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话入情入理,出口成章,《申报》评论一篇接一篇,浩气冲天,掷地有声。我佩服又好奇,请教秘诀,爸爸说:“哪有什么秘诀?多读书,读好书罢了。”
杨绛曾说:“我自己也贪玩,有时候,在课堂上玩那种吹小绒球的游戏,玩着玩着笑出声来,先生发现了,盯着我问课文的内容,问一句,答一句,还都不错。”
有一次上英文课,杨绛和同学在课堂上说话,老师罚她“立壁角”——在墙角处站着示众。
《小猪佩奇》里有一集讲,猪妈妈小时候也很淘气,喜欢在床上跳来跳去,猪奶奶说,所有的小孩都淘气。
童年时的杨绛也是,二姑母曾经告诉她,她的爸爸小时候也是一个顽童。
“小哥哥(杨荫杭)捉了一只蛤蟆,对它喷水念咒,把它扣在空花盆底下,叫它土遁;过了一星期,记起了那只蛤蟆,翻开花盆一看,蛤蟆还没死,饿成了皮包骨头。”
当然,顽童也有开窍的时候。杨荫杭得益于祖父和父亲的严格教育,等到了自己做父亲的时候,在严厉之外,更多的是以身作则,言传身教。
因为改变一个人,不如身体力行地影响一个人。
有趣的是,最先受影响的,竟是他的枕边人。
唐须嫈掌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像个车轱辘似的停不下来。偶尔得了闲,也是手边娴熟地做着针线活,眼睛却盯着一卷《缀白裘》边看边笑。
杨荫杭担心她看坏了眼,特意去书摊翻翻拣拣,专挑大字号的书买给她消遣。
她最喜欢的睡前读物是《石头记》和《聊斋志异》,看得多了,哪个作者是什么样的风格,她也摸透了。
不过,比起母亲,小时候的杨绛更喜欢亲近父亲。
“每晨早饭后,我给父亲泡一碗酽酽的盖碗茶。父亲饭后吃水果,我专司削皮;吃风干栗子、山核桃等干果,我专司剥壳。”
或许就是这样不经意间的贴心与陪伴,让杨绛对父亲更加亲近。
每晚临睡前,父亲朗声读诗的时候,杨绛常常待在他身边,看着他读诗的模样。
杨荫杭尤其偏爱杜甫的诗。每每读完一遍,觉得不尽兴,又回过头再体味一遍。
这时候,他总还要对旁边的杨绛说上一声:“我又从头到底读了一遍。”
至于咂摸出了什么情感或道理,他不说,终究那是他自己的感悟,不是杨绛的。
杨绛有她自己的想法。
父亲钻研音韵学的时候,常把各时代的韵书一字字推敲,杨绛见了,就取笑爸爸:“爸爸读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书。”
志趣相投之外,父女俩偶尔也凑在一起讲悄悄话。
有一次,爸爸神神秘秘地告诉她:“你知道吗?谁都作诗!连××(他们家不会作诗的亲戚)都在作诗呢!”
爸爸俨然将她当成了一个小书友。
耳濡目染之下,杨绛也越来越喜欢读书。
至于读什么,杨荫杭从不干涉。
在“启明”上学的时候,因为和大姐姐一起,杨绛便总翻她的书来看。“有一本很厚的新书,读起来很有趣,只是书里的名字很奇怪,等囫囵吞枣地读了大半本的时候,被大姐姐发现了,新书却已被看得肚皮都凸出来了。”
杨绛后来才知道,那是《旧约全书》的中译本。
她也读过《水浒传》,但读到“林教头刺配沧州道”的时候,就读不下去了。
唐须嫈问:“怎么不读了?”
杨绛苦着脸说:“我气死了。”
杨荫杭听了,把书收走,塞了一本《三国演义》给她,还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孩子是要气的。”
纵然杨绛读《三国演义》,读了一肚子错别字,闹了好多笑话,但父亲认为,读书如饮食一般,不妨读得杂一点,营养均衡了,思想的深度便有了。
晚年的杨绛对读书有相似的解读:“我觉得读书好比串门儿——‘隐身’的串门儿……经常在书里‘串门儿’,至少可以脱去几分愚昧,多长几个心眼儿吧?……”
“我们没有如来的慧眼,把人世间几千年积累的智慧一览无余,只好时刻记住庄子‘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名言。我们只是朝生暮死的虫豸,钻入书中世界,这边爬爬,那边停停,有时遇到心仪的人,听到惬意的话,或者对心上悬挂的问题偶有所得,就好比开了心窍,乐以忘言。”
开了心窍的杨绛越发独立自强,这与杨荫杭对她的殷殷期盼正好相合。
杨荫杭明明白白地说过:“我的子女没有遗产,我只教育他们能够自立。”
他从书中看到鼓励孩子赚钱的方式,于是在自己孩子身上实验。
正好那段时间他们搬入新居,阴湿的院子里、砖头下,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鼻涕虫和蜘蛛。
杨荫杭规定:鼻涕虫一个铜板一个,小蜘蛛一个铜板三个,大蜘蛛三个铜板一个。
杨绛的弟弟妹妹,连同因病休学在家的三姐都乐此不疲地“赚钱”。
唐须嫈看了直摇头:“不好了,你把‘老小’教育得唯利是图了。”
杨荫杭叹息一声:“世界上的好东西多着呢……”
好的东西,人人都想要。想装进兜里,必然要付出等价的努力。但好的东西那么多,怎么装得下呢?
所以杨绛理解到:“天下的好东西多着呢,你能样样都有吗?”
自然是不可能的。
小时候家里人多,总是热热闹闹的。后来日渐长大,大姐姐工作了,不常回家;长相最好的三姐姐结婚也最早,嫁到上海定居了;而弟弟妹妹和杨绛的年龄相差太大,渐渐地,家里也就没有从前那么热闹了。
好在杨绛也已经不贪玩,而贪看书了。
一日,杨绛抱着本书在看,杨荫杭见了,问她:“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会怎么样?”
杨绛抬头说:“不好过。”
杨荫杭又问:“一星期不让你看书呢?”
杨绛答:“一星期都白活了。”
“我也这样。”
杨荫杭说完便笑了。
那一瞬间,杨绛觉得自己仿佛从女儿变成了父亲的朋友。
忽然之间就懂得了,读书不是为了追名逐利,只是为了更加清楚地认识自己。
毕竟,剖析别人简单,拆解自己很难。
这个道理,父亲比杨绛明白得早。
杨绛十六岁的时候,北伐虽已胜利,但并未能遏制革命阵营的危机,学生们常常要游行、开群众大会。
杨绛脸皮薄,怕自己身板儿娇小,上街宣传被嘲笑,想以“家里不赞成”为由不去游行。
杨荫杭说:“你不肯,就别去,不用借爸爸来挡。”
杨绛很为难:“不行啊,少数得服从多数。”
杨荫杭不为所动:“该服从的就服从。你有理,也可以说,去不去在你。”
为此,杨荫杭讲了个自己因被登报联名拥戴“辫帅”张勋,而立即在报上登了条澄清声明的事情。
附庸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难的是遵从本心,勇敢地站出来,坚持做自己。
杨荫杭从来都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他告诉杨绛,君子重器,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杨绛似懂非懂,只得苦着脸告诉老师:“我不赞成,我不去。”为此还被校长狠狠训斥了一番,后来因为有女生在外吃了亏,这件事才算终了。
见识过校长的“凶狠”,才明白父亲的难能可贵。
父亲不吼、不叫、不骂笨。杨绛十六岁的时候,还分不清平仄声,急坏了。可父亲说:“不要紧,到时候自然会懂。”
果然,以后的某一天,杨绛突然就开了窍,全懂了。
很多年后,等杨绛也有了孩子——钱瑗,她便也秉承父亲对自己的教育,从不训示孩子。
杨绛回忆时说:“爸爸说话入情入理,出口成章,《申报》评论一篇接一篇,浩气冲天,掷地有声。我佩服又好奇,请教秘诀,爸爸说:‘哪有什么秘诀?多读书,读好书罢了。’”
杨荫杭爱书,一往而情深。晚年的时候,唐须嫈已经去世。
“每日黄昏,他和朋友出去买点旧书、古董或小玩意儿。每次买到好版子的旧书,总会自己把蜷曲或残破的书角补好,叫我用顸的白丝线双线重订。”
杨荫杭的规矩很多,因爱整齐,重订的时候,双线只许平行,不许交叉,结子也不准外露。
那时候,于杨荫杭而言,书,成了他最亲近、最忠诚、最懂他的伴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