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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传 §02 钱氏锺书

二十岁不狂没志气,三十岁犹狂是无识妄人。

钱锺书生于动荡飘摇的清朝末年,钱氏家学渊远,属书香世家,纵使父亲钱基博博学多闻,也没能将骨子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糟粕思想剔除掉。

比“有形”的辫子更可怕的是那“无形”的辫子。

钱锺书出生后,按照钱家的“坟上风水”——不旺长房旺小房;长房往往没有子息,便有,也没出息——他被生生从十月怀胎的母亲怀里“抢夺”去,送给只有一个女儿的伯父——钱基成。

他出生当天,有人送来一部《常州先哲丛书》,钱基成便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过继的当晚,钱基成连夜冒雨穿过泥泞的乡路,到一户农家,找了个刚没了遗腹子的寡妇做“姆妈”。

姆妈刚痛失爱子,将他视如己出,便一辈子留在了钱家帮佣。后来,他长大,遇到杨绛,姆妈得知他即将结婚的消息,特意取出攒了一辈子的钱,买了一只翡翠镶金戒指,准备送给杨绛做见面礼。

可惜姆妈纯良,被人欺骗,没了戒指,气得大病一场,不久便去世了。

满周岁时,行“抓周”仪式。他在一众抓周清单里,独独抓了本书出来,因此得名“锺书”。

钱基成人到中年,喜得贵子,甚为溺爱,所以钱锺书小时候喜欢亲近伯父。伯父上茶馆喝茶、听书,钱锺书就像个小尾巴似的黏在伯父身边。

钱基成也不是一味地娇惯。钱锺书四岁,到了该启蒙的年纪,钱基成开始教他认字,等到了六岁,便早早将他送入秦氏小学读书。

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放学回家钱锺书也要讲给伯父听。比如他们学造句,老师写出例子——“狗比猫大,牛比羊大”,有个同学想来想去,只会说“狗比狗大,狗比狗小”,挨骂自然是跑不了的了,还要遭受同学们的取笑。

钱锺书瘦瘦弱弱的,不如几个堂弟精壮。

上学不到半年,钱锺书生了一场病,看着更加羸弱。钱基成心疼他,干脆让他休了学。

生父钱基博看不惯,总认为男孩子皮实,不该留在家里娇生惯养。于是,休学了半年后,钱基成只能把钱锺书送到了亲戚家的私塾去念书,同去的还有小钱锺书半岁的堂弟——钱锺韩。

那一年,钱基成风里来,雨里去,上学送,放学接,来来回回,很不方便。就做主让两个孩子回家,自己亲自教授。

钱基博和弟弟一听,忙跳出来阻止。

钱基成却一句话回绝了:“你们两兄弟都是我启蒙的,我还教不了他们?”

其实哪是怕教不了?只是恐“慈母多败儿”。

钱基成这位长兄,才学方面是毋庸置疑的。他早年中过秀才,本来高高兴兴地回家,没想到一进门就挨了老父亲一顿打,还说是杀杀他的锐气,锐气杀没了,慈气凸显了出来。

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最早是由家里一位文理好的族兄启蒙的。那位族兄施教严厉,钱基博没少挨打。钱基成这个做哥哥的心疼弟弟,找到老父亲苦苦相求,才获得了教授弟弟的资格。

只是他不知道,其实弟弟并不觉得委屈,反而好似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后来钱基博对钱锺书说:“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忽然给打得豁然开通了。”

钱家是个大家族,钱基成为长兄,要料理一大家子,教学的任务往往安排在下午。

于是,上午钱基成带着钱锺书出街,自己去茶馆喝茶、会友,给钱锺书三个铜板,让他买个碗口大小的酥饼,再去书摊上租小说看——《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等,都是伯父的书架里没有的“闲书”。

钱锺书看完了,仍觉不过瘾,回了家,还要把自己觉得精彩的桥段,手舞足蹈地表演给弟弟们看。

他记得关公的青龙偃月刀有八十二斤,李元霸的一对铁锤头有八百斤重,却都及不上孙行者重一万三千五百斤的金箍棒。

后来在牛津时,杨绛纳闷过:“你能把各路英雄的趁手兵器的斤两记得如此烂熟,怎么会不认识阿拉伯数字?”

七岁的钱锺书,学起“1”“2”“3”来,颇为吃力。父亲心里着急,每每将他抓过去亲自教,可总也教不会,火气一上头,发了狠地拧肉,可是钱锺书不像他,哪怕身上青青紫紫,也没能“豁然开通”。

但玩起来却一学即会。伯父用绳子从高处挂下一团棉花,教钱锺书上、下、左、右打那团棉花,他玩得满头大汗也不停歇;伯父买来酒和酱猪舌之类的熟食,假意称它们是“龙肝凤髓”,他也吃得其乐无穷。

只可惜,这样简单的快乐,在钱锺书十一岁的时候,戛然而止。

那年秋天,伯父去世了。噩耗传来的时候,钱锺书才刚刚重返学堂。他一路哭着跑回家,哭喊着“伯伯、伯伯”,只是伯父再也听不见了。

再也不会有人陪他打“棉花拳”,练软功;再也不会有人在他把玉兰树根刨伤后包庇他;半夜醒来,再也不会有人陪他吃夜餐了。

从此,被雷雨惊醒的黑夜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伯父去世后,钱锺书回到父亲的身边。父亲劈头盖脸地数落他:功课荒废了,坏习惯太多,晚睡晚起,还贪吃贪玩,胡乱说话。

大概父亲对他寄予了太多厚望,比起伯父便少了些许慈爱。父亲希望他谨言慎行,便把字“哲良”改为了“默存”——叫他少说话的意思。

以至于后来,他和杨绛忆往昔时说:“其实我喜欢‘哲良’,又哲又良——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伯伯给我写在练习簿上的‘哲良’。”

只是过去的,总是过去了。面对严厉、严肃的父亲,钱锺书跟他总不能像和伯父那样相处自在。

学期中间,要添新课本,他拿不出钱来,宁可没有书;买不起练习簿,就找出伯父生前亲手用毛边纸、纸捻子为他订成的本子书写,遭老师白眼也不在乎;笔尖撅断了头,他居然把毛竹筷削尖了头蘸着墨水写,字面一塌糊涂,不忍直视。

这些窘境,他后来讲给杨绛听的时候,杨绛问他:“为什么不向父亲要钱?”

他说:“从来没想到过。”

哪怕伯母提醒他,让他去向父亲要钱,他也从未开过口。

以至于在别人穿洋袜的时候,他还穿着缝缝补补的布袜子;下雨天,别人都穿着皮鞋防水,他却翻出伯父遗留的钉鞋,因为大了一大截,就只能在鞋头塞些纸团……

这种种委屈,偌大的钱家,竟无人可诉说,无人愿倾听。

伯母抽大烟,顾不上他;亲生母亲沉默寡言,说不着;至于父亲,目光全盯着他的学业。

钱锺书十四岁的时候,因为一篇文章不得父亲喜爱,被当众暴打了一顿。这激起了他的羞耻心,从此他发奋读书。

1927年开始,钱锺书为父亲代笔写信,先由口授而代写,后由代写信而代作文章;之后,钱穆的《国学概论》出版前,请钱基博作序,父亲就让他代笔,完成后,父亲一字未改。

《国学概论》出版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看出这篇序是出自刚满二十岁的钱锺书之手。

他终于从一个时常挨父亲“爆栗子”的顽童,成了父亲最得意的儿子。

1929年,钱锺书以英文满分,数学15分的成绩,被清华大学外文系破格录取,成为国学大师吴宓的得意门生。

甫一进校门,他便立下“横扫清华图书馆”的志向,一时间名震清华大学。

他说到做到,终日泡在图书馆里,博览中西新旧图书,看到动情处,还会即兴写下所思所感;他上课从不记笔记,总是看书、画画或练字,但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

他年轻气盛,恃才傲物,说老师吴宓“太笨”,讲的课不怎么样:“您讲的我都知道,希望您以后讲些新的东西。”

他为自己辩解:“二十岁不狂没志气,三十岁犹狂是无识妄人。”

只是,在遇到杨绛的时候,他突然收起了所有的锋芒,腼腆而木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