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创造,就好比发过酵而酿成了酒;从酒里辨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机缘知道作者的经历,也知道酿成的酒是什么原料,很愿意让读者看看真人实事和虚构的人物情节有多少联系,而且是怎样的联系。
杨绛最受欢迎的时候,“连累”钱锺书不再是钱锺书,而是“杨绛的丈夫”。但即便出名了,她也极大限度地维护钱锺书的尊严。
两个人一起出现的时候,人们常常给予杨绛热情的招呼,而冷落了一旁的钱锺书。一次看戏时,钱锺书又被晾在了一边,回家后,他赌气以后看戏,不再陪杨绛一起去了。
杨绛理解丈夫的心情,没有说什么。但出名后,人际往来是不可避免的。下一次再去看戏时,她不勉强他,还在临走前做好饭,然后一个人出门。
不论是出于对文学的喜爱,还是“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抑或是对“杨绛的丈夫”这个称呼的不服气,在看完《弄真成假》回去的路上,钱锺书对杨绛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
杨绛对钱锺书的任何事情一向秉承支持的态度,况且他的才学一向又是叫人仰望的。杨绛还记得:“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车从巴黎郊外进城,他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开列了少女选择丈夫的种种条件,如相貌、年龄、学问、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项,逼我一一批分数,并排列先后。”
如此锱铢必较的态度让杨绛相信,钱锺书一定能写出精彩的人物,精彩的故事。
对于杨绛的支持,钱锺书有些顾虑重重:“平日里要上课,短篇也未完成,我怕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写长篇。”
杨绛安慰他:“不要紧,你可以减少上课的时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
杨绛不是说大话,尤其是在家里的女佣辞职后,她用一双柔韧的肩膀,扛起了辣斐德路的小家庭。
在英、法留学时,他们也进过厨房,也烹调过各式餐食。只是那时候是兴之所至,做饭于他们而言,是一种乐趣,一种浪漫,让人甘之如饴。
不似如今,生活只剩下了眼前的苟且。从劈柴到烧火,杨绛都一力承担。她握笔的手攥起笨重的斧头,把粗壮的木柴一根根砍断,一节节劈细,斧头扬起又落下,细嫩的掌心磨出了泡,生出了茧;如获至宝的煤末子也自己动手,掺上煤灰,和上水,压制成一块块的煤饼子;添柴生火的技术不娴熟,常常被熏得眼泪直流,白净的脸也被染成了一道道的花猫胡。
辛苦了一上午,往往才放下斧头,又要拿起菜刀。刀工不济,常常切破了手指,她放进嘴里嘬一嘬,围裙上擦一擦了事;滚烫的油一个不慎就飞溅到白嫩的胳膊上、眼皮上,留下灰色的疤点。
她还学会了用缝纫机,独自坐在酷热的亭子间里脚踩踏板,给钱锺书和圆圆做衣服,偶尔也应婆婆的请求,帮钱锺书的小弟弟缝缝补补。
雪上加霜的是,圆圆总是生病,刚进学校一个月就病了,怎么也不见好。杨绛不得已,只能给她办休学,在家的日子,除了烦琐的家务之外,还要教导圆圆课业,虽然有婆婆帮忙,但婆婆年事已高,也只能打打下手。
三楼的妯娌看在眼里,夸赞杨绛“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赞美固然好听,可是如果有得选,谁愿意一头扎进煤堆里?那藏在指甲缝里的煤泥,只有搓洗过大堆的衣物,才能洗干净。
从千金闺秀到粗布老妈子,她忍得,也受得,除了本性坚韧以外,无外乎一句心甘情愿。
张爱玲说:“喜欢一个人,会低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但一厢情愿与两情相悦、能够互相体谅的爱情是大相径庭的。
为了钱锺书的“想法”,杨绛甘做“灶下婢”;为了杨绛能多点休息的时间,钱锺书会悄悄地关起门来洗衣服,并且延续在英国的习惯,每日的早餐亲自打理……
在艰苦卓绝的日子里,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每天晚上,结束了一日的劳累后,钱锺书兴冲冲地把写好的稿子拿给杨绛看。
她认真地看稿子,他紧张地看她。
如果杨绛笑了,他便也跟着笑;如果杨绛大笑起来,他便也随着她一起大笑。
书里、书外的故事,不必多问,他从她笑成一弯浅月的眼波里便能读出她发笑的缘由。许多年后,杨绛在《钱锺书写〈围城〉》一文里说:“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创造,就好比发过酵而酿成了酒;从酒里辨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机缘知道作者的经历,也知道酿成的酒是什么原料,很愿意让读者看看真人实事和虚构的人物情节有多少联系,而且是怎样的联系。”
等俩人相对大笑完了,钱锺书便会告诉她,自己下一段的大概内容,杨绛便会急切地等待着,从他酿出的酒里,找寻出原料的蛛丝马迹。
那时,钱锺书的《谈艺录》尚未完成,《围城》虽每天只写五百字,但以其之后获得的荣誉来看,必然耗费了很多的心血。所以,即使是有“立地书橱”之称的钱锺书,也有兼顾不来的时候。他在过三十五岁生日时,有感而发:“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
杨绛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做“灶下婢”的时候,也不忘创作自己的第四部戏剧。动笔前,她想了许久,没有继续写自己拿手的喜剧类型,反而另辟蹊径,尝试悲剧风格。
这出爱情悲剧写的是:
为了远大理想,方景山放弃体面的工作和安逸的生活,带着年迈的母亲和新婚的娇妻沈惠连,走进穷山恶水、恶霸横行、刁民附庸的乡村。可惜他的一腔抱负,不仅害死了母亲,还使自己遭受诬陷,锒铛入狱;惠连在营救他的过程中,爱上了一直鼎力相助的至交好友唐致远。
出狱后的方景山继续凭着自己单薄的力量与乡绅恶霸相抗衡,却屡被迫害。沈惠连心灰意冷,离他而去。沉重的打击让他一蹶不振,正想了此残生时,又发现沈惠连和唐致远同时背叛了自己。在拔枪扭扯中,一声枪响,惠连倒在了血泊中。
这出爱情悲剧,谁都没有错,却谁又都错了。方景山虽心怀大志,却给不了沈惠连想要的安稳;唐致远虽心无大志,却像一座山似的稳重、可靠;惠连虽移情别恋,却坚守本分,不曾越雷池一步。
婚姻关系中,爱是第一位,但又不仅仅只有爱。相互尊重、相互体谅、相互包容,才能让婚姻长久。如果只有一个人不断地付出,另一个人不断地索取,这样的爱情长不成参天大树。
杨绛写完后,拿给钱锺书看。钱锺书大笔一挥,写下“风絮”二字,寓意不切合实际的理想和不对等的爱情,如一朵飘飘扬扬的花絮,随风飞舞。
身处“孤岛”的杨绛和钱锺书,又何尝不是飘零的“风絮”?但上海不会一直是“孤岛”。1945年8月15日,恰逢《风絮》上演前,溅满无数鲜血的“孤岛”终于靠岸了。
李健吾遗憾《风絮》未能上演,于是,在第二年,不仅将《风絮》的剧本发表在自己和郑振铎创办的杂志《文艺复兴》月刊上,还给了它至高的评价:“她第一次在悲剧方面的尝试,犹如她在喜剧方面的超特成就,显示她的深湛而有修养的灵魂。”不止如此,他还这样称赞杨绛:
一个清莹的湖
现在
你顺着湖岸
或是泛着小舟往前走
湖水的尽头把一个
更广大也更惊人的天地
给你
于是豁然开朗
到了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