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县县城医院骨科，一行人到了急诊室，医生要先给赵国栋包扎，赵国栋说：“不用，快给这位老乡看看，他可能骨折了。”

李老忠望了他一眼，心中热乎乎的。医生搀扶李老忠坐上轮椅，推着去拍片子。

又来了一个医生，给赵国栋的脚底消毒，打了一针破伤风，然后将伤口包扎起来。

等候的时候，赵国栋跟李树聊了聊。李树嘴巴笨，低着头不吭声，只是流泪不止。赵国栋再三追问，才挤牙膏似的，挤出这么一点。他在北京一家教育公司工作，恋人也在北京，两人在北京买不起房子，在廊坊燕郊买了七十平方米的房子。

医生推着李老忠回来了，说没有骨折，只是崴了脚，有一丝骨裂，已经处理好了，只能吃药静养。赵国栋让秘书交了医药费，让其他人都回避，他要单独跟李老忠谈谈。

李老忠望着赵国栋，感到亲近和温暖。他一直找领导，今天大领导好像从天而降，让他受宠若惊。他又左右张望一下，张嘴的时候，苦笑了一下，似乎还有一些顾虑。

赵国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忠啊老忠，堂堂男子汉，说到哪就是哪，你吞吞吐吐的让我着急。你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顾虑的？”

李老忠呆愣一阵，他在开说之前不断在心中揣摩着赵国栋。他抓住赵国栋的手，哽咽了：“赵书记，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说。您让我改变了对官员的看法，您年龄也不小了，今天亲自背我，扎伤了脚，说真心话，您不恨我吧？”

赵国栋憨憨地笑了：“恨你什么？背你，我是心甘情愿的。”

李老忠的事不用费心去想，都在心中装着。他直截了当地说：“您越是这样，越让我过意不去啊。但是，我心中感激您，如果不是您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都跟您说了吧，今天的事都是他们逼的。”

赵国栋脸色一沉，迫切地问：“谁在逼迫你，因为什么逼你，不要怕，我给你做主。”

李老忠脚疼得吸了口气，嗫嚅地说：“赵书记，我李老忠不敢跟人说，我信你，可是说真话了，逼我的有两头，一个是老支书孙延赤，一个是他的儿子孙大胆。”

秘书端来两杯水，李老忠喝了一口，颇为得意地说：“我儿子李树大学毕业在北京一家公司找了一份工作，在燕郊买了个小房子，跟孙大胆借了钱，是……是高利贷……”

赵国栋打断他：“孩子买房，为什么不在银行贷款？”

李老忠叹了一口气：“呆子不识走马灯啊，当时时间比较急，银行手续复杂，抵押资产，咱农民有啥资产啊？我这老宅您也看见了，没法抵押。我养了两头猪，带毛的还不算。再说了，李树的贷款条件也不是很符合……”

赵国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李老忠抿抿嘴唇：“后来孩子工作变动，挣钱少了，有三个月利息没有还上，他们就整天上门逼债。后来孙延赤找到我，给我出了个主意，也算是交给我一个任务，在拆迁中闹事，把我的侄子李大成闹下来。这样，李树的债务就免了。”

赵国栋充满震惊，心中扑扑直跳，他想，孙延赤和孙大胆的行为，已经有黑社会性质了……

他们谈话的气氛，显出几分微妙的愉快。

李老忠满脸的皱纹舒展了一些，颇为后悔地说：“唉，赵书记啊，老了老了，还跟耍猴似的丢了人。不是我想闹事啊，但为了儿子，我不得不……今天看见房子被推倒了，我更是一时激动……我知道，我是被坏人利用了，对不起你们。”

赵国栋的眼睛里也有了温热：“老忠啊，你也太天真了，今天你就是摔死了，你儿子照样还高利贷，新区的困难是暂时的，你们属于德东片区，容光县的容东片区安置房马上弄好了，有时间带你去看看。你儿子要是着急结婚用房，我可以找一个同样面积的对换。到时候那里是你们的新家，日子多好啊？你要相信党和政府啊。将来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有什么事，你就和大成反映，我们都会帮助你的。”

李老忠一阵剧烈的咳嗽：“我也给大成惹了不少麻烦。唉，他是个厚道人，但是斗不过孙延赤爷儿俩，孙家在村里的势力太大了……当年村里有人上访，告孙延赤，孙大胆把人家腿打折了……”

赵国栋没有想到事情这么复杂，他紧紧握住李老忠的手，说：“老忠，谢谢你和我说了这么多。”

门轻轻打开一道缝隙，秘书不放心，悄悄观察一下。

赵国栋看了一眼，扭回头，表情庄严地说：“老忠啊，天塌不下来，我给你做主，放心吧。你答应我，以后不能干傻事，让儿子儿媳怎么看你？你不要怕，回去好好养伤，县委和村里都会保护你。我让有关部门先核实情况，孙延赤父子的黑恶势力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

李老忠感动地愣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赵国栋喘了一口气：“你得好好活着，两年后，你坐着高铁去北京，半个小时就到了。看看我们未来的白洋淀，日子多好啊！”他想了想：“如果可能的话，让李树回来工作吧。现在工作机会这么多，在家乡，在家门口，还能照顾父亲。”

李老忠叹了口气，不安地满含眼泪：“赵书记，我还有证据，孙大胆有好多罪状，尽管村庄拆迁了，也不能让他再祸害人了。”

赵国栋说：“坏人一定会受到惩罚，我让许亮书记具体安排人找你。”

说着，赵国栋写了一个纸条，递给李老忠：“这是我的电话，随时可以打。”

李老忠接过纸条，泪流满面：“谢谢赵书记，看见您，我觉得我们老百姓……您放心，我不再干傻事了，您就是我家的恩人！”他挣着身子站起来，被赵国栋扶住了。

李老忠此刻的心情渐渐明朗起来，心底的阴霾正被驱散。

赵国栋吃力地从病房走出来，脚疼得厉害，他看见许亮等人正在门口等待。

他跟许亮做了简单交流。许亮说：“赵书记放心，我让镇党委书记落实安排好。”

赵国栋表情严肃：“我们马上开一个会，马上。让望马浒村的李大成也参加。”

许亮书记立刻安排去了。赵国栋拿起手机，又给新水县、容光的负责同志打了电话，让他们火速赶到德县开会，把拆迁中的潜在隐患彻底排除。

风刮了一天，傍晚才停。

赵国栋在医院窗前站了一阵，他望着落日沉下去，暮霭四起。

县城没有高层建筑，能看见此起彼伏的屋顶。街灯还没点亮，黄昏似乎跟清晨没有两样。看着这样的街景，赵国栋的眼前有些恍惚。

晚饭时间，一个临时决定的小型座谈会开始了。赵国栋在主席台端端正正地坐下，把手机调成静音，开始了拆迁方面的座谈。他感到会场气氛越来越压抑，讲得口干舌燥。

这时，杨爱珍打电话，赵国栋都没有听见。这次他到德县考察，也是顺便来参加一个特殊家宴的。

女儿赵晓薇带着男朋友武玉龙到家里跟老人见面。赵国栋答应回家见一见未来女婿，同时，还要见一见未来的亲家武宝亮。武宝亮父子是北京通州区张家湾柳村人。可是，今天的突发事件，让他把女儿的事完全忘记了。

赵国栋在会场的时候，家里已经准备了热腾腾的饭菜，他父亲赵树森、岳父杨三笙、岳母贺红梅都来了。这个聚会，对于女儿来说，多么重要。

武玉龙脸色越来越阴沉。

赵晓薇感到有些别扭，不停地看表，杨三笙为了缓解尴尬，捧起古笙吹了起来……

武宝亮的嘴角渐渐有了笑模样。

会场上强烈的灯光映照着赵国栋的脸，留下一片阴影。他强迫自己镇静，神情严肃地说：“同志们，今天推迟晚饭时间，召开这么一个紧急会议。为什么开这个会，我想大家心里一定很清楚。”

人们把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会议气氛越来越凝重。

赵国栋习惯地抬手，手在空中划着弧线：“李主任、许书记、郝县长，我反复询问过你们高铁站和起步区的拆迁情况，大家回复我的是，很好。今天我们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瞬间，难道真的没有问题吗？”

李永军脸色有些紧张：“我是分管这部分工作的副主任，怪我工作做得不扎实，没有深入基层。下一步，我要把工作做细，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

许亮面有愧色：“赵书记血压高，还亲自背李老忠到车上，自己的脚都受伤了，让我十分感动，也让我愧疚啊。”

李永军说：“这一次，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白洋淀的燕赵气概。”

赵国栋摆了摆手，说：“到现在我还是一身冷汗。同志们，处理基层问题，不能搞教条主义生拉硬拽那一套，如果那样，就看不见繁华背后的污浊。表面风平浪静，暗中波涛汹涌。大家看到了，今天有一个小伙子叫王决心，关键时刻，他冲了上去，避免了一场灾难发生。我认识他，他是千年秀林的普通工人，他来望马浒村，是给亲戚送葬的。我问一问在座的同志们，在那样生死攸关的时刻，我们有没有胆量冲上去？”

有人啧啧赞叹：“那小伙子真是勇敢，应该表彰。”

赵国栋说：“我给大家透露一点儿他的信息，他是新水县白洋淀王家寨人，爷爷奶奶都是雁翎队队员，抗日烈士王学武是他的太爷王耀宗的二儿子。今天望马浒村的问题，我首先检讨。我们愧对中央、省委的信任，愧对老百姓对我们的期望。基层工作怎么做？我们应该跟老百姓交朋友，真情换真心。感谢李老忠跟我说了心里话，事情还需要调查核实，核实后，一定要处理好。尤其是孙延赤父子，形成了黑恶势力，必须调查清楚，一举打掉。今天的突发事件，给我们提了个醒，也敲了警钟。不能用老眼光对待新情况，不能用单一的眼光看待复杂情况。”

现场所有人都埋头记录着。

赵国栋说：“李大成，你们村孙大胆，他是不是也有个拆迁队？”

李大成忍无可忍地说：“是的，孙大胆也想揽这个活儿，但是他的公司有问题，而且一贯巧取豪夺，所以我们没有用。”

赵国栋说：“这个坚持得好。但是，目前的问题……”

李大成说：“怪我前期工作没有做好，情况摸得不透，没有深入调查。李老忠是我的本家叔叔，平时脾气很好，所以没有太在意他。没想到他生活中有这么大的困难，所以才会被孙延赤利用了。我应该检讨！加上这两天我的母亲去世，忽略了很多细节，实在对不起……我接受组织的批评！”

会议冷场了一阵。

然后大家分头做了汇报发言，汇报各自拆迁村庄的进展和问题。容光县的郝县长来了，容光的齐书记调到秦皇岛赴任了，书记还没有派来，郝县长暂时主持全面工作。他汇报了容光北河照村的杨继盛故居重新安置问题。

赵国栋从骨子里崇敬杨继盛，他加重语气说：“郝县长，历史名人杨继盛是你们北河照村人，忠诚爱国，直言上谏，是后人学习的楷模，故居一定要做好安置。选址方面，可以在即将建设的郊野公园里一并考虑。”

郝县长认真做着记录，抬头说：“回头我们召开一个座谈会，把他的后代传人都叫上。”

赵国栋说：“杨继盛的后代也有很优秀、很出色的。杨岭岭是清华博士，如今在美国硅谷搞研究，是很有成就的芯片专家。你们要以家乡的名义与她沟通一下，纳入我们的雄才计划，为她创造科研条件，能不能让杨岭岭回白洋淀建一个实验室？”

现场一片感叹声。

郝县长眼睛亮了，兴奋地说：“是吗？赵书记，您知道这么多情况？您给我们牵个线，我们抓紧沟通，建立联系。真是将门出虎子啊！”

赵国栋总结说：“刚才大家提到的各村的问题，很好，明天包村干部全部到现场办公，落实好，把问题隐患解决在萌芽状态……”他的脚刺痛了一下，他喝了一口水：“就补偿标准问题，不能跟北京攀比，只要我们一碗水端平，一把尺子量到底，耐心解释，一定能够处理好。各村都重新排查一遍，防患于未然。哪里出问题哪里负责，严肃处理，决不姑息！”

赵国栋动情地说：“新区规划建设大幕已经拉开了，我们党员干部应该怎么做，是重大考验。如果不作为，就是对人民不负责。我们工作的好与坏，最后谁来检验，是人民群众啊！他们幸福不幸福、满意不满意，直接体现我们工作的质量和成败。老百姓是勤劳善良的，对我们党和政府有期待，对我们的新区有期待，随着建设发展，随着疏解非首都功能落地、央企总部的落地，不仅会拉动当地经济，还会带动河北、辐射全国的。新区是千年之城，模式和精神会影响人类未来一千年。这样一个标杆城市，以后在住房、医疗、教育、文化各方面给予提升，这是老百姓看得见的，他们的幸福指数就会大大提升……对不起大家了，让你们饿了肚子。散会！”

人们都走了，赵国栋留下了许亮。

他打开手机，一看有妻子的九个未接来电，脑袋轰然一响。

许亮说：“赵书记，招待所备好了晚饭，我陪您吃一点儿吧。”

赵国栋晃了晃手机，无奈地说：“你看看，你嫂子打了九个电话我都没接到。今天老亲家从通州来，我却碰上了这事。得赶紧回去安抚啊！”

许亮歉疚地说：“我们工作没有做好，对不起……”

赵国栋摆摆手，说：“没事，刚刚说的后续的事，你要落实好。”

许亮说：“坚决完成任务，有进一步情况跟您汇报。”

秘书搀扶赵国栋走出会议室，已经夜里十点半了。车上，他把电话打给杨爱珍：“抱歉啊，出现突发事件，刚刚散会。”

杨爱珍充满埋怨和担忧：“你有事也得接个电话……亲家很不高兴，回家再说吧，你闺女眼睛哭得跟铃铛似的，你跟她解释吧。”

“武宝亮爷儿俩还在家吗？”

“都几点了还在家？回宾馆了。老人也都各回各家了。”

赵国栋沮丧地说：“好吧，回家再说吧。”

很快就到了楼下，他迈步下车，脚疼得哆嗦了一下。他站了一会儿，适应了脚下的压力后，才慢慢走动起来，秘书搀扶着他蹭到了楼上。

杨爱珍一看他的样子，脸上的乌云瞬间散了：“老赵，你的脚这是咋啦？”

赵国栋艰难地在沙发上坐下，说：“闺女呢？”

杨爱珍收拾着碗筷，扭头喊：“晓薇送武宝亮爷儿俩回宾馆，也是刚刚回来。晓薇，快出来，别生你爸的气了，他成伤员了。”

赵晓薇躲在卧室，默默地垂泪。

赵国栋强撑着站起来，额头冒汗：“今天是我的错，我去看看闺女，给她道歉。”

“看你疼得龇牙咧嘴的，别动了，我去喊她。”

杨爱珍去了赵晓薇的房间，将她拽了出来。赵晓薇依旧阴沉着脸，坐在沙发的另一头。

杨爱珍递给赵国栋一杯茶水，月亮映在水杯里，他喝了水，月亮就吞进肚里了。其实，月亮款款地、悄没声息地溜走了。

赵国栋歉疚地说：“晓薇，爸爸先给你道歉。今天碰上了突发事件，明天晚上我们给补上，跟人家道歉，好好陪人家喝几杯。”

赵晓薇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杨爱珍说：“亲家单位就给了两天假，明天就回去了。”

赵国栋惋惜地说：“那太遗憾了。明天早上我跟亲家见一面，咱们陪他们爷儿俩吃个早饭。”

赵国栋把望马浒村的事讲了一遍，杨爱珍心疼得不得了，赵晓薇本来憋了一肚子气，此刻，她眼圈红了，扑到父亲的跟前，伸手摸着他的脚问：“爸，我今天误会您了，脚伤得重吗？”

杨爱珍默默地抹眼泪，喃喃地说：“多危险啊……”

赵国栋无力地往沙发上一靠：“今天多亏了义成的三弟王决心，这小伙子真勇敢，身手矫健，不愧是王家人，跟义成有点儿像。”

赵晓薇蹲下来，给父亲脱了鞋，心疼地说：“爸，您的脚可别感染了，勤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