。
王永泰给小洒锦打了个电话,小洒锦端着一碗鱼丸过来,铃铛奶奶尝了一口,吧嗒着嘴骂:“味道跑偏了,跑到保定去了。”
小洒锦愣了愣,解释说:“娘,这不是成立白洋淀新区了吗?自从他哥哥从北京回来了一趟,说要出钱在县城给他建一个公司,二巴掌心就飞了,不好好做鱼丸啦。”
铃铛老泪纵横,嘴里嘟囔着:“不对,二巴掌用的油不对,你细品品。对不起祖宗啊,你给我叫二巴掌过来!”
小洒锦吧嗒两口,感觉油有问题,赶紧给二巴掌打了电话,二巴掌慌慌张张一瘸一拐地来了,看似非常高兴。
小洒锦扇了二巴掌的后脑勺:“赶紧给奶奶道歉。”二巴掌一愣:“奶奶,我要转型了。”
铃铛抬手抹了一把老泪,嘴里嘟囔着:“转你娘个纂儿,你是不是用了不好的油啦?你给砸了牌子,我可让别人干了,还是应该传女不传男啊!”
二巴掌似乎毫不在乎:“奶奶的嘴真厉害,最近的鱼丸用了地沟油!”
“我打死你!”小洒锦举着笤帚就打二巴掌。
二巴掌踮着脚尖躲闪:“市场低迷,这还不挣钱呢!让奶奶传女的吧,我死活转型了,不然真的不好找媳妇啊。”说完一瘸一拐地走了。
小洒锦扭着脸骂:“这个不争气的玩意儿,最近相亲相疯了,不好好做鱼丸了。把祖宗的鱼丸子给干砸了,等决心回来,看你咋交代?”
二巴掌回头赌气说:“他管个屁,我要是回来做鱼丸,永远打光棍儿。”
铃铛奶奶气得哆哆嗦嗦,剧烈咳嗽。
二巴掌相亲的日子到了。
相亲那天上午,王永山和小洒锦都在场。王永泰带着王决心过来了。王永泰告诉王决心的时候,王决心还有些犹豫:“爹,二叔这样做,对女人不尊重吧?”王永泰说:“没啥不尊重的,不是强迫,是人家自愿来的。”王决心又说:“这是在蹭白洋淀新区的热度,起码对白洋淀新区不尊重。”王永泰一瞪眼,说:“决心,你咋说话呢?你再跟我犟嘴,就是对你爹的不尊重!”
王决心捂着嘴巴笑了。
王永泰让王永山给王决心也搞一个像样的相亲仪式。
王永山通过婚姻介绍所,找来了几个女孩。二巴掌西装革履,脖子上还扎了一条领带,他人瘦,穿上去有点撑不起来,显得有点滑稽。其实,二巴掌除了瘸腿,五官比他哥哥大巴掌好,方形的国字脸,高鼻梁、大眼睛,眼睛上头有两道黑黑的浓眉,挺有点男人气概。
二巴掌有一点自豪感,他终于可以选女人了。他感激白洋淀新区,如果不蹭新区的热度,光凭穷困的王家寨,哪有资格选女人啊?
王永山在院里操办,王决心在一旁帮忙。
王永山通过他的学生,从婚介所约来了九个女孩。等待女孩们到来的时候,还有一段闲暇时光。王决心忽然想跟王永山探讨一点爱情。他说:“二叔,你说这种相亲能有爱情吗?”
王永山苦笑说:“决心,这叫搞对象,找老婆。老婆与爱情兼得,是我们的理想,肉体和灵性的统一,是人的最高境界,你也学会思考了,是不是朱环让你受了刺激?”
王决心说:“朱环没有刺激我,只是收获了教训,婚姻是柴米油盐,而不是灵魂伴侣。你说,灵魂伴侣能过日子吗?”
王永山说:“决心,人能找个老婆过日子,终生不离不弃,已经是烧了高香了,寻找灵魂伴侣比登天还难啊!”王决心一愣,说:“这为啥?难道人世间没有灵魂伴侣吗?”王永山咬文嚼字地说:“灵魂伴侣不是别人,永远是你自己。”
王决心呆愣在那里,皱眉思索着。他想说话,但是声音被涩住了。
相亲的女孩们陆续来了。
女孩子抓阄排队等着二巴掌挑选,二巴掌一改以往的自卑,有了神采和精气。
女孩们大多来自白洋淀新区之外的农村,穿着土里土气,描眉画眼。二巴掌掩饰着自己的腿,他盘腿坐在椅子上,腰板拔得很直,眼睛色眯眯地扫来扫去。他总是在椅子上坐着,怀里像揣着兔子怦怦地跳。王决心觉得这样选亲,有点对女人不尊重,但是,又不能公开拒绝,他心里犹豫着,还是拿着一张纸,开始念名单了。王永泰和王决心留在院里,王永山和小洒锦进屋坐在了二巴掌身边。
王决心看着名单喊:“张小兰,二十六岁,保定徐水大刘庄人。”
张小兰有些紧张,低着头走进去了,到了屋里羞涩地抬起了头。
二巴掌抬眼一看,晃了一下巴掌:“过!”
张小兰沉了脸,沮丧地走了。
王决心念到第二个女孩名字:“安秋香,二十四岁,沧州肃宁人。”
安秋香扭动着好看的腰肢走进来了。
二巴掌仔细端详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个字:“过!”
王决心强忍着不笑,后面又有六个女孩进屋。念到最后一个:“秦冰冰,二十九岁,石家庄藁城人。”
二巴掌眼睛亮了,使劲一晃巴掌:“拿下!”
王决心、王永山、小洒锦和王永泰都松了口气,惊讶地望去,看这个姑娘有什么特别之处。她穿着轻柔的花色长裙,高个头,圆盘脸,大眼睛,皮肤白白嫩嫩,像白色莲藕。秦冰冰似乎有话说,王永山示意王决心过去问一问。秦冰冰面带羞涩,轻轻说:“让哥哥走两步,行吗?”她的声音是颤抖的,也是凄凉的。其实,今天来的女子们都巴望他走两步,想知道他到底瘸到什么程度。王决心说:“秦姑娘让你从椅子上下来,走两步。”
王永山传递着话:“春夏,人家小秦让你走两步瞅瞅!”
二巴掌迫不及待地下椅子,恨不得马上拥抱这个漂亮女孩。他双腿一麻,一头栽下椅子,摔了个嘴啃泥,脑门跌青了。秦冰冰霎时惊呆了,脑子一片空白。二巴掌的双腿,显然超出了她承受的底线。秦冰冰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愤怒地吼道:“妈呀,是瘫痪啊,你们这帮骗子!”头也不回地踮着脚跑了,美丽的裙子像蝴蝶在风中飘舞。二巴掌在地上爬了两步,双手拄地,伸着长长的脖子,急得满脸通红,声音嘶哑地喊:“冰冰,冰冰,你听我说啊——”王决心急忙追了过去:“冰冰,误会了,不是你看见的这样。”秦冰冰跑得更快了,飞箭一样。王永山连连跺着脚:“二巴掌,你气死我了,你爹给你召集这些女孩容易吗?关键时刻掉链子!”二巴掌咧着嘴巴说:“唉,腿坐麻了。”小洒锦埋怨说:“你也是的,呆子不识走马灯,老早就坐上去了。”这给二巴掌内心造成不小的打击。二巴掌沮丧,流泪了:“我不相亲了,再也不相亲了!”他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小洒锦跪地,给二巴掌揉着脑门的紫包:“儿子,咱不哭啊!”
王永山的鼻子一酸,给二巴掌打气说:“孩子,别难过啊,过了这个村,还有下个店儿,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要跟决心学,参与白洋淀新区建设,说不定搞个大学生呢。”
小洒锦说:“实在不行,还得找个二茬儿的吧,别带孩子就行。”
二巴掌倔倔地说:“娘,我爹说了,有钱不买淀边地,有钱不娶活汉妻。”
小洒锦说:“你爹?你爹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不也搞的是二茬吗?谭喜儿还带了个儿子呢!”
王永山瞪了小洒锦一眼:“你胡说啥呢?谭喜儿是我学生。”
小洒锦讥讽说:“学生给你做饭,陪你睡觉。跟老婆有啥两样?瞅瞅你现在的样子,主持红白事是高手,哪还像一个诗人?”
王永山火了:“小洒锦,说话注意分寸。”
小洒锦讥讽地说:“二巴掌,别看你爹这把年纪,他可是复合型人才,不仅是诗人、画家,还是武术大师。别跟他磨叽了。人家艺术家都浪漫,让他浪漫去吧!总有他浪漫不动的那一天,还得回家养老。”
二巴掌撇嘴说:“娘你总是护着他,有啥浪漫的啊?都啥岁数了?那叫鬼迷心窍!”
王永山黑了脸,抬了手:“臭小子,我揍你!”
二巴掌躲躲闪闪地笑。
王永山板了脸,说:“别嬉皮笑脸的,你小子不尊重你爹,我就不管你相亲的事了,让你打一辈子光棍!”
二巴掌伸着脖子喊:“不管拉倒,我自己找对象。告诉你啊,生了孙子也不让你抱。”
小洒锦大声说:“二巴掌,不能这么跟你爹说话。你爹是艺术家、大师,情感比常人丰富,我们一家得理解他、包容他。”
二巴掌说:“是啊,没办法,我爹的女人缘旺啊!”
王永山听了二巴掌的话就想笑。
他望着小洒锦,心头一热,甚至有些温暖。不管她的话是不是虚情假意,听着舒坦、受用。
王永山悄悄对小洒锦说:“你多想了,婚姻还是原装的好,我真的丢不下你,丢不下这个家啊!”
小洒锦争辩说:“我说啥了吗?”
她眼里有了泪水,眼眶里噙着噙着,就扑簌簌滚落下来。
这个时候,王永山的电话响了。
王永泰急切地说:“永山啊,不好了,娘的白瓷大碗摔地上,碎了。”
王永山惋惜说:“哎呀,那是当年土匪许大彪给娘的,那是挺值钱的文物啊!”
王永泰说:“娘哭了,赶紧过来劝劝吧!”
王永山过来了,一家人唉声叹气。
王决心回家了,他一听就扑哧笑了,他说大碗是赝品,王永泰和王永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