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睁眼,都快八点了,吕建国心里一紧,赶快爬起来。
吕建国昨天晚上又跑了大半夜。这几天厂里的事情多得要死,吕建国觉得自己都快成掐了脑袋的苍蝇了,一天乱飞乱撞,连个方向也找不着。
厂里拖欠增值税,国税局的上个星期把厂里的那辆丰田车给开走了,说是要拍卖抵税钱。听说同时还把制药厂的一辆车也开走了。说是也要拍卖。紧接着供电局来了两个收电费的,说厂里已经拖欠了半年多的电费了,再不给就停电了。吕建国赔着笑脸说了半天好话,可那两个收电费的脸上一点也没有放晴。吕建国让办公室陪着去吃饭。这两人平常吃得欢着呢,这一回却说什么也不去了。吕建国就觉得事情不妙。果然,下午供电局就把电掐了。这一下厂里就更乱,锅炉不能烧了,车间正忙着一批急活呢,也停了。气得几个车间主任跟吕建国乱骂。
吕建国这几天晚上像个夜袭队,总是出去活动,忙着找人求情。找供电局,也找国税局,可都找不下来。供电局根本不照面,前天晚上,吕建国和厂办主任老郭扛着一筐苹果摸到供电局长家,局长家的那个小保姆神气得什么似的,翻着白眼儿说局长不在家,连门也没让他们进去。吕建国只好跟老郭扛着那筐苹果下楼,老郭一步没踩住,连人带筐滚下来,于是满楼道都是苹果了,吕建国吓得扶起老郭,问摔着没有。老郭哎哟了几声说没事,就弯着腰捡苹果,吕建国说:“算了算了,让人看见算什么啊?”就拉着老郭跑了。
昨天晚上,吕建国跟着他在市委办公室当主任的同学张大年,去找了国税局长。国税局长姓姚,是刚刚换的新局长,挺横,跟张大年倒是挺熟的。大概是看着张大年的面子,没跟吕建国耍态度,只是说现在市里有好几家欠税的,这次一定要拍卖,要教育教育那些拖欠税款的企业,就算是杀鸡吓猴了。吕建国忙说:“姚局长,您要真是拍卖了,我们厂岂不是真没面子了嘛?我们总也算是国有大企业啊。”姚局长笑嘻嘻地说:“要是不治治你们,国家也就太没面子了,是国家的面子重要,还是你们厂的面子重要呢?”噎得吕建国干瞪眼,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就灰溜溜地回来了。回到家,厂职工医院的曹院长正苦着一张脸在门口等着他呢。最近厂里决定,把托儿所、小学校、职工医院什么的都交到市里去,这也是市里的意见,为了给企业卸下包袱,搞分流。市里的几个大厂一块搞,听说别的厂都快搞完了,吕建国这里还没敢动呢。党委会上倒是定了,可还没宣布呢,厂里就传炸了。于是,老师们也不好好上课了,医生们连病也不看了,托儿所的也不看孩子了,真是乱套了。曹院长进屋就说:“吕厂长,您把医院划到市里去,我们的工资可不能降啊。”说着,声音就抬高了,眼睛也红红的。吕建国看着曹院长那一头白发,心里就一阵不好受,曹院长在职工医院干了几十年,兢兢业业的,这次大概是真伤了心。吕建国赔着笑脸安慰了几句,说还没定呢。就是定了,也不能让大夫们吃亏啊。曹院长问:“厂长,厂里办了这么多年医院,怎么说不办就不办了啊?”吕建国已经困得稀里哗啦了,打着精神又跟曹院长讲了一个多小时的改革道理,总算把半信半疑的曹院长哄走了。看看表,都下两点了,衣服也没脱,就把自己扔在床上,死过去了。
吕建国跑进厨房,乱七八糟地擦了把脸,又打开冰箱,抓了块方便面,嚼着,就出了门。到了楼下,把最后一口吞下去了。嗓子撕撕拉拉地疼,他知道自己这几天真是上火了,心里就咬牙切齿地恨老婆刘虹。
这几天吕建国跟老婆打架呢。起因是老婆让吕建国调到电厂去。刘虹是电厂的办公室主任,有点小权力,而且跟厂长书记处得不错。刘虹说她跟厂长书记都谈好了,电厂准备安排吕建国到技术处当副处长。吕建国知道老婆为自己的事费了心思。心里不想去,嘴上又说不出不去的理由来,吭吭哧哧的。老婆就窜火了,说你吕建国怎么像个肉蛋啊?吕建国也火了,说我就是肉蛋了!前天晚上吵了半夜,老婆一生气回娘家了。儿子吕强也像个小反动派,跟着老婆一块吵吵,说吕建国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傻冒,手里有好好的技术不用,当什么破厂长啊?好像几辈子没当过官似的。连工资都开不出来了,还摆什么臭架子啊!吕建国气得直翻白眼。
这些日子吕建国心里乱乱的像长了草。不光是国税局和供电局这两档子事,市委也盯上了吕建国,总想让章东民的环宇厂兼并红旗厂,大概是想闹出点改革国有企业的经验来。昨天市委书记和梁局长把吕建国找去谈了整整一天。中心的意思就是让吕建国同意让环宇厂兼并。吕建国咬紧牙关就是不表态。方书记后来就笑:“吕建国你回去好好想想。按说现在是政企分开,市里不好表什么态。可是你们现在已经快破产了,还硬撑着面子干什么呀?市委也是为你们好嘛!”吕建国苦着脸说:“我一个怎么好表态啊?厂里好几千人呢,得让大家想通了呀?”梁局长笑道:“怕不是职工想不通,是你们当干部的想不通吧?你们这些厂领导是不是担心乌纱帽啊?”吕建国听了心里直骂,操你妈的,谁想当这个厂长啊?好像有什么油水似的呢。嘴上却苦笑道:“梁局长,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啊。”
吕建国骑着那辆破车出了门,晨风呼呼的,挺凉。太阳温吞吞地粘在天上,像涂了一层蜡似的,白光光的却没什么温度。吕建国缩了缩脖子,赶紧使劲蹬车子,就听到“啪”地一声,车链子断了。气得他跳下车乱骂了几句。没一年的工夫,他已经丢了三辆车,他知道是有工人在算计他。这辆破车还是从旧货市场花了三十块钱买的,好歹把闸弄了弄,就骑上了。刘虹还嫌他丢份儿呢:“你不怕给你吕建国丢人,也不怕给吕厂长的家属丢人啊?”吕建国说:“别看车子破,上车就有座嘛。”可这破车总是坏,上个星期刚刚换了前胎,今天链子又断了。吕建国气呼呼地把车子推到住宅区的外面,那里有修自行车的,是厂里的退休工人老马摆的地摊。纪委书记齐志远说他找老马给修过一回车,也就是拆了拆,上了点油,就硬要了三十块钱。齐志远气得骂:“要不是看他是个退休老工人,我非得给物价局打电话,让人来抄他的摊子不可。”吕建国听了,觉得这个老马是有点黑。可今天躲不过去了,就把车子推到老马这里来了。远远地看到退休工人周铁拄着拐棍正在跟老马说话呢,吕建国心里就紧张。周铁是建厂时的工人,当过省劳模,脾气倔得能把人顶个跟头。这几年脾气更大了,常常为丁点事就跑到厂里骂大街,虽然没跟吕建国吵过,可吕建国也怵他。
老马刚刚出摊,一边摆弄工具,一边跟周铁嘻嘻哈哈地说什么呢。老马看到吕建国就笑了:“厂长,您这是第一份生意。”吕建国先朝周铁笑笑:“周师傅,老没见您了。”周铁也点点头:“吕厂长,您这破车真该换换了。”吕建国忙说:“可不是,净坏事。这不链子又断了,马师傅麻烦您了。”老马笑道:“放这吧。”吕建国看看表,皱眉道:“马师傅,我可是等不及了,我中午下班来取吧。”周铁用拐棍敲敲吕建国的自行车,笑道:“这破车让老马全面检验一下吧。”老马打量一下:“真是得全面弄弄。”吕建国心里一紧,心说准又是想宰人了。又想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也顾不上跟老马周铁废话了,说了句:“您看着办吧。”转身走了。
吕建国急着上班是为了停电的事,想找齐志远商量商量,让他也找熟人讲讲情。齐志远这些日子也不好好上班,到处跑,可能是听到兼并的风了,正活动着想调走呢。吕建国知道齐志远也不好调,现在哪也不缺人,齐志远又舍不得他那个级别,高不成低不就的。其他几个副手大概也听到什么动静了,也暗着跑自己的事。贺玉梅已经病倒了一个多月,听说她跟丈夫已经打成了一锅粥。现在厂里整个就耍吕建国一个人。
吕建国走到厂门口,看到厂对面那三栋住宅楼出来几个民工,在路边的摊上狼似的吃油条。有个黑脸汉子正在埋头喝豆浆,手里举着一大掐油条,让人看着眼晕。这家伙是包工头手下的一个工头,听说一顿饭能干掉五十个包子,经常把一些民工教育得嗷嗷乱叫。吕建国看着那楼房,心里一阵犯堵。
厂里盖了这三栋住宅楼,成了吕建国的心病。他上台已经一年多了,到现在还没把房子分出去呢。不是他不分,是盖房子的不交工,也不交钥匙。还派了黑脸汉子带着十几个民工天天住在楼里,厂里有人进去他们就往外打。吕建国几次找包工头交涉,那个长着一颗大脑袋的包工头儿,凶得像个黑社会,每回都是酒气烘烘地歪着脖子瞎嚷:“你们再不给钱,老子就把这楼卖了娘的了。老子的忍耐也是有限的。”也不管吕建国怎么说,大脑袋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跟录音机似的,好像他不会说别的了,真他妈的呛人肺管子。大脑袋姓冯,吕建国听人说冯大脑袋原来是安徽的一个农民,前些年醒得早起得早,早早地就把地扔了,干开了包工头,现在手里有上千万了。
这房子是前任许厂长盖的,还收了每个申请住房的工人一万集资款,说是厂里掏大头,职工掏小头。可是房子盖起来了,钱却不够,谁也不知道这钱都干什么去了。房子还没盖好的时候,许厂长就辞职去了海南,听说是搞什么公司去了。后来厂里忽然来了几辆警车,呜呜叫着,挺吓人,把两个会计铐走了。原来许厂长犯了事,正审着呢。那两个会计也有事,跟许厂长说不清楚。交了集资款的职工都急了,眼睁睁地看着房子盖好了,住不进去。有十几个就联合起来去砸锁,准备强行搬入。可是冯大脑袋不干了,说你们厂子还欠着钱呢,不交钱,别想住。工人气得乱嚷:“我们早就交钱了。”冯大脑袋赤眉急眼地骂:“操你们的,你们交给谁了?交给鬼了?”一连吵了好几天,那天两边就动手打起来。结果,两边都有受伤的,惊动了公安局。公安局也断不清这官司,干脆就不管了,说你们还是找法院吧。
法院传了两边几回,看来也是难办,就黑也不说白也不说了,到现在也没个意见呢。房子就这么空着,每天晚上十几个汉子守着,就在里边吃喝拉撒睡。还有个家伙天天半夜唱梆子,尖细细的嗓子学女声唱法,跟让人掐住脖子似的,闹得生活区里的好多人睡不着觉,就骂吕建国是个窝囊废,连个房子也要不回来。
交了钱的工人着急,还去市委找了几回,也没找回什么喜兴话来。听说冯大脑袋跟市委的几个头头儿好得哥们儿似的,没交上钱的职工看笑话,有人解气地说:“谁让你们有钱呢。”
吕建国刚刚到了办公楼外,就听到楼里边有个女的在扯着嗓子唱语录歌:“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吕建国心里直发怵,他知道今天又过不好了。这个唱歌的叫杨婷,是六七年的中专毕业生,家庭出身高,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给揪了出来,说她写了反标。那时候也没有人负责,就稀里糊涂地给判了十五年。***上台那年才放出来,可人就神神经经的了。厂里先是给她安排了一个看大门的活,可她总跟保卫科的人吵架。保卫科长把她叫到办公室谈话,还没说话,杨婷就把门关上了,说要跟保卫科长睡觉。把保卫科长吓得魂都跑了,说什么也不要她看大门了。交到厂里,厂里也没办法,就让她扫楼道。也不管她扫不扫,反正到时候就给她开工资。这些日子,厂里没发工资,杨婷就总到厂部来找领导,各办公室乱串,乱喊乱叫乱砸东西,搅和得党委连个会也开不安生。吕建国跟她谈了一回,让她把脸都抓破了,上个月还拿着一块砖头把贺玉梅办公室的玻璃砸了,气得贺玉梅叫保卫科把杨婷抓起来。保卫科长苦着脸说:“这女人是神经病,谁敢抓她啊,谁抓她就跟谁脱裤子。再说她受了那么多年的罪,就甭跟她一般见识了吧。”贺玉梅也没了脾气。就让财务处先弄点钱给杨婷发了工资。消息传出去,气得工人们乱骂:“我们干了活,还不如一个神经病呢。干脆我们也一块疯吧。”
吕建国硬着头皮进了办公楼,听到杨婷又在唱样板戏:“这个女人啊不寻常……”吕建国听得心里直骂:这个女人就是你!上了二楼,就见杨婷正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穿着一件大红的毛衣,身上还有好些土,像是在哪摔了一跤,头发也乱乱的。吕建国知道他今天是无论如何躲不过了,就迎过去,笑道:“杨大姐,你可是真早啊。”说着话,就站住了,他怕一开门,杨婷就得跟进去,那今天他什么也别想干了。杨婷看着吕建国,嘴里不唱了:“吕厂长,这个月的工资还不发啊?革命群众都要饿死了,你们是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吕建国心里就有气:你一点也不疯,提起钱来你比谁都清楚。嘴上却笑道:“发,谁说不发了。过几天就发。”杨婷盯着吕建国:“你可不能骗我。”吕建国笑道:“我向***保证。这总行了吧。”杨婷点点头:“行了。”转身走了,一路唱着:“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学习雷锋好榜样……”吕建国看着杨婷的身影,心里酸了一下,心想这个女人,这一生真是毁了。
进了办公室,吕建国就抓起电话,给齐志远打。齐志远的办公室没有人。吕建国又给他家挂了一个,也是没有人接。吕建国就生气了,这齐志远真是指望不上了。他想了想,又给贺玉梅家打。他想问问贺玉梅好点没有?看能不能让贺玉梅的丈夫谢跃进托个熟人跟供电局说说。吕建国拨了两遍,电话总占线,就烦躁地放下电话,心想准是谢跃进又在电话里谈生意呢。想到谢跃进,吕建国就替贺玉梅发愁,又觉得这时候找谢跃进谈托人的事,有点不合适。
贺玉梅最近跟谢跃进算是闹翻了。贺玉梅要离婚,可是谢跃进不想离。吕建国也是从心里瞧不上谢跃进,贺玉梅跟这么个人过一辈子算是怎么回事啊?听说谢跃进跟贺玉梅的妹妹贺芳还有一脚,去年把贺芳的肚子都弄起来了,去医院做了人流,什么东西啊!早他妈的该离。可这话吕建国讲不出来,厂长鼓劲让党委书记离婚,传出去才好听呢!那个贺芳一天打扮得妖妖的像个鸡似的,听说还跟市里某个头头儿靠得挺亲热。
吕建国正乱想着,销售处长老于和总工袁家杰推门进来了。老于一进门,就又搓手又跺脚地说:“建国,你这屋里跟冰窖似的啊。你也弄个炉子升个火。”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大学同学,私下里跟他没上没下的。
吕建国笑道:“昨天晚上还梦见跟你们在一起喝酒呢,真暖和啊。”老于亮着一张大嗓门哈哈笑:“建国你真是革命的乐观主义者。还喝酒呢?咱们都快喝西北风了。我听财务处说,这个月的工资又怕是够呛了。”吕建国惊讶地说:“不对吧,前几天不是刚有回款了嘛?”老于一撇嘴:“什么啊,都让银行给扣了。这点钱,还不够咱们欠人家的利息呢。这事你不知道?”吕建国骂:“我知道个屁,这几天我连财务处的面也不敢照。财务处天天堆着一帮要账的,跟他妈的黄世仁似的。”老于笑道:“我们家也是天天一大帮,我们搞外协加工也欠一屁股账呢。这不今天玉县又来了几个要账的,硬拉我去喝酒,还让我请你一块去呢。你去不去啊?”吕建国忙摆手:“行了行了,老于,你别往里装我了。你还嫌我不乱是怎么着?你自己去喝吧。要让杨婷看到了,又该给我念***语录了。”袁家杰哈哈笑:“看把你们两个吓的。喝酒还不是好事?就是没有请我的。”吕建国瞪了他一眼:“家杰,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老于问:“厂长,你昨天晚上找国税局了?”吕建国泄气地说:“找了也没用。他们咬牙切齿非要拍卖,咱也不怕丢人了。”老于苦笑道:“到这份上,丢人也不怕了。我想过,咱们尽快弄点钱,拍卖的时候,让人以私人名义买回来就是了。”吕建国摇头:“你说得轻巧,咱们可得有钱啊?”袁家杰问老于:“咱们撒出去讨债的有什么战果吗?”老于咧嘴:“战果个屁啊!小孙昨天回来了,小脸黄黄着,见面就骂,说他去的那几个厂子厂长连面也不照,就派个小姐跟他穷对付,总想给他使美人计似的。”吕建国苦笑:“怎么办吧?我现在算是想透了,在咱们厂,要想整治谁,就让谁当这个厂长。前几天晚上下班,我刚刚说要上楼,就看到东北那几个要账的正在我们家楼门口蹲着呢。吓得我在外边转到九点才回去。进了屋也没敢开灯,整个像一个特务了。”老于又问:“你找供电局了吗?这电什么时候给啊?要是冻坏几个,可真是好看了。这供电局也真干得出来,偏偏在大冷天停电。”吕建国长叹一声:“那个王局长根本就不照面,我去了三回了,都找不着人。妈的,现在有点权就操蛋。”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只听到小北风呼呼地从窗子外面往里钻,屋子里冷得很。袁总用力搓搓手:“建国,咱们这技术改革还搞不搞了?现在半截停着,一点钱也没有了。真是应了那句话了,不改造是等死,改造是找死啊。现在咱们厂的产品已经快咽气了。”
吕建国看着袁家杰,心里一阵难受。心想也许自己真把袁家杰给害了。吕建国刚上台的时候,袁家杰想去乡镇企业,那边高薪聘他,生生让吕建国给拉住了。现在企业这么不死不活的,吕建国总觉得对不住袁家杰。
老于想了想,好像挺不好张口地笑道:“厂长,我倒是有个馊主意。”吕建国看他一眼:“你说。别管馊不馊的,说。”于处长看看袁家杰,对吕建国说:“厂长,盖的那几栋楼,分也分不了,不行就卖了算了,该给谁退钱的就给谁退钱,剩下的钱,咱们能干点啥就干点啥了。你说……”吕建国一愣,忙摇头:“不行不行。胡闹,好几百户呢,就等着住这房子。咱们给人家卖了,损不损啊?你这真是馊主意。”老于苦笑:“反正现在包工头不交房,法院也不说明白话。”吕建国还是摇头:“不行。”
于处长和袁家杰就互相看看。这件事是他们两个昨天谈好的,今天一早来找吕建国商量,不想却碰了个钉子。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窗外的风大了,呼呼地推着窗子,弄出一阵阵让人心乱的响声。吕建国感觉有些烦,他又想起了兼并的事,刚想跟这两个人通个气,门就推开了。办公室主任老郭进来了。郭主任看袁家杰和老于在屋里,就笑道:“正好几位都在,我说个事。五车间干私活,有人反映到我那里去了。厂长,您看这事该怎么处理吧,真该杀一儆百,不然真是没章法了。”
吕建国嘴上问:“属实吗?”心里就骂五车间主任老马,真他妈的混蛋。老马干私活,给工人们分钱的事,吕建国早就知道,他偷着敲打过老马,别让人反映上去。结果还是捅到了老郭那里了。老郭跟齐志远好,肯定会跟齐志远乱讲的。
袁家杰不高兴地看了吕建国一眼:“厂长,这个老马得处理一下。去年他就干了好几回了。不给他点厉害看看,他真是没记性呢。”吕建国一拍桌子:“反了妈的了!我去看看。”
吕建国带着郭主任去了五车间。
一进五车间,就看到工人们正在三人一群两人一伙地坐着乱说乱笑呢。车间角上,一堆人在打扑克,嗷嗷叫着。这两天停电,工人们就这么闲呆着。老马紫着一张脸,正在骂街呢,一抬头,见吕建国跟郭主行进来,就不吭气了。工人们也看到了吕建国,打扑克的就悄悄收了摊子。
吕建国黑着脸,四下看看,吼了一声:“马国光!”老马闷头一声:“厂长。”吕建国冷笑道:“你小子胆不小啊?干私活了?”老马怔怔地看看吕建国,突然吼起来:“厂长,你干脆把我撤了算了,我他妈的不干这个倒霉的差使了。我算个什么东西啊?”说完,就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了。工人们也都静下来,怔怔地盯着吕建国。
吕建国火了:“你他妈的吓唬谁啊?你不干?你以为你是给谁干呢?我问你干私活没有?”老马抬起头,眼睛湿湿地看了吕建国一眼:“干了。我不能让大家饿着啊。几个月不开支了,好多人都上街捡菜叶子。”老郭皱眉道:“老马,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们不开支,我们就开支了?”吕建国黑下脸来,凶凶地嚷:“马国光,你胆子不小哇。把收入全部交厂里,差一分钱,我罚你十倍。老郭,你去把财务处的找来,现场收钱。”郭主任点头走了。老马就骂:“姓郭的是什么好东西。他带人嫖娼的事就算完了啊?厂里怎么净用这种烂人啊?”吕建国瞪眼道:“你说这种屁事有什么用?到你办公室谈。”两个人进了车间办公室,老马怯怯地问:“厂长,交多少呢?”吕建国用力关上门,瞪了一眼老马:“你象征性交点就行了,剩下的你看着处理吧。”老马好像没听清,又傻傻地问了一句:“厂长,到底交多少?”吕建国火了:“你是混蛋啊?问我干什么?你缺心眼啊?”转身就走。老马突然哭起来了,吕建国回头看他一眼:“你哭什么呀?跟个娘们似的。”说着,自己的眼睛也湿了,赶紧走出车间办公室。
吕建国在车间门口站了一下,风吹着,他觉得清醒了些,就忽然想起三车间伍爱民的事。伍爱民是个工伤,几年前车间出事故,一只手给弄走了四个手指,于是就在车间扫地。他过去当过厂里的先进,人是老老实实的。前些日子车间竞争上岗,往下裁了几个人,其中就有伍爱民。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说自己干不了重活,还干不了轻活吗?就要求在车间看秤。车间主任乔亮不答应,伍爱民找了吕建国好几趟。吕建国就想去找找乔亮,让他给伍爱民安排个轻活。真下了岗,伍爱民缺着一只手,能干什么啊?他家里生活挺紧的,老婆好几年不好好开支了,还有一个老娘也在床上瘫着呢。
吕建国一进三车间,就见一帮工人正围着一圈嘻嘻哈哈地笑着。吕建国没吭气,走到里边一看,就火了。工人大刘正背着大半麻袋黑砂围着冲床转圈圈,头上都冒汗了。吕建国就知道是工人们又在耍弄大刘。大刘最犟了,最爱跟人打赌。上次有人从库房抓了一把螺丝,说谁能吃下去,就给谁一百块钱。大刘虎劲就上来了,直着嗓子往下咽。刚刚咽了两颗,就让车间主任乔亮看到了。结果大刘被送进了医院,差点搞成胃穿孔。
吕建国心里窜火,可没敢嚷,怕大刘一惊会闪了腰。他走过去,揪住大刘。大刘抬头一看是吕建国,就傻傻地笑了。吕建国黑着脸低声说一句:“放下来。”大刘就把麻袋放下了,笑道:“厂长,我们闹着玩呢。”吕建国发开了脾气:“你们是不是闲得难受啊?啊?都吃饱了撑的啊!就欠不给你们开工资。你们把大刘当傻子整啊?我告诉你们,谁要是再弄这种无聊的事,我就收拾谁。”
工人们看吕建国真生了气,谁也不吭声了,都低着头听吕建国嚷。大刘不好意思地笑“厂长,跟大家没关系,是我这人爱逞能,我……”吕建国狠狠瞪了大刘一眼:“你是个棒槌啊?让你吃屎你也吃啊?”大刘不敢吭气了。
吕建国看看人群里没有伍爱民,就问:“韩燕和乔亮呢?”车间副主任老王过来说:“他俩这两天有点事,没来。”吕建国火了:“有事?有事也该跟我这个厂长请个假啊?你去找他们两个回来一个,在车间里盯着点。”说完,就转身出来了。
吕建国回到办公室,秘书方大众正等他。
方大众说:“厂长,国税局定了,后天就在市工会的小礼堂拍卖咱们厂跟制药厂的汽车了。”吕建国听得一愣:“操,看起来真要卖啊?”方大众苦笑:“厂长,您以为人家哄着咱们玩呢,怎么办吧?”吕建国骂道:“随他们大小便吧。”就抓起电话给齐志远打,还是没人接。气得吕建国扔了电话,问方大众:“你这几天见齐书记没有?”方大众摇头:“我也没见到他。”
桌上的电话响起来。吕建国抓起电话,是妻子刘虹打来的。吕建国忙赔笑道:“有事啊?你们娘俩这一走,可是晾了我啊。”刘虹口气淡淡的:“今天是我妈的生日,让你过来吃饭。你下班买点菜过来。”吕建国忙问:“买什么啊?”刘虹不耐烦地说:“你看着办。行了。”就把电话放了。吕建国心里的火就窜上来。这女人,真是越来越牛了。可是当着方大众的面,又不好发作,就皱着眉头抽烟。心里一阵别扭,心想这人穷了,在家里也抬不起头来。方大众看出吕建国不高兴,知道他又受了老婆的气,就忍着笑说:“厂长,快下班了吧。”吕建国看看表:“走吧。对了,你下午在办公室给我盯着点,我得去找冯大脑袋谈谈房子的事。”方大众骂:“那王八蛋到底交不交工啊?”吕建国皱眉道:“跟他谈谈再说吧。”两人就走出来。
吕建国出了厂门,正赶上厂子弟小学放学,学生们乱哄哄地从厂门口经过。吕建国心里一阵难受,下个星期市教育局就要来正式接收了,学校的老师们都不愿离开。这几年厂里的效益不好,可教师们的工资一直都没有拖欠过,奖金也强挺着发着,怕教师们闹情绪不好好上课,耽误了孩子。其实吕建国也明白,一些老师不想离开厂里,是因为教学水平不行,真要是到了市里,怕也得让给裁下来。吕建国看到子弟小学的副校长吴老师骑着车子过来,忙转身走。他现在不想跟子弟小学的人说话,他就怕人家跟他谈人员分流的事。可是吴老师看到了他,喊了一声:“吕厂长。”
吕建国不好再装没听见,就回过头来,笑道:“吴老师啊。”
吴老师骑到吕建国身旁,跳下车来说:“吕厂长,我问你件事,像我们这样的归了市里,厂里就真的不管了呀?”吕建国心里骂,归了市里,厂里还管个屁啊,嘴上笑道:“归了市里好,现在政府对教育抓得可紧呢,厂里不开支,你见过哪个学校不开支啊?你说是不是?”吴老师苦笑:“吕厂长,现在老师们意见可大呢,都说学校也算是厂里的一个大单位了,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这工作怕是不好做呢。”吕建国长叹一声:“是啊,这是个动感情的事啊。你跟韩校长得做工作啊。我听说现在学校上课都有些不正常了,这不好,不管出什么事,也不能耽误孩子们的学习啊。”吴老师脸一红:“我们知道的,其实也没像传的那样严重,课还是上着呢。”吕建国点头:“那就好。好了,你赶紧骑上走吧。”吴老师看出吕建国不想谈了,就笑笑,骑上自行车走了。
吕建国远远地看到老马的摊上,自己的自行车已经弄好了,就忙着走过去。
老马正在给另一辆车子补胎呢,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姑娘。吕建国看到自己的那辆破车放在一边,让老马给擦了擦,露出点新模样来了。吕建国喊了一声马师傅。老马抬起头,笑道:“厂长,车子弄好了。”吕建国笑问:“多少钱?”心里核计着,就掏钱。老马忙说:“行了行了。就接了接链子,不用给了。”吕建国一怔,笑着说:“那可不行,您这是生意。”就掏出五块钱放在老马的工具箱上:“够不够就是它了啊。”推起车子要走。老马起身拉住吕建国,脸就沉下来:“吕厂长,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老马啊?”吕建国忙笑道:“马师傅,您说什么啊?我……”老马苦笑着说:“吕厂长,我这可不是拍您的马屁,我老马现在也没什么求您的,不就是给您修车嘛。您要是硬给钱,您下次就甭跟我说话了。”说着,就拿起那五块钱,硬塞到吕建国手里,转身又去干活了。吕建国愣了一下,心想老马并不像老齐说的那样啊,就笑着说:“您要是总白尽义务,可真是要赔本了啊。”老马抬头笑道:“我是挣点就行啊,只当闹着玩呢。”吕建国说:“下次不能这样了,让您吓得我不敢找您了。”老马笑笑:“吕厂长,我也不是总这样,见着我看不顺眼的,我也敢下刀子的,我是敬重您的为人。行了行了,甭神聊了,您快去吧,您伴不起我这个大闲人。”吕建国心里一热,就笑着走了,心想老马这人挺够意思的。
吕建国骑上车,觉得顺当多了,这东西修理修理是不一样,又想如果厂子让章东民兼并了,也许真是一件好事呢。
章东民原来是厂里派出去的研究生,毕业回到厂技术处,后来又提了副厂长。章东民提了副厂长,就变得不怎么听话了,渐渐地总跟许厂长闹不来,开会总吵包子。后来就让许厂长给罢免了。章东民一气之下,就去了环宇厂。环宇厂也是国营厂,但当时只有几十人。章东民走了之后,有不少人笑话他是疯了,放着好好的大企业不干,跑到一个小破厂当什么厂长,真他妈的有病哎。也有人觉得是许厂长不容人,不该把章东民挤走。总之,谁也没把蔫头蔫脑的章东民当回事,渐渐地许多人就把章东民给忘了。前年的订货会,红旗厂的客户让环宇厂给拉走了一半还多,人们这才着急了。当时气得许厂长直骂:“章东民这个狗东西想挤垮咱们啊。”章东民真是把这个小厂搞成了事了,现在年产值已经到了一个亿,章东民也成了全省红极一时的企业家。现在往环宇厂调的人跟赶集似的。这几天,市里的电视台苍蝇似的追着章东民采访。吕建国总在电视上看到章东民讲话,心想他现在真是得意极了。刘虹就嘲笑:“吕建国,你这个破厂长当的?你看看章东民也是厂长。”
这次市委想让环宇厂兼并红旗厂,看样子是下了决心了。吕建国听说章东民跟市委提了条件:兼并可以,但是他不能全部接收红旗厂的工人,环宇厂消化不了这么多人。于是事情就暂时僵住了。吕建国心里也明白,如果现在不让环宇厂吃掉,那红旗厂的出路就只有破产了。现在银行不给贷款,厂里的产品已经落后得很了。可是工人们并不知道章东民不想接纳他们。吕建国突然想跟章东民谈一谈。
农贸市场上,乱得让吕建国闹心。贩子们都推着三轮卖菜,有不少是一些厂子不景气的工人,还有几个红旗厂的退休工人。吕建国拎着一只大网兜,里边有两只道口烧鸡,还有二斤蒜苗,已经干掉了六十多块钱。他想起妻子让他买几斤西红柿,就继续在菜市上乱转。岳母喜欢吃西红柿,吕建国为岳母这个喜好生气,是他妈的吃西红柿的时候吗?他转了几个摊子,西红柿的价钱让他害怕,五块钱一斤。
吕建国心里一阵恍惚,他已经追忆不起西红柿当年是多少钱一斤了。光说物价是偷偷摸摸地涨,现在竟然明目张胆地涨到五块钱一斤了。吕建国脑袋蒙蒙地在菜市上转了快一个小时了,小北风呼呼悠悠地刮着,他只觉得从心里往外冷,买不买西红柿?他为这个问题挨冻。
他在一个姑娘的摊上停下来。摊上的西红柿真替主人争气,一个个比主人还鲜亮。姑娘看到吕建国过来,就像是跟谁比嗓子似地脆脆地喊了一声:“西红柿哎,要几斤?”姑娘看到吕建国,两只眼睛汪汪的,一副宰人没商量的神色。吕建国想了想:“来四斤吧。”姑娘笑笑,就住秤里拿西红柿。吕建国忙说:“我自己来吧,我看看有烂的没有。”姑娘笑道:“有烂的我白送你。”说着就停下来,看着吕建国自己挑。吕建国认真地挑选着。他仔细端详着拿在手里的每一个西红柿,竟觉得每个都有些毛病,这些西红柿放在一个堆里,都是挺好的,单个拿出来,竟是都有些毛病的。于是,他挑得很慢,很艰苦。姑娘咳嗽了几声,吕建国听出姑娘的不耐烦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没劲,他甚至不敢抬头,他感觉姑娘一定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他。他匆匆拿了几个让姑娘称,就听到有人叫他:“吕厂长。”吕建国一回头,看到了瘦瘦的伍爱民。吕建国笑道:“老伍,你也买菜?”伍爱民皱眉道:“这菜贵得不敢吃了。”吕建国笑道:“不敢吃也得吃啊。”就对卖菜的姑娘说:“分成两份。”姑娘用两个塑料袋装了西红柿,吕建国付了钱,就拦住正在挑西红柿的伍爱民:“行了,我今天请你。”就扔给伍爱民一袋。伍爱民忙说:“这可不行,这么贵的东西……”吕建国笑道:“几个破西红柿我还请不起你啊?”就推着车子走了。伍爱民拎着那包西红柿追上来:“厂长,厂长……”吕建国嘻嘻笑道:“行了行了,你看你。我请你吃,你吃饱了好有劲骂我,行了吧。”就骑着车子走了。
吕建国骑着车到了岳母家楼下的时候,正好大舅子刘阳开着车也来到了。刘阳皮球似的身子从车上滚下来,抬头看到吕建国就点点头笑了。
刘阳又胖了一圈,肚子更大了。吕建国笑道:“你可真又发福了。”刘阳苦着脸说:“你还笑呢!我这体重就跟吹气球似的,怎么也控制不住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还没挪窝呢?也该挪挪了啊。”吕建国苦笑:“挪什么啊?像我这样的谁要啊?”刘阳看看吕建国,目光中就有一种嘲讽的意思:“建国哪,你也真是,这官瘾还挺大的呢。我听说章东民想兼并你们厂?”吕建国一愣,心想现在这事真是保不住密了,都传到刘阳的耳朵里了。就笑道:“还没说怎么着呢。”刘阳笑笑:“你心里有个底哟,章东民那小子不大好斗呢。走吧,今天咱们好好喝几杯。”就扭着屁股先上楼了。吕建国看着大舅子的背影,心里狠狠骂了一句:“王八蛋。”
刘阳原来是市委组织部的组织科长,因为跟机关一个女打字员说不清楚,闹得在市委抬不起头来。仕途上一点戏也没有了,于是早早就辞职不干了。那几年银行的钱也好贷,好像谁贷谁光荣似的,刘阳就此发达起来了。现在刘阳的公司经营电脑,手底下有几个分公司。吕建国有时直生气,这年头真有点老实人吃亏的意思了,如果自己早几年也出来干,现在兴许也成了大款了。想到这件事,他就总觉得对不住袁家杰,如果自己当初不是死乞白赖地拦着,现在袁家杰也许早已闹好了。
吕建国拎着一堆菜,心里窜起火,情绪复杂地进了岳母家。
从岳母家出来,吕建国想到这里离贺玉梅家不远了,就想去看看贺玉梅,跟她说说找供电局的事。看来齐志远真是指望不上了。
到了贺玉梅的楼下,正好贺玉梅的妹妹贺芳和谢跃进来了。谢跃进看到了吕建国,笑道:“吕厂长。”吕建国笑道:“贺书记好些了嘛?”就看看谢跃进身旁的贺芳。贺芳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一件水獭皮大衣挺打眼,脖子上还围着一个整皮的狐狸。吕建国心里感慨:贺玉梅比贺芳真是朴实多了。这个贺芳才进城几天啊。比城里人还城里人,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急于被城市人认同的急躁气。
谢跃进笑笑:“她好多了,就是一股子急火。您自己上去吧,我还有点事情办,得出去一下。”吕建国想说求谢跃进找供电局的,看他挺忙的样子,就把话咽了回去,想一会见到贺玉梅再说,就笑道:“你去你去。”谢跃进和贺芳钻进一辆小车里,小车款款地开走了,吕建国看得眼直,心里骂:钱都让这种混蛋挣走了。又替贺玉梅难受,自己的妹妹跟自己的男人不明不白的,贺玉梅真是够难的。想着,就转身上了楼。
贺玉梅家的房门虚掩着,吕建国敲了敲,就听到贺玉梅的声音:“请进。”吕建国推门进来,见贺玉梅正在沙发上坐着。才十几天没见,贺玉梅真是瘦了,头发也好像没有梳,乱乱的。贺玉梅一看是吕建国,忙站起来,笑笑道:“厂长,有事啊?”吕建国笑道:“说没事也有事,主要是来看看你的。你快坐吧。”吕建国看着贺玉梅苍白的脸,说:“你脸色还是不大好,注点意啊,人过四十,就光添病不去病了呀。”贺玉梅苦笑:“紧注意慢注意,还是不行。你坐哪。”吕建国就坐在沙发上。贺玉梅去提暖水瓶要给吕建国倒水,吕建国忙说:“行了行了,你别管了。我要喝就自己倒了。”贺玉梅笑道:“要不你就喝饮料。冰箱里有,你自己拿吧。都是谢跃进弄回来的,我从来不喝。”吕建国摆摆手:“我也不喝,我就是高粱花子脑袋,真是喝不了那玩意。”
两人说笑了几句,吕建国就把刘书记和梁局长让兼并的意见讲了。贺玉梅听了,没吭声。吕建国看看她:“本来你有病,这事我不该跟你讲,可这几天我心里一劲堵着慌,就先跟你说说,你有什么想法,咱们先通一通啊。”贺玉梅苦笑:“我能有什么想法,厂子都到了这一步了,只要工人们没意见,我就没意见。说实话,我这个书记早就当够了。”吕建国叹口气:“谁说不是。我现在还后悔当初不该拦下袁家杰呢。”贺玉梅呆呆地说:“这厂子也跟人似的,说不行了就不行了。唉!兼并就兼并吧,肉总是烂在锅里。章东民也不是国民党。”吕建国笑了笑:“还是你这当书记的开通。”心里就想着怎么张口跟贺玉梅提供电局的事。贺玉梅看看吕建国,就笑道:“你还有别的事吧?别吞吞吐吐的,说呀。”吕建国不好意思地说:“玉梅,按说不该麻烦你的,可我实在是没招了。”就把找供电局的事讲了,说想请谢跃进去帮着找找看。贺玉梅苦笑道:“真都是事了。”她想了想:“这事先不用找谢跃进,我有个表哥在供电局办公室当主任呢,我明天去一趟吧。”吕建国笑了:“那太好了,没想到你这还藏着一个秘密武器呢,那你得赶紧去跟你表哥说,咱们厂不是不交,拖几个月,就都补上了。”贺玉梅想了想:“那我一会就去找他。”吕建国叹口气:“这事总算有点眉目了。玉梅啊,按说这事我不该来找你的。”贺玉梅笑了:“看你,怎么客气起来了。”
吕建国起身告辞。贺玉梅送他出来,走到门口,贺玉梅说:“建国,你该想想自己了。如果真让章东民兼并了,你得有个出路啊。你想过去哪吗?”吕建国笑笑:“这还用想吗?我到时候就下车间干活了。”贺玉梅笑道:“你倒是老实,你没看齐志远,现在就开始调了。你……”吕建国摇头苦笑:“我不能那么干。那算什么?就是不想干,也得等章东民接手之后。现在咱们先跑了,让工人们怎么看咱们哪?”说完,就走了。
贺玉梅愣愣地看吕建国走了,心里有些难受。吕建国是个好人,如果红旗厂不让许厂长那么折腾,吕建国是有能力把厂子弄好的,可现在什么都晚了。贺玉梅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屋里。她刚才没跟吕建国说,其实前几天梁局长就来过电话,告诉她市委已经定了环宇兼并红旗厂的改革举措,问贺玉梅想去哪赶快调,如果人员一冻结,就不好说了。贺玉梅问梁局长,吕建国和其他厂领导怎么安排?梁局长说现在都是个人顾个人,你管别人干什么?贺玉梅想了想,说要是别的厂领导都没动,她自己也不想动。梁局长似乎没想到贺玉梅会这样,就换了一副口气,说,那你看着办吧,就挂了电话。贺玉梅知道自己跟梁局长之间算是完了。
贺玉梅给表哥打了一个电话,表哥听贺玉梅讲完,就笑着说这事好办。贺玉梅笑道:“好办你就给办办嘛,我一会就去找你。”两人又说了几句,表哥就问:“玉梅,你跟谢跃进是怎么回事啊?我前几天看到他,他也是一肚子不高兴。你们两个都是拔尖的脾气,有一个高姿态点,就全好了。”贺玉梅苦笑说:“一句半句也说不清,见面再说吧。”就放下电话。
贺玉梅心底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跟谢跃进真成了前世的冤家。前天晚上,两人吵了半夜,谢跃进后来嚷出的几句话,让贺玉梅愣得发傻。谢跃进说贺芳做人流的那次,根本就不是他谢跃进的。谢跃进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些凄然。贺玉梅恨恨地问:“不是你谢跃进的是谁的?莫非是大街上哪一个行人的?”谢跃进摇头叹道:“贺玉梅啊贺玉梅,咱们两人枉做了一场夫妻,你也枉跟贺芳姐妹了一场。你弄不明白我,咋也弄不明白你妹妹?”贺玉梅冷笑道:“谢跃进,你甭跟我藏着掖着的。是不是你的,我不管,这事我已经没兴趣了,我现在是看不起你这种人。”谢跃进突然火了,猛地把一只水杯扔在地上,玻璃碎片溅得四处都是。谢跃进瞪着两只眼睛:“贺玉梅,你以为就你自己活得正派,别人都是下三滥?我谢跃进也是男人,我也不想赖在别人的鼻子底下吃饭,可是我现在敢跟谁发横啊?连贺芳那样的土妞都收拾我!你也别觉得委屈,离婚就离婚。我早就够了,我也不替姓杨的背这个黑锅了。”贺玉梅一时警觉了一下:“你说清楚,你替谁背黑锅了?”谢跃进似乎觉得自己说漏了嘴,突然住口,眼睛里就有了泪,转身出去了。贺玉梅猛地发现谢跃进有些驼背了,一时觉得心里酸酸的,泪就落下来。
表哥提起谢跃进,又勾起贺玉梅一心的烦躁,她对着镜子收拾了一下头发,定了定神,就下楼去了。
吕建国来到了冯大脑袋的家。
冯大脑袋住在市郊的一片小楼里。这片别墅小楼名叫“花园小街”,设计得挺洋气也挺神气,是前几年市里房地产热时盖起来的。盖起来之后,报纸电台电视台猛劲做了一阵子广告,后来买的人还是不多。现在有钱的还是少啊。可是冯大脑袋买了一幢三层别墅,装修得跟宫殿似的,还娶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长得跟花似的。吕建国听人说过,冯大脑袋这些年,走一处娶一处,也没人知道他一共娶过几个老婆,反正是娶一个就给他生一个小孩。真是他妈的超生游击队了。
吕建国进门的时候,一个姑娘迎了出来,看这姑娘的打扮,可能是保姆。上次那个保姆又换了。听说冯大脑袋已经让三个保姆都怀上孩子了。真他妈的。吕建国通报了一下姓名,姑娘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又出来说:“冯先生让您在客厅等他。”就领着吕建国进了客厅。
吕建国坐在沙发上,看到墙上有不少市委领导的条幅。吕建国感慨,这些领导整天跟冯大脑袋这样的玩意在一起泡,还不得把脑子泡糊涂了呀,还天天喊讲政治,不是说梦话呢嘛。正在想着,就听到冯大脑袋的咳嗽声。冯大脑袋走进来,看到吕建国点头笑笑:“吕厂长呀,你今天怎么有工夫了?”就抓起桌上的烟扔给吕建国。吕建国笑道:“冯大经理,我是来跟你商量那几栋楼房的事情,怎么着?你到底什么想法?”冯大脑袋往沙发上一靠,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嘻嘻笑着道:“什么想法?老实说,吕厂长,你们不拿出一千万来,我就把房子卖了。”吕建国摇头:“一千万?你冯大经理不怕风闪了舌头?我们为什么给你一千万,真是撞见鬼了。”冯大脑袋欠起身子,眼睛盯着吕建国:“吕厂长,那咱就别谈了,我还不想谈呢。”吕建国耐住性子:“冯经理,你说不谈就不谈吗?咱们明人不讲暗话,当初你跟许厂长怎么搞的,只有你们两个知道,可总不会亏你一千万吧。你不要把我吕建国当大头来捉哟。”冯大脑袋冷笑:“吕厂长,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要总是这副口气,这事还真谈不成了。”
吕建国肚子里一股股地窜火,他望着冯大脑袋,脑袋一片乱,真想把这个大脑袋拧下来,踢出门去。吕建国也瞪起眼睛:“老冯,我也告诉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厂这几百户工人也不是生铁铸的,就算是生铁铸的,也有个铁性呢。真要是逼急了,还不一定谁看谁的笑话呢。我也知道你朋友多,可你也想想,你小子真要是惹起了众怒,谁也管不了的。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你!你小子现在住着小洋楼,可你把我们几百户工人坑苦了,现在有人连杀你的心都有了,你知道吗?您想想吧,我今天不想再跟你讲废话了。”吕建国抬脚就走。他觉得今天自己说了几句硬话,肚子里畅快了一些。
冯大脑袋一愣,就追出来:“吕厂长,你急什么嘛?再商量嘛!”吕建国黑着脸:“商量个屁啊?你都说绝了。”冯大脑袋笑道:“操蛋。你们该我的钱还不让我发两句脾气啊!”
贺玉梅去了供电局,一进门,就看到办公楼里装修一新。贺玉梅就心里感慨,这年头要是落在一个好单位,真是掉进福窝里了。她春节到表哥家拜年,就听表嫂发愁说家里的肉都吃不了。贺玉梅当时问表哥:“你们过年发什么了?”表哥说:“是吃的都发。”
供电局办公室的李主任正忙着写什么呢,贺玉梅进来的时候,李主任连头也没有抬。贺玉梅叫了声:“表哥。”李主任抬起头来笑道:“你倒是真快。”贺玉梅笑着说:“怎么样,那事办得怎么样了?”李主任笑笑:“你喝水吗?”贺玉梅察觉出表哥脸上有些不自然:“哎,你先告诉我,那事怎么样了呀?”李主任皱着眉:“玉梅,我也不知道局党委会上已经定了的。我刚刚找了局长,给顶回来了。按说这事平常我说句话就管用,可现在真有点不好办了。”贺玉梅脑子一阵乱:“表哥,我可是跟全厂拍了胸脯的啊。你怎么也得给我办了这件事。再说,我们厂也不是不交嘛。”李主任叹口气:“谁知道你们厂是怎么搞的,欠了这么多电费呀!”贺玉梅起身说:“表哥,你带我去见你们局长,我跟他好好谈谈。”李主任忙摆手:“你先别去呢,局长都火了,现在市里欠电费的好几十户呢,王局长说,这次一定要严办,谁讲情也不行,谁找也不行,找一百遍也没用。”贺玉梅脑子立刻空空的了,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也许现在吕建国正等她的消息呢。她突然想起谢跃进,也许谢跃进能跟这个王局长讲上话。她身子软软地站起来,觉得头晕得很,对李主任说:“那我明天再来吧,你可得好好帮我们说说呀。”李主任皱着眉说:“我尽力吧。谁知道你们让我们局长盯上了呢。”
贺玉梅站在马路边想了想。她为找不找谢跃进发愁。想了一会,觉得还得找谢跃进,这件事看来离了谢跃进还真办不下来。贺玉梅心里苦笑:“真是不用的人也得用,不走的路也得走呀。”她乱想着,骑车去了谢跃进的公司。
贺玉梅没想到谢跃进会跟贺芳吵架。她一进谢跃进的办公室,就看到贺芳正趴在桌上哭呢。谢跃进脸色涨红着,好像生了真气。见贺玉梅进来,谢跃进有点愣,贺芳也抬起头,一双泪眼看着贺玉梅。贺玉梅一时挺尴尬的,谢跃进强笑道:“你今天怎么来了?有事?”贺玉梅点点头,苦笑道:“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了。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会刮风一会下雨的。”贺芳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就往外走。谢跃进喊住贺芳:“你听着,你必须把这一百万弄回来。”贺芳看看谢跃进:“你别跟我发横,你去找张主任。你也太忘恩负义了,没有张主任能……”谢跃进脸色大变,猛地扬手给了贺芳一个耳光。贺玉梅愣了。贺芳也怔住了,嘴角有血渍洇出来:“谢跃进,你敢打我?”贺玉梅刚要上前拦住贺芳,贺芳却转身跑出去了。谢跃进坐到沙发上,呆呆地看着贺玉梅。
贺玉梅一时无话,两个人干干地坐了一会。窗外的风刮得猛烈起来,太阳也埋进了灰灰的云层。贺玉梅感到一阵压抑。她站起身,想离开这个房间了。谢跃进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玉梅,你什么时候离婚?”贺玉梅看看谢跃进,她觉得自己好长时间没有这么认真地打量谢跃进了,发现他的头发白了许多了。看起来谢跃进活得并不那么轻松。贺玉梅淡淡地说:“下来再说吧。”就想走了。
谢跃进点着一支烟,狠狠地吸进一口:“玉梅,我知道你一直恨我。你是个正派人,可我也是个正派人啊。只不过我是被扭曲了。这公司你也许一直认为是我谢跃进开的,可是你并不知道这公司的后台都是些什么人。我也不好跟你说。我天天像个孙子似的东跑西颠,我挣的那些钱,都水一样流走了。你以为我心里不恨吗?现在就连贺芳也想摆弄我了……”
贺玉梅眼睛看着窗外,她听出谢跃进的声音十分的艰涩。她感觉自己过去对谢跃进理解得不够。看来,事情远远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呢。她回过头来,看看埋头抽烟的谢跃进:“你跟我讲这些干什么?”谢跃进苦笑了:“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想跟谁说说话吧。我真是有点累了。”贺玉梅轻轻叹口气,找供电局的事情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摇头笑笑:“也许我真是不太理解你。”就推门走了。
贺玉梅脑子乱麻麻地走到街上,才发现天快黑了,街上已经涌满了匆匆赶路的人。
吕建国从冯大脑袋那里出来,都快下班的时候了。他这次跟冯大脑袋谈得还算和气。冯大脑袋骂了半天许厂长,说姓许的太黑了,吃了他好几十万回扣。吕建国说许厂长吃你的回扣你找许厂长要去,甭跟我们厂的工人治气啊。最后冯大脑袋说至少要给他一百万。吕建国说一百万没有。他心里明白,这个数字摊下去,每户也就是再补交几千块钱,工人们还是能接受的。但是吕建国没有答应冯大脑袋,他知道,冯大脑袋跟许厂长绝不止吃掉了一百万,干嘛不让他们多吐出一些呢。冯大脑袋又咬牙切齿地说再少不能少过八十万了。吕建国说回去跟其他厂领导商量商量再答复。就告辞出来了。
吕建国刚刚进家。就听到电话响成一团,他忙跑到桌前抓起电话,电话里响起郭主任的声音:“吕厂长,坏了。老于让河南的给绑走了?”吕建国一愣:“你说什么?什么绑架?”郭主任急道:“真是不像话了。大概是中午喝酒的时候,那几个家伙跟老于要钱,老于说没有,他们就把老于给灌醉了,弄上车拉走了。刚刚打电话来,说让厂里拿钱去赎老于。不给钱就不放人。”吕建国忙说:“老郭,这事你先别跟别人说啊,跟老于家里就说老于出差去了。我先找齐书记商量一下。对了,你把他们的电话号码给我。”吕建国记了电话号码,就放了电话。又给河南厂拨电话,拨了两次没拔通。方大众满头大汗跑进来:“厂长,于处长让河南厂给绑架了。”吕建国说:“我知道了。”就又拨电话。
总算拨通了河南厂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公鸭嗓,公鸭嗓倒是挺痛快的,承认他们绑了老于,现在刚刚把老于弄到厂里,如果吕建国不给钱,他们是不会放人的。吕建国急道:“你们不能把于处长怎么样。”公鸭嗓哈哈笑了,震得话筒嗡嗡响:“你们放心,我们跟老于同志无冤无仇的,我们不会把他怎么样。你们只要出钱,我们立刻就放人。”吕建国一个劲说好话:“你们先放人嘛,有什么事咱们好说嘛,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呀!”公鸭嗓笑了:“什么违法啊?这也是一种消灭三角债的好办法,我们县委领导还表扬我们呢。我们县的账差不多都是这样讨回来的。现在这人,不动点真的,真还不管用了哩。”吕建国说:“我们马上就还嘛。”公鸭嗓不再笑了,挺生气地说:“你们说得好听,这钱你们欠了我们几年了,打许厂长就欠着,到现在光利息都多少了?我们也不想这样干,可都是你们逼的啊。行了,咱们什么也别说了,你们赶紧交钱来,没钱的话,咱们就没得商量。”说完,就把电话放了。
吕建国气得翻白眼,骂道:“什么他妈的事啊!”方大众一旁急道:“怎么办啊?”吕建国想了想:“还是去找老齐,让他找找公安局的陈局长,问问公安局这事该怎么办吧。齐志远这小子一天干什么呢?鬼影也看不见。”方大众笑笑:“齐书记就在家呢。”吕建国一愣:“不对啊,打电话他家里没人接啊?”方大众笑笑:“您就去砸门,准能砸出来。”吕建国疑惑地看看方大众,心里就明白点什么了,暗暗骂道:齐志远啊,你可真是个人物了,都搞出花花来了。就对方大众说:“走!找他去。”
吕建国刚刚骑上自行车,就听到有人喊他,一回头,是乔亮。乔亮跑过来:“吕厂长,您找我?”吕建国怒道:“你们两个车间的头头这两天都不照面,干什么去了!还想干不想干了?有事也得请假啊,也太自由了吧!”乔亮耷拉着脑袋,吞吞吐吐地说:“我们以后注意。这次是小韩家里有点事,实在是……”
吕建国就想起伍爱民的事情:“乔亮,伍爱民是怎么回事啊?你不能给他安排个岗位吗?都找了我好几趟了。他总归是咱们厂的老标兵了。要注意影响嘛。”乔亮苦着脸:“这老伍,实在是没法安排,厂长,现在车间多少人了,都上班,让我怎么安排?他又是个伤残。”吕建国怒道:“他那是工伤,尽量安排。咱们不能让人家拼死拼活地干了一场,带着两块伤疤回家。”说完,就开了车锁。乔亮愣愣地:“两块伤疤?厂长,他可就一块伤疤呀,什么时候又冒出一块来了?”吕建国回头瞪了乔亮一眼:“还有一块在心里。”就骑车走了。
吕建国到了齐志远家门口,就按电铃。按了一会没人理,方大众就坏笑。吕建国就砸门,里边还是没动静,吕建国心里生气,就嚷起来:“老齐,我是吕建国。快开门,我知道你在家呢。快出来。出事了!”过了一会,门开了一条缝,齐志远探出头来,尴尬地笑道:“厂长,您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砸明火的呢!”吕建国急道:“咱们屋里说。”就推开齐志远,往屋里走。方大众拉了一把吕建国没拉住,齐志远忙拉住吕建国,不好意思地笑道:“真对不起,不大方便。要不您去办公室等我?”吕建国点头:“行,你可快点,老于让河南的给绑走了。”齐志远一惊:“什么绑走了,操蛋,你先去办公室,我随后就到。”
吕建国匆匆下楼了。他知道齐志远不定又跟谁在屋里呢,厂里都知道齐志远跟叶莉好,叶莉总往齐志远家跑。齐志远的爱人大概今天出差了。到了楼下,吕建国发现了一辆日本铃木,他觉得好像是叶莉的车。方大众也看到了,就笑道:“厂长,这好像是叶莉的车呀。”吕建国瞪了他一眼:“你乱看什么呀,一样的车多了。”就骑车走了。
吕建国进了办公室,刚刚抽了一支烟,齐志远就来了,进门就骂:“怎么这么操蛋啊。敢绑架?告他们,就不信没人管了。”吕建国看他一眼:“告什么告?都是地方保护,我还是跟你去找找陈局长,请他帮忙想想办法吧。”齐志远笑道:“你又不是不认识老陈,你去找他不就完了吗?非拉上我干什么呢?”吕建国说:“你面子不是大吗?不拉上你,陈局长能买账?走吧,边走边说。”就起身走出办公室。
吕建国和齐志远进了陈局长家。陈局长正在跟人谈话,见齐志远跟吕建国进来,就起身笑道:“你们两个啊,大半夜串什么啊?”
齐志远笑道:“无事不登门。”就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随手抓起桌上的烟,扔给吕建国一支,自己也点着一支。
吕建国看着齐志远,心里就好笑,齐志远是挺能干的一个人,怎么就让叶莉给迷住了呢,那个女人也太不够档次了呀。
陈局长笑道:“你们稍等一下。我把这个客人先打发走了。志远,冰箱里有饮料,你们自己拿啊。”就到那屋去了。
吕建国盯着房间里的摆设,倒是很普通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吕建国看出一幅是省里一个老同志写的。他脑子乱乱的,也没看出那字画都写的是什么。齐志远问吕建国,老于会不会有什么安全上的事,吕建国发愁道:“不会吧?现在咱们欠他们钱呢。他们就是急着要钱。”齐志远皱眉道:“这事先不能跟老于的爱人说。”吕建国说:“已经告诉老郭了,这事保密。”两人正说着,就听到陈局长送客了。陈局长送到门口嘻嘻哈哈了几句,就回来了。
齐志远笑道:“局大长人真是日理万机啊?”陈局长骂:“你小子没好话。什么事?说吧,我可是真困了,好几天没睡一个好觉了。”齐志远笑:“你不能去洗洗桑拿吗?有小姐陪着,比在家里睡好多了。”吕建国怕齐志远玩笑起来没完,就忙插上一句:“陈局长,我们有点麻烦事。”就把事情说了。
陈局长听了,就皱眉:“这事怕是不好办。玉县这地方我知道,绑架人的事不是一次了。市里的变压器厂也闹过这事。你们欠他们多少钱?”吕建国吼道:“就一百多万,可就是一千万也不能随便绑架啊,这还有法律没有了?”陈局长摇头苦笑:“他们那个地区的地方保护主义挺厉害的。我们去年派人找过,横着呢。你们猜他们那个副县长说什么?说这是一种消灭三角债的好办法。”吕建国发愁地问:“陈局长,莫非就没别的办法了?”齐志远笑道:“老陈,我不管你说什么,反正人你得给我弄回来。我就不相信,你在那边没有熟人?真是的。”陈局长苦笑:“熟人倒是有,可现在这事你们也知道,就是……”吕建国看着陈局长:“您有什么要求就说吧,现在关键是把老于弄回来。”陈局长皱着眉:“你们得出点钱。现在我们办案的经费太紧张了,不瞒你们说,我去年出差费到现在还没报销呢。”陈局长苦笑着看着齐志远和吕建国。吕建国脑子刚刚转着陈局长这话是什么意思,齐志远就笑了:“老陈,你也别弯弯绕了,你要多少钱就明讲吧。”吕建国一下明白了:“陈局长,办案经费的事情,我们能包。”陈局长点点头:“那我就让下边去几个人,先把你们的于处长弄出来。”说着,就看看墙上的石英钟打了个哈欠说:“今天晚上不好说了,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
吕建国看出陈局长真是困了,忙起身告辞。陈局长送两人出来,齐志远打着哈哈说:“老陈,你可不能用了我们的钱不办事啊?我们的钱也不是那么好用的哟。”陈局长哈哈笑了:“志远,你这张嘴啊。”吕建国忙笑道:“就算是警民共建了吧。陈局长您回吧。”
吕建国和齐志远走到楼下,只见银盘似的月亮挂在东天上,墙角处有几只冬虫咕咕叫着,寒风慢慢悠悠地卷过来。吕建国舒出一口气:“老齐,你这些日子钻到哪去了?”齐志远沉吟了一会儿,说:“建国,我该走了。”吕建国一愣:“走?你去哪?”齐志远笑道:“我都联系好了,去法院。你先别骂我,我真是也有点舍不得你们呢。这次都是我的几个同学给我办的,将来法院有什么事,只管说。”吕建国心里动了一下,没说话。齐志远尴尬地笑道:“我回头在望湖春摆一桌,请大家去喝一回,我看日后咱们怕是难聚齐了。”吕建国点点头:“好哇。好事。走了好。”说着,两眼就望天。风渐渐地小下来,天上一片清冷的月光。吕建国还想说点什么,却再也无话。
齐志远叹口气:“建国,说真的,过去我总跟你弄不来,我这人毛病多,你大人大量,如果我有什么不是,你就一并原谅了吧。”齐志远说得挺动感情,声音涩涩的。吕建国苦苦地笑了:“志远,你说什么啊?回头你得请我们喝五粮液。你回吧,我还得找找章东民,看看他跟河南厂有没有关系,请他出面保保老于。”说完,就骑上车走了。齐志远喊一声:“要不要我跟你去呀?”吕建国回头嘿嘿地笑了一下:“你去忙吧。你别有什么约会,误了不好。”齐志远听出不是好话,笑骂道:“你这小子。”
吕建国在章东民家的门口停了一下。他有些犹豫了。他不是来跟章东民谈老于的事情的,他刚刚跟齐志远撒了个谎,他是来跟章东民探讨兼并这件事的。吕建国想说服章东民把红旗厂全部吃进去,不能只拣着好吃的往碗里夹。
吕建国知道章东民现在也很矛盾。章东民从心里不想吃掉红旗厂,他当然知道这五千多人的厂子是怎么回事。他的兼并是想兼并一个干干净净没有太大包袱的红旗厂。章东民早就透露过,想把吕建国几个人拉过来。袁家杰曾经动过心的,那时许厂长总是整他。可是吕建国不吐口。时过境迁,现在谈兼并的事,袁家杰倒来了劲,死活不同意。
现在吕建国的心情比章东民还要复杂些,章东民只是在理智上犹豫,而吕建国还带进了感情上难以割舍的痛苦。吕建国自己很清楚,现在红旗厂已经到了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了,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人吃掉,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吕建国抽了两支烟,敲开了章东民的家门。
章东民迎出来,脸上惊讶了一下。吕建国笑道:“没想到吧。我这个不速之客。”章东民还没有说话,屋里就有人笑了:“吕建国吧,你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我吧?”吕建国一愣,就看到市委方书记从沙发上站起来。
吕建国尴尬地笑道:“方书记,真没想到您在这里。要不我改日再来。”方书记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嘛。坐下。我正在跟东民谈你们厂的事情呢。”吕建国说:“我还是回避一下的好。”章东民笑道:“建国,你不妨坐下听听吧。”吕建国只好走进客厅,坐在了沙发上。
方书记说:“建国,你来了,正好可以争论一下。”吕建国摆摆手:“不行,我是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了。”章东民苦笑:“建国,你可以说说,刚刚方书记正在做我的工作呢。”方书记把手里的烟掐死:“东民,建国,我知道你们两个心里都很乱,东民,你要再想想,你也是从红旗厂出来的,你也不愿意让红旗厂垮了吧。这五千多职工,市里实在不好安排啊。现在讲企业改革有诸多深层次的矛盾,其实讲透了,这个道理很简单,也是最浅层次的,就是人多。人多啊!我觉得环宇厂有这个能力。”
屋里很静。方书记说完了,就又点火抽烟。只听到三个人的呼吸声,墙上的石英钟沙沙地走动。
章东民苦苦一笑:“方书记,我自己多大肚皮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您别给我戴高帽子,我无能为力啊。建国你说说看。”吕建国摇头道:“我能说什么,现在红旗厂很难的啊。”方书记叹口气:“都难,可是工人们更难。建国现在迟迟不肯把兼并的消息跟厂里讲,也是背着这么个包袱。”吕建国点头:“是啊,单单兼并,一些工人师傅的心理就够承受的了,如果还要从花名册上除掉他们,那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东民,既然方书记说到这里了,我希望你把红旗厂全盘接收下来。红旗厂的厂标就值钱着呢。”
方书记看看表,站起身:“好了,我该回去了。回去晚了,老婆不给开门的。”章东民和吕建国送方书记下了楼,看着方书记骑着自行车走了。
章东民笑道:“咱们回去谈吧。”吕建国摇头说:“不了,刚刚方书记把我想要说的都说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章东民看看吕建国:“建国,你是不是不想让我们吃掉你们啊?”吕建国苦笑道:“我要是从心里愿意呢?”章东民摇头:“你不会。”吕建国叹口气:“我不会又怎么样?我是不想让红旗厂破产的。”
两人都不说话了。章东民抬头看看天,长叹一声:“人生真快啊,想起咱们当年在一起的时候,就跟昨天似的,可是十多年过去了。”吕建国苦笑道:“这十几年对红旗厂来说真是苦辣酸甜啊。好了,我得回去了。”就过去推自行车。章东民突然喊住他:“建国,最近见韩书记了吗?他没事吧。”吕建国说:“我也好长时间没见他了。”章东民脸上有些凄然:“韩书记如果知道是我把红旗厂挤垮的,不定多恨我呢。”吕建国摇摇头笑了:“那你真是看错韩书记了。我觉得韩书记的思想比咱们还超前呢。”就骑上车走了。
章东民看着吕建国骑着自行车消失在暗夜里。
早上一上班,吕建国就先去了财务处,让支给公安局五千块钱。财务处长问怎么公安局办案还得厂里掏经费?吕建国说现在公安局没钱出差。财务处的人说,没钱出差就别去。吕建国火了,嚷道:“你们怎么这么多废话啊?”就摔门出来了。
进了办公室,还是没电。吕建国心就烦恼开了,也不知贺玉梅去没去供电局。他使劲搓搓手,就去抓电话,想催催贺玉梅。电话还没抓到手呢,就响起来了。吕建国说:“没劲。”就抓过电话:“谁啊?”
电话是市教育局办公室来的,说今天局领导要到红旗厂子弟小学来看看。因为这是第一次从国有企业接收厂办学校,想了解一下情况。吕建国想问问是不是教育局不想接收了,还没问呢,就听到门一响,有人进来了。他回头一看,心就乱了,什么话都没了,忙说行行,转身笑道:“杨大姐你坐。”
杨婷目光呆呆地看着吕建国:“吕厂长,听说厂子要垮了?”
吕建国暗说,这女人也知道操心厂子的事情了。就笑道:“您说什么呢?”
杨婷皱眉:“吕厂长,你不要瞒我,是不是厂子垮了就不给我们开支了?”
吕建国看着杨婷,笑道:“你坐吧。”杨婷呆呆木木地看着吕建国,坐到沙发上。吕建国掏出烟扔给杨婷一支,给她点着,自己也点了一支。两个人就默默地抽着烟。阳光从窗子上射下来,杨婷那张脏兮兮的脸,显得十分丑陋。
吕建国笑道:“杨大姐,您是听到谁讲什么了?没有的事。您的工资总会有人发的。”杨婷腾地站起来:“吕厂长,我告诉你,你别想把我弄出去。我杨婷是六五年就到红旗厂的,是韩书记亲自迎接我们的,是响当当的老职工了。那时候还没你呢。你才来厂里几年啊,你别想卸磨杀驴。”吕建国心里苦笑,你还算是驴啊,你这些年拉什么磨了啊?脸上和气地问:“杨大姐,您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啊?”
杨婷脸上显出茫然的神色,她怔怔地盯着吕建国:“吕厂长,我真是有困难,你能帮助我吗?”吕建国笑道:“你说嘛。”杨婷叹口气:“我老家遭了水灾了,等着钱用呢。厂长,厂里能借给我一些吗?”吕建国摇头苦笑:“真对不起,杨大姐,现在厂里十分困难,没有这个能力了。”杨婷恼了:“说了半天都说的屁话呀。你们没有这个能力?你们为什么没有这个能力?党把你们派到这里来,就是要为革命职工解决困难的。共产党员好比种子。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你们要向白求恩、张思德同志看齐。”
吕建国笑着看着杨婷,心里一阵酸楚。想了想,就打开抽屉,拿出一叠钱:“杨大姐,这是五百块钱,是我个人的小金库。就这些,也不多。就算我给您的一点心意了。您收下,不用还我的。”杨婷愣住了,怔怔地接过钱,又烫手似地猛地扔在桌上:“吕厂长,我不能要。”吕建国叹道:“杨大姐,我知道您这些年心里委屈得慌,可这账都是历史的旧账了,您总不能都记在红旗厂的身上吧。我这个厂长没什么本事,也没能解决好您的问题。这点心意,就算是我向您道歉了。拿着。”就把钱塞到杨婷的手里。
杨婷呆呆地看着吕建国,哭了:“吕厂长,我这几年不求别的,就求人们能跟我说几句人话,人话啊。人们都拿我当神经病,可我心里明白啊。我上次打了您,您不恨我?”吕建国摇头笑了:“恨什么,杨大姐,您说得远了。”杨婷拿着钱,就怔在那里,泪水淌道:“吕厂长,您真是个好厂长,我以前错怪您了。”吕建国笑道:“杨大姐,就这样吧。我还有点事,如果您没别的事了,您就请回吧。”说着,就看看表。杨婷突然跟换个人似的,很懂事似地给吕建国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吕建国摇头苦笑笑,就给贺玉梅家里打电话,可是没人接。他泄气地放下电话,又想起公安局出差和教育局要来检查的事,就打电话告诉郭主任,一是让他准备接待一下公安局的;二是让他通知几个厂领导,一会都去学校。郭主任告诉他,于处长家里没事,都以为老于出差去了。吕建国放了心,挂了电话,想了想,就出了办公室。他想先去学校看看。
他刚刚走出办公楼,就见一辆轿车开到了楼门,章东民从车上下来了。吕建国笑道:“东民,你怎么来了?”吕建国没想到章东民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章东民笑了笑:“我是来找你谈谈的。”吕建国愣了一下:“走吧,办公室谈。”
两人进了吕建国的办公室。章东民四下看看:“您这屋子不错嘛。”
吕建国笑道:“这还是原来老许的办公室。我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你有几年没来红旗厂了吧?来,抽烟。”章东民笑着掏出一包大中华:“抽这个。”就扔给吕建国一支。吕建国接过烟,端量了一下,摇头笑道:“还是有钱的好啊。真是的,当初也许我跟你一起走就好了。”章东民吐了一口烟笑了:“现在你走也来得及嘛。”吕建国把手里的烟放到桌上:“现在就不那么好走了啊。”章东民摇头笑道:“你真是个冻死不下驴的脾气啊!”吕建国苦笑:“看你说的。常言道,就坡下驴,我现在是找不到这个坡啊。”章东民看看吕建国:“建国,兼并之后,我考虑让你任总厂的副厂长。这个‘坡’不小了吧?”
吕建国愣了愣,摇头道:“谢谢你。”
章东民疑惑地问:“你不想跟我合作?”
吕建国没说话。
屋里空气一时闷得很。
吕建国看看章东民:“东民,我想你应该安排每一个红旗厂的工人。”
章东民沉吟着:“很难。真是很难。建国,兼并是一种痛苦,痛苦跟希望是并存的呀。”
吕建国点点头:“我知道是并存的,我现在不想讲今后,我更注意的是眼前的痛苦。希望伴随着痛苦,但是这应该是企业的痛苦,不应该转嫁到工人身上,工人是什么?也许红旗厂这台机器真是老化了,应该更新了,这是方书记的话,这个比喻是深刻的,但是这个比喻也是有毛病的,难道红旗厂的工人也成机器上生了锈的螺丝吗?他们真的就应该被拆下来扔到一边?不行,不行!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啊。”
章东民想了想:“我想过的,被下岗的红旗厂工人,可以开展自救……”
吕建国摇头:“自救?怎么自救?我一直就对这句话存有怀疑。工人们离开厂子,真等于是从机器上拆下来的螺丝了。农民可以种田,商人可以经商,可是工人一旦离开工厂,他们还能干些什么?车工、电工、钳工还能出去找活干,可我们红旗厂有上千名干了几十年的翻砂工,他们能出去干什么?黑砂磨走了他们的青春,现在他们老了,除了翻砂,他们一无所长啊。你让他们拿什么去自救啊?谁还会请他们去翻砂呢?前几天,几十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找到我,说吕厂长,真要是让我们下岗,我们能干什么呢?我无言以对。我不能骗他们,说你们去经商吧,或者说你们去干什么什么吧,你们不笨,你们会干得比别人更好。我不能这样哄他们。我甚至比他们更明白他们,除了翻砂,他们什么也干不了。他们不会别的了。都是五十几岁的人了,难道能让他们重新学一门新技术吗?现实吗?干一行,爱一行,这话我们讲了多少年,他们也的的确确这么做了多少年啊。说句动感情的话,他们相信党相信了这么多年了,如果现在就不管不顾地把他们抛出去,我们……”,吕建国突然声音哽住了,他说不下去了。
屋里的空气似乎冻结了,闷得很。小风乱乱地吹着窗子,没有一点章法。天开始下雪了,小雪粒子时时扑在窗子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章东民点燃一支烟,眉头紧皱着,吁出一口烟:“建国,市场无情啊。”
吕建国突然转过身,凶凶的目光盯着章东民:“可咱们搞的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啊,社会主义是要让人人有饭吃的。兼并,不是要砸掉几千职工的饭碗啊!章东民,嘴上的道理谁也会讲,改革就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可是这代价不能小一些吗?你刚刚说什么?市场无情?不错,都是这样说的,连报上也在这样说。可是现在我是在跟你章东民讲人!讲你章东民,你章东民难道也无情吗?张嘴闭嘴无情无情的,听得人心冷啊。这种话我已经听多了,听够了。好像我们搞市场经济不搞趴下多少人就不算数似的,是这么个道理吗?”
房间里静得只听到吕建国粗重的呼吸声。
章东民艰难地一笑:“好,我不跟你争论,建国,你讲的这些,我可以跟市委领导研究。我现在是讲你,你考虑去哪?”
吕建国看看窗外越下越猛的雪,长叹一声:“你看过一部电影吧,哪国的我已经忘记了,名字却还记得,《冰海沉船》。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个船长,我当时好像还不大理解那个傻乎乎留在船上的船长。何必呢?有些愚蠢了。现在我理解了。我好像就应该是那个船长。我想过,最后一个留在厂里的,只能是我,不会是别人。谁都可以先走,只有我不能先走。不瞒你说,我老婆儿子都骂我是大傻冒,我就当这个大傻冒吧。”他转过脸来,竟已满脸是泪了,一双泪眼直直地盯着章东民。
章东民一时不敢对接吕建国的目光。他点点头,轻轻地推门出去了。
章东民心里乱糟糟的。他今天本来是想说服吕建国的,可刚刚吕建国那番话,委实让他没话可说了。他没想到吕建国心底会有这么重的东西,他一时感觉自己在吕建国面前很低下。章东民觉得脸上挺冷,他抬起头,发现雪越下越猛了,忙走上汽车。
贺玉梅走进供电局。早上起来她给表哥打了个电话,表哥很为难地说不好办。贺玉梅问他找局长了吗?表哥说现在局长正在火头上,不好找。贺玉梅很恼火,表哥现在怎么变得这种样子了?好像那个供电局长会吃人似的。她想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见见这个王局长,无论如何也得求他再宽限几个月。
贺玉梅在办公室门口堵住了正要出去的李主任。贺玉梅笑道:“怎么,要躲我呀?”李主任尴尬地笑笑:“看你说的。屋里坐吧。”两人进了办公室,李主任苦笑道:“玉梅,这事我实在是当不了家的。是不是现在有人黑上你们了?”贺玉梅笑道:“谁黑上我们了?也就是你们黑上我们了。那我去找你们局长。”就站起身。李主任忙拦住:“玉梅,你这不是让我下不来台吗?你容我再想想办法嘛。”贺玉梅摇头苦笑:“我们厂可真是等不了。”就走出李主任的办公室。
李主任追出来,脸色挺不好看地说:“玉梅,如果你真要找我们局长,我可真不管了啊。”贺玉梅皱眉:“表哥,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呢?你管了吗?”就进了局长办公室。
胖胖的王局长没提防贺玉梅连门也没敲就闯进来了,有些不高兴地问:“你找谁?”
贺玉梅身后的李主任忙走到她前边,笑道:“王局长,这就是我表妹,红旗厂的党委书记,是来谈停电的事……”王局长看看贺玉梅,淡淡地说:“哦,是贺书记,请坐吧。”贺玉梅点头笑笑,就坐在了王局长对面:“王局长,我是来找您说我们厂停电的事情的。”
王局长冷着脸说:“贺书记,你们厂拖欠电费的事,我们局党委已经开会专门研究过了。定了的。你们厂是欠款大户了,如果你们厂问题不解决,其它一些欠款企业我们也不好说话了。这个意见大概李主任已经跟您讲过了,您就是找我一百遍也没有用的。”
贺玉梅目光凄然地看着王局长:“您说我找您也没用,那您让我去找谁?您不是供电局长吗?您说找您一百遍也没用,那您让我找谁呢?现在我们厂几千名职工在受冻啊……”
李主任忙说:“玉梅……”
贺玉梅摆摆手:“李主任,你让我说完,我说完就走。”
王局长有点不耐烦:“贺书记,我们……”
贺玉梅苦苦一笑:“我之所以找您,因为您是供电局长。您现在还没有完全理解我,为什么我这样死乞白赖,让人讨厌。如果是我贺玉梅一个人的事情,打死我也不会上门来求您的。可是,您知道,现在电对我们厂是多么的重要,我们厂几千个工人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开支了,我们手里这点活是活命的啊。您只要还是一个共产党员,您就该听我说几句。可是您一句也不想听……”
王局长有点尴尬,他没有想到贺玉梅会讲得这么硬。屋子里的空气一时有些发闷。
贺玉梅抬头看看墙上的一些锦旗和奖状:“您墙上这些奖状,都是写着人民电业为人民的。你们……”贺玉梅突然感觉头疼起来,晕了一下,险些软下去。她扶住了桌子,挺住了,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她觉得有些心慌,好像被人掏空了心脏似的。
李主任慌了:“玉梅,你?”
王局长也愣了一下:“贺书记,你没事吧?你脸色不大好啊!”
贺玉梅摆摆手:“我没事的。我刚刚说到哪了?我是给您讲大道理了吧?”她看看王局长,凄然的笑容挂在脸上,她感觉自己的脸上热辣辣的,她像是流泪了。
王局长脸上有些尴尬。
贺玉梅艰难地笑了笑:“我知道,这些大道理是不该给您讲的,您比我明白。可是我既然来求您,我还是讲讲这些吧。想想我们厂的工人在受冻,您难道一点也不动心?您的制度难道真的就一点活泛气儿也没有了?真的就是铁板钉钉了?就算是我现在不跟您讲什么爱心,就是讲平常心,在您的心目中,就真的不能留给我们厂的工人一点点位置?就那么一点点。您真的一点也不觉得什么?现在外面开始下雪了,已经零下十几度了,就算是我们厂的工人不干活了,可我们厂还有一千多名离退休职工在挨冻啊!他们中间有很多人都已经七八十岁了啊!昨天已经有……算了,不跟您说这些了。我得回厂里了,把你们不肯宽限的话,告诉大家,让大家不要再傻等了。”贺玉梅的声音突然哽住了。
王局长看着贺玉梅,似乎想说些什么。贺玉梅却无力地摆摆手,凄然一笑:“我不给你们添麻烦了,也许你们真是有难处呢。”
贺玉梅转身走出门去了。李主任追出来:“玉梅,玉梅……”贺玉梅头也不回,下楼去了,步子沉沉的,楼道里踩得空空地响。
楼外面,北风呼呼地吹着,雪片猛猛地落着,贺玉梅推着车子,她感觉自己哭了,脸上冰冰的,不知道是泪还是雪片。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楼上,王局长正在窗子里看着她。她赶忙推着车子走,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满天的大雪,呼呼地落得正急。
贺玉梅进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办公室的灯亮着。她一怔,电话就响起来。她预感到什么,抓起电话,是表哥的声音:“玉梅吗,我们局长跟你讲话。”接着,就是王局长的声音:“贺书记吗,我敢说,你一定是深受职工爱戴的干部,请转告一下吕厂长,尽快把拖欠的电费交我们一些,要知道,我们也是很难过的。现在欠账的也是太多了,我们是不得已的。请你们厂的工人同志们能够理解我们的难处。”王局长的声音有些发颤了。
贺玉梅的泪淌下来了,她慌忙中擦了一把,泪却流得更急了。她连声说道:“谢谢了,谢谢了,王局长,我替全厂职工谢谢了。”她呆呆地放下电话,觉得身子一点劲也没有了,就软在了椅子上。
吕建国推门进来,笑道:“贺书记,你还真有办法。”
贺玉梅抬头看看吕建国,艰难地笑笑。
吕建国一愣:“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啊?你哭了?”
市国税局今天在市工会礼堂拍卖红旗厂和制药厂的汽车,通知了红旗厂,吕建国说去看看,受受教育。
礼堂里挺热闹的,早早就来了许多人。吕建国跟着方大众进去,见里边已经快坐满了。他们两个找了个座位坐下,就看到台上已经坐着国税局和公证处的人,正在嘀嘀咕咕地好像说着什么。吕建国突然羡慕起台上这些人了,他感觉这些人都比自己活得轻松。自己现在算是什么啊?就听到主持人啪啪地敲着麦克风:“请安静,下面请国税局姚局长讲话。”
郭主任匆匆跑进来,东张西望好像找人。吕建国看到他,喊了一声。郭主任忙低声喊:“厂长,快出来,公安局陈局长在外面等你呢。说于处长的事。”
吕建国忙跟着郭主任走出来。
礼堂门口,陈局长见吕建国出来,就笑道:“吕厂长,你来这儿干什么?”吕建国脸一红:“丢人的事,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我们于处长的事有眉目了吗?”陈局长说:“我们去人跟玉县谈了。他们开始挺硬的,后来县公安局出面,他们软了,答应一两天就放人。”吕建国高兴地说:“那太好了。真得谢谢您了。”陈局长苦笑道:“您先别谢,后面还有事呢。他们要你们出一万块钱绑架费。”
吕建国一愣:“什么?绑架费?操蛋,没听说过的。”
陈局长看着吕建国:“事情就这样,县公安局也只能帮我们办到这一步。地方保护主义,没办法。要我说,你们还是先把于处长弄回来。我就先走了,有什么情况,咱们再联系吧。”吕建国叹口气:“陈局长,谢谢您了。”陈局长摇头道:“客气什么?再说这事没有给你们办漂亮。唉,现在办事是难点。你们也有个错觉,以为我们穿着这身警服办事就方便,其实,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我走了。”
陈局长上了车,车就开走了。
郭主任在一旁问:“怎么办呀?交不交绑架费啊?”吕建国恨恨地跺脚:“不交行吗?交。你回去找财务处,先弄出一万来。无论如何先得把老于保出来啊。真要是出了人命,就更麻烦了。你赶快去财务处拿上钱,去玉县一趟。”郭主任答应一声,忙着走了。
吕建国仰天叹了口气,刚刚想回到拍卖会场去,就见有人已经出来了。方大众也跑出来了,嚷道:“厂长,咱们的车有人买走了,三十万。”吕建国忙问:“谁买走的?”方大众摇头:“不清楚。好像是个款爷,可又不像。记者采访也没说什么。”吕建国转身就走。方大众追着问:“厂长,去哪?”吕建国火火地:“去哪?回厂。车都卖了,还看什么?”
吕建国在厂门口被一群工人截住了。吕建国看出这些人都是交了房钱,没住上房子的工人。他还没说话,就被几个人揪住了,七嘴八舌地骂:“姓吕的,你他妈的是不是把房子卖给冯大脑袋了?”“你他妈的凭什么卖房子啊?”
吕建国愣住了,他不知道这谣言是怎么出来的,刚想解释一下,就被两个工人扯到台阶上。一个工人恶恶地吼道:“你跟大家说是怎么回事?”吕建国笑道:“你们都听到什么了?谁说要卖房子啊。厂里现在正跟冯经理商量呢,大家会住上房子的。”有人骂:“别哄我们了,不是说红旗厂要卖给环宇厂了吗?有没有这回事?”“厂子都卖了,那房子还不卖啊!”“吕建国,你是个工贼啊,你小子要毁了红旗厂啊!”
吕建国被吵得发晕,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话。
方大众跑过来笑道:“师傅们,别听乱七八糟的啊!”人们骂起来:“滚开。”方大众被推到一边去了。吕建国脑仁儿开始疼了,他突然想自己静静地呆一会,他下意识地拔脚想走,有人喊道:“揪住他。”几个人跑上来扯住了吕建国。
一个工人冲上来,狠狠给了吕建国两记耳光。吕建国只觉得鼻子发烫,一股粘粘的液体淌下来。吕建国没有还手,呆呆地看着那个打他的工人。那个工人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吕建国,喉头哽了几下,突然上前抱住了吕建国,放声大哭:“吕厂长啊!真的完了吗?”
人们都一时不知所措了。吕建国轻轻拍拍那工人的肩膀,那工人松开了手。他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心里一阵酸楚,他感觉自己心里有一道伤口,在汩汩地流血。他觉得自己很想对这些人讲几句什么,他想喊一句:“同志们,”可冲出嘴边的竟成了:“师傅们,全厂的兄弟姐妹们。”喊过这一句,他竟一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他的泪水流了下来。
人们静静地看着他。
西北风猎猎地吹,吕建国感觉有枯树枝在自己的脸上硬硬地划着。吕建国仰头看看天,天空灰灰的,好像又要下雪的样子。他缓缓地扫视着围在他面前的工人们,又有越来越多的工人围上来了。吕建国努力平静了一下,闷闷地说话了:“师傅们,房子不会卖的。兼并也不是一件坏事。企业有生就有死的,谁能长生不老呢?如果说难受,我吕建国跟大家一样心里难受,我也是二十几岁就到红旗厂来了,现在厂子成了这样,我也跟大家一样心痛啊……”
人们都闷闷着。吕建国心头涌起阵阵凄然:“现在国家对我们这样的企业,拿不出钱来。可是国家给了我们发展的政策。我们没能发展起来,那是我们自己窝囊啊,首先是我吕建国窝囊啊,谁也怨不得啊。我们等不来什么,如果说等,那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等死。兼并,不是破产。同志们,如果我们不肯承认这个现实,我们就是自己哄自己啊。”吕建国硬硬的话,像冻硬的石头在空中飞着。
人们静静地听着。风声渐渐弱下去了。几片枯叶打着旋悠悠地卷过来,有一片贴在了吕建国的胸前。
吕建国硬硬地说:“我吕建国没什么想法。我跟章东民讲了,如果环宇厂全部接收我们红旗厂工人,我吕建国可以到环宇厂的任何一个车间去当一名工人。如果环宇厂要剥离我们一千名工人,那我吕建国就在其中,如果剥离一百名职工,我也会在其中,如果剥离一个职工,那这个人就应该是我。红旗厂搞到这种地步,我不负责,难道还要让各位负责吗?”
工人们缓缓地散开了。
方大众走过来:“厂长,现在厂里关于您的闲话真是不少呢。您是不是……”方大众吞吞吐吐地看着吕建国。吕建国苦笑道:“大众,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嘛!”方大众尴尬地笑笑:“我听说章东民已经给你安排了职务,副总。所以您才同意兼并的。”吕建国凄楚地看看方大众:“大众,你跟了我好几年了,也这样想我?你以为我吕建国真是看重我头上的这顶乌纱帽吗?你以为我看着红旗厂这样被吃掉,我的心里不疼吗?你以为我吕建国……”
方大众忙说:“您别生气,我也看您挺痛苦的。”吕建国空空地一笑:“痛苦?我吕建国的痛苦算个屁啊!吕建国就是把全世界的痛苦都背在身上,那也只是吕建国个人的痛苦,这种痛苦会随着吕建国的消失而消失的。而这是什么?”方大众怔怔地:“是什么?”吕建国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楚。也许后来人会说我吕建国可笑,而我们现在却真是背着这种沉甸甸的包袱啊。也许这就是一种历史的代价,一种需要我们来付的代价啊。”吕建国长叹一声。方大众也酸了眼:“红旗厂真是历史了,您只能维持到此。厂长,您是尽了心的。您不要太难受了啊。”吕建国看了方大众一眼,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进办公楼,却见袁家杰和赵副厂长正站在楼梯上看着他。吕建国苦笑笑:“有事啊?”
袁家杰叹了口气:“建国,真的要兼并了?”吕建国点点头:“市委有这个意思,明天开个党委会商量商量吧。家杰,你……”袁家杰闷了一下:“兼并了好。也许红旗厂这样下去,真是生不如死了。”袁家杰眼睛里闪着泪花,转身走了。吕建国心里酸了一下,问赵副厂长:“老赵,你有事吗?”赵副厂长笑道:“到你的办公室谈吧。”
进了吕建国的办公室,赵副厂长关上门,不好意思地说:“厂长,刚刚袁总也说了,兼并了是好事,我赞成。可我不怕别的,您也知道,章东民在厂里的时候,我就跟他尿不到一个壶里,这次要真是让他兼并了,他还不得往死里整治我啊。我还是先走了算了。”吕建国愣了愣,就笑了:“老赵,你还行,总算给自己找了一个走的理由。”赵副厂长尴尬地笑笑:“建国,你真是……”
门呼地推开了,贺玉梅和乔亮走进来。两个人目光呆滞地看着吕建国。吕建国一愣:“贺书记,乔亮,你们怎么了?”乔亮哭了:“厂长,韩书记他没了。”吕建国和赵副厂长都呆了。吕建国头疼起来:“什么时候?”乔亮擦了把眼泪:“五天前。”吕建国大怒:“你怎么才来告诉我?”乔亮放声哭了:“韩书记生前有话,不让说的。他……”贺玉梅红着眼睛说:“厂长,去看看韩书记吧。”吕建国泪就淌下来:“走。”就走出办公室。
红旗厂建厂的老书记真的去世了。
吕建国和几个厂领导赶到韩书记家的时候,屋里已经挤满了人。伍爱民等许多工人都拥进屋子里。周铁老头让人搀着站在韩书记的遗像前,一双老眼挂着几滴泪,哑哑地哭着:“韩书记啊,你……你真是性急啊,你该等等我的啊。”
家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了。只有墙上那张韩书记的遗像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吕建国走过去,抬起泪眼,看着微笑着的韩书记,韩书记好像对他讲着什么,眉宇间微微皱着,像还有什么心事没有放下似的。吕建国心里酸疼,泪就更急地涌下来。他转过身,颤颤地问韩燕:“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啊?”
韩燕哭着说:“我爸死前不让说的,他早就写好了遗嘱……”就把一张纸递给了吕建国。吕建国心里空空茫茫的,接过来,只读了几句,就心里酸疼得念不下去了,他擦了擦眼泪,把遗嘱交给韩燕:“你给大家念念吧。”
韩燕就颤声念起来:
同志们:你们好。我就要去见马克思了。我知道属于我的时间不多了,在我还清醒的时候,我给你们写下这几句话。红旗厂是我们的社会主义企业,党把这个企业交给了我们,我们一定要尽心尽力啊。现在红旗厂出现了困难,希望大家一定要坚持住啊。困难总是要有的,但是每一个共产党员都不应该被困难所吓倒。现任的厂领导们,请你们爱护我们的每一个工人,要依靠我们的工人阶级。忘记他们,就背叛了我们党的初衷。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工人,就没有了创造,就没有了劳动,就没有了欢乐。不相信这一点,不坚持这一点,半点马克思主义也没有了。我们讲优势,人多不是优势,支持才是优势。只要我们坚持这个优势,我们就一定能够胜利。我相信,在你们前进的旗帜上,也飘扬着我,一个老共产党员的信念。
我这些年身体不好,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现在走了,不希望厂里知道,我希望厂里不要为我的丧事忙乱、花钱。现在厂里钱紧,就用在生产上吧。我一生没有什么积蓄,仅存下三千块钱,替我补贴给伍爱民同志做家用吧,我不能再帮助他了。关于我的后事,有四点:一、不发讣告;二、不进行遗体告别;三、火化由儿女办理,不给厂里增加麻烦;四、不留骨灰,事后五天,再通知厂里。
同志们,我爱你们。致以共产主义的敬礼。
共产党员韩伟遗言
韩燕念得满脸是泪了。屋子里的人全都泣不成声了。伍爱民哭道:“我不能要韩书记的钱了。他每月都让人给我一百块钱啊!已经好几年了啊。他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
门又被推开了。章东民闯进来,喊一声:“韩书记啊!”屋子里再次响起痛哭声。吕建国贺玉梅章东民几个人,站在韩书记的遗像前,深深地鞠躬。吕建国心里喃喃着:“韩书记,走好啊!”
党委会开了一天,开得挺闷。大家都不说话。关于兼并的事,大家也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吕建国憋得头疼,就说:“那就通过了吧。”有人苦笑:“通过了吧。”“打报告给市里吧。”正说着,方大众轻轻推门探了下头,朝吕建国勾勾手。吕建国走出来,问方大众:“有事?”方大众笑道:“郭主任说玉县答应放人了。于处长明天就回来。”吕建国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想了想:“大众,你去找一找冯大脑袋,问他什么时间交房子。咱们就出八十万,他爱交不交了。”方大众笑道:“厂长,不是该合并了吗?这事留给章东民处理不就得了。”吕建国摇头:“不行。这是红旗厂的事,我处理不清,心里有愧。你去吧。”方大众就走了。
吕建国回到会议室,说会就开到这里吧,给贺玉梅使个眼色,两人就出来了。
进了吕建国的办公室,吕建国说:“那就给章东民打电话吧。说咱们同意兼并,但请他考虑厂里几千名工人的工作。”贺玉梅苦笑:“你考虑你了吗?”吕建国看着贺玉梅:“我要等最后一个工人安排了,再考虑我的事。”贺玉梅看着吕建国,叹口气,张张嘴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吕建国抓起电话,要通了章东民。章东民说,既然同意兼并,那么环宇厂明天就来爆破红旗厂的一车间,上新设备流水线,很可能市委领导也要来,那明天就算是正式兼并的日子了,问吕建国有什么意见?吕建国说没意见,就把电话放了。
贺玉梅呆呆地走到窗前,夕阳就要落山了,几抹火烧云在西天上燃得正旺。寒风硬硬地吹着。贺玉梅吐出一句:“最冷的时候就要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红旗厂门口早早来了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兼并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工人们已经接到了厂里的通知,全拥到厂道上等着环宇厂的人来接收。
环宇厂的车开进红旗厂的时候,吕建国和袁家杰几个已经等在厂门口了。先是几辆卡车开进来,跳下来一百多个身穿统一白色工装的环宇厂工人。后面是一辆丰田车开进来,吕建国愣住,这辆车好像是厂里那辆,一看牌号,果然是。这时章东民跳下车来,对吕建国说:“看什么呢?这辆车我让人买回来了。”方大众笑了:“章厂长,敢情那人是你派去的啊。”章东民笑笑,就问吕建国:“都准备好了吗?”吕建国点点头:“都准备好了。”几个电视台的记者赶过来给吕建国和章东民录相。吕建国毫无表情。章东民笑道:“你们还是等一会录爆破的镜头吧。”就丢开记者们,去布置爆破了。
风越刮越猛了,尖利地在树梢上打着口哨。几辆市委的车开进来了,梁局长陪着方书记下了汽车。方书记笑着对迎上来的吕建国说:“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我告诉你……”方书记低声说:“昨天晚上章东民打电话给我,他同意全部接收红旗厂的工人。”吕建国一愣,一把抓住方书记的手:“谢谢您了,方书记。”方书记笑道:“你谢我干什么,该谢章东民啊。”
十几个环宇厂工人进了车间,安装炸药。章东民看看一旁毫无表情的贺玉梅,一时有点尴尬,就想找句话说,这时听到有人喊:“章总。”章东民问:“怎么回事?”一个工人跑到章东民面前,气呼呼地说:“有个老头赖在里边不出来。”章东民看看贺玉梅,问:“贺书记,怎么回事?”贺玉梅一愣就进了车间。吕建国也看到了,忙丢开方书记,跟了进去。
周铁老头坐在车间里不出来。谁去劝他就跟谁吵。等着爆破的工人都不耐烦了,在车间外边转着,低声骂着:“老东西算是怎么回事啊?”
周铁满脸是泪地喊道:“我的厂啊。”他孙子周明拉着老头走:“您说什么呢?这是国家的厂子。”周铁怒吼起来:“不,不,这是我的!”“国家的。”“我的!”“国家的。”“我的!”周铁的脸色紫青,像一只豹子似的吼着。贺玉梅走过来,笑道:“好好,您的您的。是您的还不行嘛。”就给周明使了个眼色。周明苦笑着把满脸是泪的周铁拉开了。周铁走几步,就回了一下头,不时嘶哑着嗓子喊些什么,谁也听不清楚。吕建国松了口气,转身出来,对章东民说:“开始吧。”
风扯得紧了,空中有划动的声音,硬硬的。太阳被灰灰的云层掩住了。章东民搓搓手,从工人手里接过读表,高声喊道:“现在倒计时,10、9、8……”一个胖胖的工人紧张地握着控制器。“慢!”袁家杰喊了一声。众人转脸看袁家杰。章东民停止了读表。袁家杰一脸苍白地走过来,对章东民说:“让我来吧。”章东民看看袁家杰,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挣出了厚厚的云层,阳光烈烈地扑下来,章东民看到了袁家杰眼睛里有闪亮的东西在阳光下跳动。章东民想了想,就点点头。袁家杰从工人手里接过来控制器。
袁家杰看看宽大的车间,眼泪就淌下来了。他的手有些颤抖。他朝章东民点头。章东民开始重新读表:“10、9、8……2、1。”袁家杰猛地喊一声:“去吧!”手就按动了启动。几声连续的轰响。人们就看到车间像一个被人抽去筋骨的大汉,软下去了。尘土飞扬起来,浓浓的烟尘卷成一个巨大的蘑菇云,腾空跃起,渐渐地在空中展开,像一朵盛开着的灰色的花。花的下边,是一片废墟。
吕建国鼻子一酸,心中就觉得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的什么部位有咸咸的血在溢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击中了他。他盯着那片废墟,眼前一片昏暗。他晃了晃,身子向前移了移,就要扑倒的时候,章东民一把拉住了他:“建国,你不舒服?”吕建国粗暴地推开了章东民:“躲开。”袁家杰扬手扔掉了手中的控制器,站起身来。人们愣愣地看着袁家杰。袁家杰满脸的泪水,却呆呆地笑着,人像刚刚患了一场大病,脸色惨白。袁家杰看着吕建国:“是我毁了它,是我毁了它。”
吕建国抬头望天。天已经放晴了,一轮鲜红的太阳挤出了浓重的云层,高高地悬在了空中。浓云开始消散,天际处,一角新新的湛蓝越扯越大。吕建国看得很清楚,明天是个好天气。