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身远去,我很不放心。圆圆眼看着爸爸坐上小渡船离开大船,渐去渐远,就此不回来了,她直发呆。
“早晨八点多钟,冲洗过的三等舱甲板湿意未干,但已坐立满了人,法国人、德国流亡出来的犹太人、印度人、安南人,不用说还有中国人。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身体给炎风吹干了,蒙上一层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毕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话做事都很起劲……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
这是《围城》里的开篇,方鸿渐在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的三等舱甲板上看到的情景。多年后,杨绛在《钱锺书写〈围城〉》一文中承认,这番情景,与他们从法国回国时三等舱甲板上的情景很像,包括法国警官和犹太女人调情,以及中国留学生打麻将,等等。
1938年8月,回国的三等舱上,伙食比起当初去英国的待遇,差得太多了——船上颠簸的二十几天里,几乎顿顿吃土豆。
首当其冲的就是圆圆。她一岁三个多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因为缺乏营养,日渐消瘦;吃不好的同时,情绪也受到了影响,回到上海,被叔叔——钱锺书的弟弟——接到辣斐德路609号的三层小楼里。苏州陷落后,钱家一大家子辗转逃难到上海,钱锺书的叔父花了大价钱“顶”下了这栋临街的三层小楼。从不怕生的圆圆,面对一屋子的亲人却生分得很,对靠近她的人,像小狗般地低吼。
钱家长辈有喜爱逗弄小孩的;有指导杨绛给圆圆换掉硬邦邦的洋皮鞋,改穿方便学步的软鞋的;也有贴心的二弟让了床位出来,让杨绛和圆圆落脚。
钱锺书的父母带着三弟和妹妹住在小楼的二层,二弟夫妻俩则带着儿子住在二层和底层的亭子间。这样一来,杨绛抱着圆圆就得和二弟媳母子俩挤在一起,原本就逼仄的亭子间,更显得拥挤。
杨绛一出生,就得父亲偏爱,在异国他乡的吃穿用度也不曾委屈过自己,如今挤在亭子间的小床上,舟车劳顿之下,弟媳还要拉着她诉苦。
这样的夜里,杨绛越发想念回国途中就分开的钱锺书了。
为了生计和理想抱负,钱锺书在回国前,写信托朋友帮忙推荐适合自己的工作。
任何时候,真正的人才,都是一种稀缺资源。钱锺书陆续收到了外交部、英文《天下月刊》和上海西童公学的约聘书,还未做出选择,又在归国前夕,接到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约聘书。
与其他三份约聘书相比,钱锺书更加中意“西南联大”的约聘书。一方面“西南联大”与清华大学有关。北平沦陷后,北京大学与南开大学以及清华大学秘密迁址到长沙,三校合一成立了国立长沙临时大学。
不过炮火无情,长沙也未能幸免于难。不得已,国立长沙临时大学重新选址,分三路继续西迁。1937年11月1日,到昆明后,改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另一方面,“西南联大”的文学院院长冯友兰开出的条件格外诱人——破格聘请他为外文系教授,月薪三百元。
回国的船停靠到香港时,钱锺书独自坐上上岸的小渡船。杨绛抱着圆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忧心而落寞。
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一次分别,她担心“拙手笨脚”的丈夫照顾不好自己,但她又不能跟着同去。一来,“西南联大”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们谁都不知道,圆圆还太小,跟着去,只会拖累他;二来,她已离家三载,妈妈不在了,她迫切地想见爸爸,不知道独身一人的他过得好不好。
杨绛望着窗外,不免思绪万千,但坚韧如她,很快心中又充满希望。即使炮火毁了所有,可月亮还在,明天的太阳也还在。
回到钱家的第二天一大早,杨绛拜别了钱家老少,带着圆圆,风尘仆仆地赶往同在上海的三姐姐家里。
杨荫杭在葬了唐须嫈之后,终是没能随她同死,他还得带着两个女儿逃难。
战争与死亡是一对双生子。战火连天的年代,哪哪都不安生,他们逃了一大圈,又逃回了苏州。
满街都是丧失人性的日本兵,杨荫杭他们在战战兢兢中躲藏了一段时间后,幸得机会,联络上了嫁到上海的三女儿,才得以从苏州逃脱。
时间最是不可捉摸。三年未见,从前神采奕奕的父亲,如今双目无神,形容枯槁,问过才知晓,爸爸失眠,整晚整晚睡不着,只能借助安眠药。
杨绛心疼不已。她知道,爸爸难以入睡的根源在于想念妈妈,但怕爸爸伤心,她也不敢在爸爸面前提起妈妈。
比起杨绛的悲痛,她的归来,却像一道光,驱散了爸爸心头的灰暗。尤其是看到小圆圆,活脱脱的一个小杨绛。
圆圆也不似在钱家那般局促,她像是能感知到妈妈回到亲人身边的喜悦,也极为亲近外公和几个姨母。
杨荫杭不再消沉,开始戒掉安眠药。杨绛为了照顾爸爸,本想长住,但是,“淞沪会战”虽然瓦解了日寇“三个月灭亡中国”的野心,却也使上海沦为四面楚歌的“孤岛”。
无数的难民纷纷涌入上海避难,这座城市,虽接纳了流离失所的难民,但是它为每个人提供的仅有立锥之地。
杨绛何其悲哀,没有了妈妈,也没有了稳固的安身之所;她又何其有幸,在这个死亡已成饭后谈资的时期,她还能有爸爸和钱家做后盾。
钱锺书不在,杨绛常常替他回去探望公婆。每每她要去时,爸爸总是打趣地说:“要去‘做媳妇’喽。”
此番“做媳妇”,“客人”的成分居多。保持周到的礼节,陪着附和几句得体的贴心话,多听少说,保持距离又不显得生分便足矣。
母亲的情绪最能影响孩子。圆圆在钱家很“乖”。每次随杨绛去了,就乖巧地坐在妈妈的腿上,一声不响,只看看这个,听听那个。
圆圆在杨家却完全不一样,大家都宠溺地叫她“圆圆头”。杨荫杭不允许大家把圆圆称为他的“外孙女”或者“外孙”,他说没什么“外孙”“内孙”之分,他也不爱“外公”这个称呼,他教圆圆称自己为“公”。小孩子最敏感,谁爱她,她自然喜欢跟着谁,在杨家这里,她要活泼许多。
杨绛的姨表姐怕他们祖孙三代挤在小房子里受委屈,就邀请他们到霞飞路的来德坊居住,还把自己住的三楼让给了他们。自此,杨绛终于有了稳固的居所。
房子大了,姐姐妹妹们就经常带着孩子过来走动。大姐姐当家,请了女佣料理家务。杨荫杭看着一屋子的热闹,时常感慨,一家人整整齐齐,不像在苏州时分散几处。
姐妹几人感念妈妈不在了,怕他孤单,都想方设法照顾好他——陪他上街买鞋,在家里帮他理发,夏天帮他把帐子里的蚊子捉尽,还买来各种零嘴,装在瓶瓶罐罐里,悄悄地放在他的床头柜里。
每隔几天,她们会贴心地检查哪个瓶子空了,哪个罐子没动,从而得知爸爸喜欢吃什么,便把哪种零嘴再填满。
杨绛细心,还能知道什么东西是他爱吃而不吃的,什么东西是他不爱吃而不吃的。
杨绛经人介绍接了一份家教的工作后,大姐姐又帮着物色了一个小阿姨,专门带圆圆。
杨荫杭也偏爱圆圆,时常扮演“奶公”,午睡时,要带着圆圆一起睡。杨绛和几个姐妹都艳羡不已。从小到大,家里几个兄弟姐妹,没有一个和爸爸一床睡过,哪怕以前在苏州“安徐堂”的家里,爸爸的床很大,也没有谁有如此殊荣。
爸爸还把珍藏的小耳枕给圆圆用——那是妈妈在世时,特意用台湾席子做的,中间有个窟窿放耳朵。
杨荫杭自从戒掉安眠药后,逐渐恢复正常睡眠,睡得好,心情也好,慢慢眉目清朗了,精神矍铄了。
“哪怕朋友越来越少”,杨荫杭也决计不会做汉奸的。他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找了份教书的工作,小女儿也在这里上学,还能照应一番。
比起钱锺书在昆明等待着一展拳脚的远大抱负,上海霞飞路的来德坊三楼里的杨家祖孙们,工作谈不上努力,只为糊口,只为消遣;生活无所谓事事如意,只为健康,只为平安。
但身处乱世,平安喜乐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妄想。既然生有天赋,又满身才华,就该挺身而出,振兴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