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鹮鸟的腿病不见好转。

王决心焦急万分，他和国家鸟类管理中心通了电话，对方说等朱鹮养好伤他们再过来取。县里的动物医院没有办法，王决心突然想到了赵晓薇。他和赵晓薇通了电话，赵晓薇让他把受伤的朱鹮带来，到动物医院医治。

王决心开车带着朱鹮来到北京。

到了宠物医院，鸡鸣猫叫，好不热闹。专家给朱鹮的腿看了病，重新上药包扎，留下住院了。赵晓薇对王决心说：“你跟朱鹮合影吧，朱鹮的伤好了，我就直接送到鸟类管理中心。”王决心满眼依恋地望着朱鹮，跟朱鹮合影留念。他放下朱鹮，说：“晓薇，你送去的时候一定要办好手续啊，胡支书还要收藏证书呢！”

“明白！”赵晓薇点点头。

她要给王决心安排宾馆，王决心拒绝了。

王决心担心赵晓薇的对象武玉龙误会了，他说去中关村看看大哥杨义成。赵晓薇说：“你要去看大舅，我带你去吧。”王决心笑道：“好啊，你叫玉龙一起来吧？”

赵晓薇想了想，上了王决心的汽车。

王决心一边开车一边问：“晓薇，你为啥不叫玉龙啊？”

赵晓薇倔倔地说：“我们生气呢，他脑子有问题，让他好好反思。”

到了中关村天仪大厦，阳光灿烂，人头攒动。王决心停好了汽车，赵晓薇带他见到了杨义成。杨义成正跟客户谈业务，等了一会儿，杨义成疲惫地走出来。赵晓薇扑上去勾住杨义成的脖子，笑道：“大舅，我可第一次看见你工作状态啊！我宣传你一下吧？”

王决心说：“晓薇，家里人就别宣传了。”

杨义成微微一笑：“你们两个怎么那么熟啊？”

王决心把他与赵晓薇一块营救朱鹮的事说了，然后补充说：“哥，你不在家，我跟晓薇认识，因朱鹮鸟儿结缘。”

王决心悄悄凑到杨义成的耳边说：“大哥，新区是先植绿，后建成。村里就业成了问题，我想带村里的年轻人，去建设千年秀林植树啊，你跟国栋书记说说呗！”

赵晓薇瞪了王决心一眼：“别找我爹，说了也白说，他现在是只管公家事。因为这个，他跟我二舅都闹僵了。我把你推荐给褚忠良，中天建的干部，咱白洋淀新区生态建设公司常务副总。我爸让我采访他。”杨义成说：“晓薇，你干得非常好，那是我的故乡啊，祝福你旗开得胜！”赵晓薇笑了一下，说：“谢谢大舅鼓励，你是我的楷模呢。大舅，别跟我爹说啊，我带他去找褚总。”

王决心作揖致谢：“谢谢晓薇，回去我给你做鱼丸吃啊！”

赵晓薇甩了甩头发，笑了一下。

杨义成接到了杨义伟的电话求助，要求他提供资金救援。王决心说：“大哥，别管杨义伟的事，他不骑骏马骑瞎驴，净走歪道儿，你就费力不讨好啊！”他口气里带着调侃的意味。

赵晓薇咯咯笑了：“小舅舅，你怎么这么多歇后语啊？”

杨义成望着赵晓薇说：“你这个小舅舅啊，从小就嘎。咱白洋淀王家寨人啊，都爱说歇后语，决心将歇后语说成相声了。土气，土气，你别笑话啊？”赵晓薇微笑着说：“不会，我爱听，白洋淀是我的家乡。王家寨厉害，我去过你们村大乐书院采访，杨牧仁和孙小萍我都采访过。”

“晚上大舅请客，你们等着我。”杨义成端着茶杯转身走了。

赵晓薇给褚忠良打了电话，放下电话，说：“哎呀，真巧，褚忠良老总回京了，还要做个补充采访。”

王决心说：“我得认识认识，你带上我呗！”

赵晓薇略微迟疑了一下，想想，说：“好吧。”

王决心给杨义成发了微信，跟着赵晓薇去了中天建总部大楼。褚忠良在中天建是项目经理，级别是处级，在白洋淀新区归赵国栋领导。褚忠良正在收拾资料，他从白洋淀回来是取资料的。他接到赵晓薇的电话，就在办公室等候着。两人一进来，褚忠良就从椅子上站立起来，热情地说：“欢迎决心来我们集团参观。”

王决心没有见过褚忠良，今天细细端详，见他有些威严，心中有点紧张。

王决心谦逊地说：“褚总好！”

“褚总，王决心是我的小舅舅，他想参与千年秀林植树。”

“欢迎，欢迎啊！”褚忠良带着他们到了一个房间，看看未来白洋淀新区的模型，“新区的规划刚刚开始，千年秀林的初步规划刚结束，做好雏形，还没有公开，以后就搬到容光县城去了，让你们先睹为快吧。”

王决心被模型吸引了：“这么大的树林啊？”

“五十多万亩啊！”褚忠良对赵晓薇说，“晓薇啊，安排决心住下了吗？”

赵晓薇说：“他住在他大哥那里，叔叔，你还不知道吧？他大哥杨义成供职于国盛，最近在北京中关村做准备，他也要回白洋淀铺设5g基站。”

褚忠良笑道：“国盛厉害啊！”

王决心忍不住说：“我大哥从深圳回京了，安顿一下就回白洋淀，负责铺设5g基站业务的，你们认识一下。在孙子辈上，我奶奶最喜欢的是他。学历高就是牛啊，我爹也最听他的话……”

褚忠良狐疑地问：“你姓王，大哥怎么姓杨？”

王决心说：“褚总，我们家的故事啊，两天两夜也说不完。我铃铛奶奶要出一本家族的书，叫《中国套盒》，村里大乐书院的杨牧仁院长正在采访整理。”

赵晓薇胸脯起伏，咯咯一笑：“叔，回头我跟你细说。虽然不是一个姓，但都是亲爹亲娘！”

褚忠良猛地一拍脑门，惊喜地说：“哎呀，我明白了，你是王家寨铃铛奶奶的三孙子，我陪同父亲去过你家，我们没有见面。”

赵晓薇听见他说“三孙子”，窃笑。

王决心说：“您的父亲是褚景国行长？”

“对啦，对啦！”褚忠良把王决心带到另一个房间的模型区，“这套模型，我想带到白洋淀去。这是刚刚规划出来的千年秀林林带，我很快就要去那里了。”

王决心新奇地望着模型，又转脸敬佩地看着褚忠良，没有说话。

褚忠良抬手指了指：“这位置，是刚刚建成的市民服务中心。容光县容东片区住房、新水和德县的住房，都等待整体规划出来。我们集团做的模型，还不是很标准。”

赵晓薇拿手机录音，说：“褚总，补充采访开始了。”

褚忠良滔滔不绝地讲着，王决心静静地听着，越听越兴奋。他说：“褚总，我奶奶说了，欢迎您和家人经常到白洋淀家里吃炖鱼，吃鱼丸子。”

褚忠良感慨地说：“好啊，你回去替我、替我爹，向铃铛奶奶问好，祝福她老人家健康长寿！”

回中关村的路上，天色已晚，北京的晚高峰来了。

北京城灯火通明，汽车川流不息，犹如一条快速的河流在那里流淌，犹如浩荡东风，催促着密集的人群急急地流动，林立的霓虹灯和广告牌琳琅满目。

王决心的思绪还停留在中天建总部，不知为什么，他对央企有了敬意和向往，崇拜地说：“晓薇，这个褚总真有大将风度，人比你爹随和。全国那么多大工程都归他调度，效率和速度无与伦比，要不外国人说中国是基建狂魔呢！”

赵晓薇笑得忍不住一阵咳嗽：“小舅舅，我爹脾气你不知道，有时候凶，有时候也有柔情。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爹坚持原则，跟二舅杨义伟闹翻了。”

王决心说：“你爹做得对，杨义伟本来就不行，引黄入淀工程，你爹将杨义伟的公司踢出去，大义灭亲，传为佳话。当时你知道吗？”

赵晓薇摇了摇头：“具体的我真的不知道，因为这事，我妈没少从中斡旋。”

王决心说：“晚上在我大哥那吃饭，说说杨义伟，别让他给杨义伟办事。”

赵晓薇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我爹跟我妈说了，新区是生态之城，马上建设千年秀林，不能让二舅瞎掺和。”

王决心欣喜地说：“你爹是好官，我佩服，我一听到千年秀林这个名字，就觉得特别有诗意！”

赵晓薇说：“是啊，千年秀林多有意义？我跟电视台申请，想去当志愿者，然后用镜头记录千年秀林。”

王决心笑道：“太好了！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多了。到时候，褚总这里还靠你美言呢。”

赵晓薇沉吟着说：“你不是想当央企的工人吗？”

王决心收住了脚步，愁容满面：“晓薇，我做梦都想，可是，我和村里的哥们啊，学历都太低了。人家刚才是客气，我们真要去了，褚总能要我们吗？”

赵晓薇嘿嘿笑了，说：“我看他认可你了，小舅舅，别后退了。咱白洋淀有句土语：老汉疼婆娘，少汉讲名堂。你这少汉应该讲一讲名堂吧，难道打一辈子的鱼吗？千年秀林，比你打鱼、养鸟更有名堂，更有价值！”

王决心笑了：“你说得好，鱼走水，鸟入林。”

赵晓薇问：“你这是答应我了吗？我可就跟褚总正式说了啊。”

王决心说：“你也把武玉龙动员过去。那是年轻人寻梦的好地方！”

赵晓薇迟疑了一下，说：“他啊，还得看表现，还要再经受我的严格考验！”

王决心心中嘀咕着，他面临着选择。村里让他参选主任，还是去央企植树？鱼和熊掌难以兼得。他不想拒绝赵晓薇给他指明的道路。他低头想了想，然后大声说：“我答应你！回去先跟我爹做工作，你等我的信儿。”

晚饭的时候，王决心和赵晓薇回到杨义成的住处。

王决心从汽车后备厢里拿出一个包裹，到了公司餐厅，他轻轻打开，掏出两个塑料膜包裹的大碗，说：“这一碗是爹给你做的炖鲮鱼，这一碗是二巴掌做的鱼丸子。都是你最爱吃的！”杨义成凑近闻了闻，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连连说：“好吃，好吃！”

王决心看着他的样子，开心地笑着。小时候，杨义成从德县跑回来就偷吃爹的东西，挨过爹的揍。

王决心给赵晓薇夹鱼丸子，说：“晓薇，你吃吧！”

赵晓薇埋头吃着，嘴里嚼着，一边看手机。

王决心胳膊麻了，使劲甩了两下：“哥，今天感谢晓薇，让我开了眼界。我想去央企工作，建设咱新区。”

杨义成放下筷子，想了想，说：“决心，你有理想是好事，我们可以穿针引线，但是，你要苦练基本功。一切靠你自己，你行，到哪里都行；你自己不行，到哪里都不行。”

王决心听着杨义成的话，强行灌了自己一杯酒，呛住了，呛得咳嗽。

杨义成说：“晓薇，你的工作挺好，感情怎么样啊？别跟北京的大龄学习，端正恋爱观。”

王决心嗔怨地说：“哥，别瞎操心了，人家有恋人武玉龙，国家***的干部。”

赵晓薇脸色红了：“大舅，下次我们一起见面。”

杨义成扭头望着赵晓薇，欣慰地说：“大舅希望你幸福，早日给你爹你妈生个外孙子，我姐得多开心？”他转脸望着王决心，嘲讽地说：“决心，你的婚姻咋办？爹还让你等九朵莲花云呢？乔麦怎么样？”

王决心眼睛一亮：“乔麦？哥，你说到乔麦，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

“戳到你痛处了？”

“哥，她跟腰里硬离婚了，带着花花生活。我是真的心疼乔麦。她和腰里硬的生活不幸福，又失去了儿子苇秆儿……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虽然她是腰里硬的前妻，可我不在乎。”

杨义成欣慰地笑了：“你啊你，你对乔麦动了真情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也是赞成的。乔麦是个苦命人，也是个好女人，你俩在一起，会相互成就的。”

王家寨也有了新故事。白洋淀新区成立，乡村振兴政策陆续落地，村支书胡玉湖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儿。胡玉湖感觉体力不支了，他不再兼任村主任，村里要选一位年轻人当村主任，有三个候选人，孙小萍、王德志、王决心。

没有王德，也没有腰里硬。

这一天，赵晓薇带着武玉龙来到白洋淀，两人又和好了。年轻人的爱情就是猫一阵狗一阵。赵晓薇送给王决心一本书，是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的小说《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王决心接过书，爱不释手。赵晓薇说：“书里的故事讲的是，每个人要干一件新的事情，有两个相当匹配的理由，一是运气，二是天命。撒冷之王对牧羊少年说，第一次玩纸牌，多半会赢，这就是新手的运气。牧羊少年好奇地问，为什么？撒冷之王回答，因为生活希望你去实现自己的天命。但少年不知道什么是天命。”

王决心被吸引了，喃喃地说：“是啊，什么是天命？”

赵晓薇转脸望着武玉龙。武玉龙有些紧张，知道赵晓薇考验他，表情庄重地说：“天命就是你一直期望做的事情。完成自己的天命是人不可推辞的义务，整个宇宙都会合力帮助你实现愿望。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王决心的脸涨红了起来：“从北京回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现在我明白了，我想让家乡更……生活更好，风景更美，人更大气！”

赵晓薇聚精会神地听着：“小舅舅，命运不是运气，是选择，我不强迫你干什么，我尊重你的选择。”

王决心过去的日子浑浑噩噩，充满迷惘和抱怨，自从见到了孙小萍、马技术员和赵晓薇，他开始思索自己的人生道路，对生活有了新的理解，让他自我反省，对白洋淀有了新感觉，对世俗有了超越。

赵晓薇说：“别的不说了，褚总说好了，他让你到千年秀林找路海生！”

“晓薇，不是我一人，还有几个人呢。”王决心的心怦怦地跳着，就要跳出喉咙来了，“难道这是真的吗？”

“到那儿你再说吧。”王决心回到家，他把放弃参选村主任的想法一说，家里即刻炸了锅。

王永泰双腿一软，差点儿栽倒，冲他吼道：“我想揍你！决心啊，王家寨胡玉湖支书让你参选村主任，你二哥在村里扶贫，都没有这个资格啊，那就是在培养你接班，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事，你咋还变卦了呢？”

“村里的事，不是有孙小萍张罗吗？小萍是多好的接班人啊？”王决心诚挚地说。

“你个傻东西，孙小萍再能干，也是外村人啊！”王永泰气得颤抖起来，“再说啦，如今干事一靠政策，二靠人脉，她有你这人脉吗？”

王决心倔倔地说：“应该推一推我二哥王德，我这脾气当不了父母官。我就是想靠我的人脉走出去，当一名吃皇粮的工人，建设咱新区。爹，难道这不是前途吗？胡支书让我尊敬，他是村里的好领导，是我的好大伯。但是我想了很久，大哥、小萍和晓薇也鼓励我，她给我指明了人生道路——到千年秀林去，我的梦想在那里，我的人生价值也将在那里。”

王永泰瞪了他一眼：“你能活一千年？”

“爹，村里的事我真干不了。如果光应个名儿，那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对不住乡亲的。您说呢？”

王永泰感叹道：“在王家寨，我们王家是大家族，乾德大钟就是皇上赐给咱祖上状元的。你爷爷大抬杆，跟着雁翎队打日本鬼子。你奶奶当过村官，后来你爷爷还当了村支书，光宗耀祖哩！”

王决心扭头望着铃铛奶奶，撒娇说：“奶奶，你管管我爹，我不干村主任行不？我不愿意走我爷爷的路，我要到千年秀林去种树。”

铃铛奶奶的眼睛渗出了黏稠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决心，一提你爷爷，我心里就难受。当年你爷爷本来不愿意当村支书，是我给他打气鼓劲，这才勉强接了。但是后来慢慢地，他就端起了官架子，还是文化素质低，没有好好学习，不求进步。做了许多好事，也干了一些糊涂事。”

王决心望着王永泰，说：“爹，我爷爷的教训得汲取，不能让我重复我爷爷的悲剧啊。”

王永泰心中激起了万丈波澜：“你爷爷想让我接班，但我没文化，就是顶风噎浪的命，哪干得了这个？这才有了胡玉湖执政几十年啊！”他咳嗽了一阵，说：“你说的千年秀林，不就是栽树吗？我得问问你大哥，栽树真的有前途吗？”

王决心倔强地说：“爹，我去北京看了负责植树的央企总部，那地方好气派，可让我向往了，我想当一个种树的工人，难道这不是前途吗？”

王永泰说：“娘，你说哪个轻哪个重？”

王决心真想塞住耳朵，静一下乱糟糟的心。

铃铛奶奶坐在蒲草垫儿上，吧嗒着长烟袋，没有吭声。王永泰的意见，她也认同。可是，王决心毕竟年龄不小了，总在村里晃悠着，很难找到称心如意的对象。刚刚听他说要去德县、容光县种树，植树造林是行善积德的事情，还是白洋淀新区的大工程。铃铛奶奶揩了一下眼睛：“老三，别怪你爹生气，这么大的事，你可要想周全喽！”

王永泰黑着脸，声音嘶哑：“小白河工程回来，有人给你打小报告。我求着胡玉湖暗暗帮你，你让我咋跟人家说？”

王决心吼道：“爹，你为啥不帮我二哥？他需要这个职务挽回面子啊！他是过继来的，你还是偏心眼儿。”

王永泰狠狠踢了王决心一脚：“畜生，这是两码事，难道我对你二哥不好吗？”

王决心的腿被爹踢疼了，咧了咧嘴。

王永泰气得呼哧乱喘：“你二哥回来建厂有功劳，可是，他离婚的阴影没过，威信还不到。你不一样，就像引黄入淀，水到渠成了。还有，你走了，这个家谁来照顾？”他倔倔地说着，但内心对儿子是心疼的。

王决心望着铃铛奶奶，忽然幻化出母亲邢荷花的脸。母亲早逝，他没有记忆，但是，从爹、二叔和奶奶的描述中，他勾勒出了娘的基本形象，最近梦里总是见到娘。他的心头一热，几乎流下眼泪。

铃铛奶奶那么瘦弱，眼睛井一样陷在深处。奶奶没有文化，说不出什么深刻道理，但是言传身教，影响着王决心。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村里一户邻居常常找奶奶借盐，奶奶从来没有让人家空过手。那人前脚刚走，王决心就仰着脖子问：“奶奶，他家为啥老借盐？借了也不还，以后不能再借他们啦！”奶奶训斥他：“你不懂，人家不到穷得活不下去的地步，怎么会张嘴借盐呢？”

王决心接着问：“为啥不管别人家借？我家也不富裕。”

铃铛奶奶和蔼地说：“咱这淀里的日子，哪家不是东凑西借，苦苦巴巴的？”

王决心眨巴着眼睛，抽了抽鼻子。

铃铛奶奶慈祥地微笑着：“傻孩子，也就奶奶心眼儿好，别人不会借给他。”

此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虽然他家也穷，但是自强的奶奶帮助过村里很多人，那些东西都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

天黑得早，淀里空空荡荡，淀水在暗夜里变蓝，蓝得让人伤心。鸟儿飘上夜空，融化在黑色里。这些折磨、狂热、犹豫使王决心彻夜难眠。

王永泰几次翻身，睡着了。

王决心听见爹的鼾声，他不想跟爹争吵了，更不想在村里听那些没盐没醋的淡话，新区建设的热潮来了，不能错过。他眯了一阵，夜梦极怪，一骨碌爬起来，独自沿着村子走了几圈，两眼迷迷瞪瞪。早春的风，带着一些凉意。他独自坐下来，听见淙淙流水声，看不见水，浮着一层苲草、芦苇和树枝，水声一淡，然后闻远处狗吠。村里人从表面上看，以为他是一个怀才不遇、自命不凡的家伙，他的孤独，只有他自己知道。

王决心没有离开故乡，夜里也是在完成一种精神的还乡。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化着，有人创造了历史，有人被历史抛弃。有人说，人生到处都是康庄大道。王决心觉得，其实人生的路很窄很窄，就在那短暂的选择中，你走上这条路，就永远告别了那条路。

王决心高考落榜回村的时候，几天都不好意思出屋。那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此刻，王决心坐在苇垛旁的石头上，双手抱着膝盖。头顶月暗星晦，风停在唇边，水哗哗响着。他生活在王家寨，他深爱着这个村庄。但是，他一个年轻人整天围着几个老人转，前途堪忧。他必须趁着年轻，珍惜时光，把失去的东西补回来。虽然外面的世界充满风险，但是也充满诱惑和挑战，这动机不是为了金钱和荣誉，而是出于他的本能。他忽然想起大哥说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能专心做一件事就不错了，但是这件事要有价值、有意义。也像赵晓薇说的，带着一种悲壮的激情在人生的道路上拼搏，实现自己的愿望。他的心中顿时充满一种莫大的兴奋——他要遵从自己内心的呼唤，做一个能够实现价值的人，做一个建设家乡的人，做一个创造历史的人！

苇垛一边有树，树枝摇曳。

他望着不断后退的夜色，久久发怔。他自从遇到孙小萍、马技术员和赵晓薇以后，觉着自己在变，他开始关心王家寨以外的世界，对于村里的事，不像爹那么关心了。是啊，千年秀林就是他创造新生活的最好舞台。不论结果如何，他总算在这个世界上拼了一场，有了这样的认识，就会珍惜生活，而不再玩世不恭。新区给了他激情，这激情像一团火，在他内心燃烧起来，同时也给他注入一种强大的内在力量。

天亮了，睡莲张开了。

莲花在风中微颤，与高挺的荷花相映成趣，轻摇莲蓬，发出一阵浅笑。村里最后一遍鸡叫，喊来天空一朵祥云。

王决心回到家，见到王永泰在后院收着干鱼刺。他嘴上不再争执，其实，只在一转念，他慢慢就会想通的。爹是勤劳的，他敬重爹。屋里的汗气太重了，渗入厚厚的泥土。

吃早饭的时候，王永泰沉默了一会儿，苍老的脸渐渐化开了：“到了德县和容光，你要照顾好自己。”

王决心带着好兄弟水牛，就要离开王家寨了。

天阴阴的，没有下雨，乌云带来了潮湿的雨气。铃铛奶奶佝偻着腰，站在老梨树下送他，二叔王永山搀扶着老人。

王决心和水牛上了王永泰的船，扭头招手：“再见奶奶，再见二叔。”

铃铛奶奶枯着一头白发，扶着千年老梨树，手搭凉棚远远地望着。

四舱船缓缓离开码头，“淀中翡翠”四个字渐渐模糊，铃铛奶奶的白发也模糊了。但是，他还能看见王家寨那一柱灰白的炊烟。炊烟从村舍缓缓飘散到空中，消失在云层，一股说不出来的温暖和甜蜜，刹那间涌上他的心头，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了。

王决心默默地在心里说：“奶奶，多多保重，还有永远叫我动情依恋的这片水，我会常回来看你们的。”

尽管路途不远，没有走出白洋淀，回家也很方便，但这次意味着告别了王家寨，等于告别了过去的生活，开始了人生的新阶段。

王永泰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摇船。

王决心走到他跟前，接过双桨，说：“爹，您坐着吸烟吧，我来摇船。等您转型搞旅游了，我拿自己挣的钱，给您换上一艘汽艇。”

王永泰笑道：“你不让我操心我就念佛了。等你给我换船，黄花菜都凉了。你爹就是摇桨的命！”

此时，王决心又想起了乔麦。自己这个决定，还没有告诉她，也没有和她告别。对了，乔麦在博野县不是有苗木基地吗？千年秀林正好派上用场哩……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王决心一边摇桨一边想着心事，心脏慢慢地被希望充盈着。

小船咿咿呀呀地响着，朝白洋淀码头驶去。

到了容光县城，王决心和水牛见到了赵晓薇。

报到地点是县城的大水办公区，新区生态建设有限公司，那里有负责千年秀林的生态事业部。好多人在排队登记。王决心让水牛在那里排队，自己找到赵晓薇。他把自己找乔麦的事说了。乔麦在博野搞苗木基地，干得红红火火，愿意给千年秀林提供原生树苗。

赵晓薇一笑：“小舅，机会来了吧？”

赵晓薇转身走了，王决心去找路海生经理。

工作人员说：“你们等一等，路经理在开会，过一会儿就回来。”

大概一刻钟，路海生回来了。他看了看王决心和水牛等七个人的信件，让一位女同志带着他们去填表、领资料，让赵晓薇等一会儿。

王决心问：“路经理，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去填表？”

路海生转回身，微笑着说：“这位赵晓薇同志，跟你们不一样。你是我们事业部的人，她是从北京来的千年秀林的志愿者，填的表不一样。”

赵晓薇毛遂自荐地说：“我是北京电视台的记者，白洋淀人，我要用镜头记录千年秀林，我喜欢千年秀林，我还要当一名植树志愿者。”

路海生欣慰地说：“赵晓薇同志，我们欢迎你。你既是新闻记者，还要当一段时间志愿者，我们当然求之不得。只是，怕你——”

“怕什么？”

“怕我们的庙小，留不住你啊。”

赵晓薇笑了：“我有单位，不用留，我要用镜头记录千年秀林。”

“那就说定了。只要你留下当志愿者，记录千年秀林，我给你一个奖励，白沟引河片区植树仪式，让你和恋人亲手栽下千年秀林新片区的第一棵树。”

“好啊，我提一个条件行吗？”

“你说吧。”

赵晓薇把自己与武玉龙、王决心和乔麦的事说了。赵晓薇嘻嘻一笑：“让我和我的对象武玉龙、王决心和他的女朋友乔麦一起栽一棵树吧？”

路海生为难地说：“你们这个组合非常好，一对来自北京，一对来自白洋淀。好事成双，但是，我不能马上答应你，需要汇报一下。”

隔了两天，赵晓薇得到路海生的通知：两对恋人共同植树。王决心就愣了：“晓薇，谢谢你给我和乔麦的机会，怕是乔麦不答应啊！”

赵晓薇嘻嘻笑道：“大舅跟我说了，促成你和乔麦的婚姻，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你找找乔麦，她给千年秀林供应树苗，多么有意义！”

王决心答应下来，听说乔麦在博野苗木基地。他和水牛去了，水牛在远处等候，他独自去工棚见乔麦。

乔麦租住的房子，通一条小街，曲里拐弯，虽然不能跟城里的胡同相比，水村特色还是十分明显的。院前的银杏树很粗，树冠能够遮风蔽雨。

王决心说：“乔麦，我来了。”

乔麦将王决心领进了房间客厅里。

王决心发现乔麦瘦了，也比过去黑了，但还是那么俊俏。她手里领着花花，愣愣地看着王决心，默不作声，心里很舒畅。王决心掏出苇笛，放在嘴巴吹了两声。

乔麦仰脸看他，轻轻一笑。

没有了腰里硬在一旁较劲，王决心单独面对乔麦时，竟然有些慌乱，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乔麦，你好吗？”

乔麦微微一笑，自信地说：“我挺好的。你看，那是我的苗木，过会儿带你看一看。”

王决心又说：“我梦见你和花花了。”

乔麦脸上平静，内心却得到了温暖的抚慰。

王决心笑了下，绕开话题说：“我离开王家寨了，已经到白沟引河片区栽树了，我咋没看见你的树苗？你的苗木基地，不是一直经营得很好吗？”

乔麦说：“我的银杏树苗送到工地了，大荷花他们送去的。”

又静了一阵，王决心走过去拍拍花花的脸蛋，花花张开胳膊扑过来，王决心一把抱过她，亲了亲她的脸蛋。乔麦轻轻地笑了，这个时候王决心的心才平静了一些，他抬头对乔麦说：“听说你要把花花带走，回张家口老家是吗？”

乔麦点了点头。

王决心说：“我可不愿意让花花走，你也不能走。”

乔麦说她要开始新的生活，在这里，伤心的回忆太多了。

王决心舍不得乔麦，也舍不得花花，她们如果彻底离开了他，他是承受不住的。

王决心等待乔麦问他千年秀林的事，他还想好了怎样回答，可是，乔麦什么都没有问。

太阳钻进云层里去了，风卷起银杏树叶，响声很大。

乔麦难受地低着头，眼里闪烁着泪光。王决心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就生硬地说：“乔麦，反正我舍不得你，舍不得花花，我这次过来，有事情跟你商量。欢迎你到千年秀林看一看，我们启动植树仪式，那里干得热火朝天，你树苗的机会多着呢。”

乔麦抬起头来，带着感动，眼圈微微红了。

“怎么样啊？我们一同植树吧！”王决心兴冲冲地说，“我把北京台的记者赵晓薇介绍给你，她是赵国栋书记的女儿。”

乔麦迟疑了一下，说：“我不管销售，大荷花跟你去行吗？”

王决心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失望地摇头，大荷花他都不认识。他很痛苦，知道乔麦对他还有误解，眼下他无法强行要求她做什么。

生活啊，为什么总是这么多的难题？世界已经改变，过往已成云烟，但是为什么我似乎还在原地，承受着痛苦，无法向前迈出一步？王决心不知道如何是好，是挽留乔麦吗？乔麦之所以要把花花带走，是因为她已经失去了儿子苇秆儿，感觉生活里再也不能失去花花，这是她生命的支柱。

王决心很内疚，他能帮她们做点儿什么呢？腰里硬彻底离开了乔麦，乔麦得以新生，但她未来的幸福会在哪里呢？显然，她还没有想好。

王决心把情况跟赵晓薇一说，赵晓薇亲自找到了乔麦，她竟然说动了乔麦。

二〇一八年四月十二日。植树节刚过去，天空是橙黄色的，几只鸟在空中飞来飞去。白洋淀迅猛地涨了水，刚刚冒芽的芦苇在冷风中摇曳。偶尔听到鸭子和鸪丁鸟的叫声。人们心中的热情驱赶着冀中平原春天的寒流。

路海生带着同志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着，王决心和赵晓薇扛着铁锹来了，铁锹上飘舞着红绸子。

领导的车队缓缓驶来。赵国栋、李永军、褚忠良等人应邀参加千年秀林白沟引河片区植树仪式。

路海生主持了植树仪式，他声音洪亮：“我们新区未来的底色是蓝和绿，蓝绿交织。蓝色，就是白洋淀的水；绿色，就是我们的千年秀林！大清河片区植树已经胜利完成，下面我宣布，千年秀林白沟引河片区项目正式启动！”

杨三笙带着德县乐队来助阵，鼓乐鸣响着。

路海生示意音乐停歇一阵，然后说：“我们进行下一个程序。春天来了，今天开发千年秀林的新片区，赵晓薇是北京电视台的记者，她为了记录千年秀林建设，当了一名志愿者。她与恋人武玉龙共同栽一棵银杏树，当地青年王决心和他恋人乔麦共栽一棵树。大家见证白沟引河片区的两棵爱情树。”

一个工作人员扛来了树苗，两米高的银杏树。王决心和赵晓薇郑重地接过树苗，洒了清水。

赵晓薇已经跟武玉龙并排站在一起，地上有收割的玉米叶子在风中跳动，像淀里的鱼儿戏耍。王决心拉着乔麦胳膊到身边，树坑已经挖好，乔麦手扶着银杏树苗，王决心培了第一锹土，他们郑重地栽上了这两棵树。银杏树苗没有树叶，褐色的树枝笔直地向天空伸展，根却深深扎在了这片大地。尽管天冷，天空却是深邃清澈，云朵也好像与这热烈的气氛一道，缓缓飘在王决心的心头。他的眼前出现了幻景，成片的碧绿秀林扑面而来。

音乐再次响起，人们热烈地鼓掌，将植树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李永军问身边的褚忠良：“褚总，你们知道这位美丽的姑娘赵晓薇是谁吗？”

大家摇了摇头。

赵国栋面带微笑，远远地看着，自豪地说：“我的女儿！”

“啊？太优秀了，挺像您的。那一位女士呢？”李永军又问。

赵国栋扭头对李永军说：“这个王决心是王家寨的有志青年。那女士我不熟，据说是他的恋人。”

褚忠良感叹：“这是栽了两棵爱情树啊！让我们大家祝福他们早日走进婚姻殿堂。”

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王决心手握铁锹，看了看脸红的乔麦，仰头望了望天空，有一种激情迸发出来，是啊，人的一生，能碰上几次这样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他培了最后一锹黑土，对着小树心中默念：“我的小树，亲爱的千年秀林，我在王家寨从前的故事就忘得干干净净吧。你是我和乔麦爱情的见证人，我们渔民新的生活，从今天开始了！”

此时，赵晓薇涨红了脸，心中充满对生活的诗情，洋溢着纯洁的幸福。她尽情地张开双臂，她和武玉龙同声高喊：

“从一棵树，到一片海！”

王决心学着赵晓薇的样子重复着又喊了一遍，口齿不清，声音沙哑。

乔麦的舌头好像不听使唤。

下雨了，雨水打湿了乔麦的头，丝丝凉意使乔麦的精神为之一振。地上翻盖的几片残雪化了，圆锥形的野花拱出了地皮，她想喊却喊不出来，眼含了泪，心彻底苏醒了。热血在她周身回旋，突然涌上心头，滚烫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